第30章 春夜喜雨

第30章 春夜喜雨

宋潛機回到自家小院, 先将儲物袋裏蓮葉拿出來,連帶根系淤泥一并放入檐下水缸中。

淤泥不夠,他決定下次自己去瑤光湖, 不帶孟河澤, 半夜三更再動身,避開人潮。左右他泡的蓮藕種子還沒有發芽,這事不急于一天。

趁着皎潔月光, 他在菜地間小心行走,不時蹲下摸摸泥土, 感察作物們的生命力, 以得知哪株需要澆水, 哪株需要翻土, 哪株需要保暖。

孟河澤去廚房煮了一小碗酸湯面片,給宋師兄當宵夜吃。

工可以一日不打,面不能一日不煮。爽口開胃的酸湯配清翠的小蔥末和蘿蔔丁, 夜裏熱騰騰冒着白氣,端上桌來, 卻見宋潛機正在削竹板。

“師兄, 這是做什麽?”

“加固花架, 抗風雨。”

孟河澤擡頭。

朗月明星,一夜晴光。

“今晚會下雨嗎?”

“總會下的。”

孟河澤心想未雨綢缪,也有道理。

宋潛機吃完了面, 用麻繩和竹板纏繞每只籬架松動處。

孟河澤喜道:“我今天才發現, 花架像這樣搭得高低錯落才最好看,如果都一般整齊, 反而少了看頭。”

宋潛機道:“不是為了好看。太高, 花不滿架;太低, 架不夠花。每種花草都有它最适合的高度,讓它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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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河澤摸摸頭,跟在宋潛機身後想幫忙。但宋潛機動作雖然不疾不徐,卻有一種特殊節奏,仿佛與月光,與夜風,與滿園花草蔬菜融為一體。

他這個局外人,融不進這種節奏,就插不上手。對着一方小小籬架,卻像面對一場艱難戰鬥。

幸而孟河澤悟性不凡,他下意識開始觀察。

觀察宋潛機每個動作,甚至每一次呼吸。竟能體會到說不出的精準和順暢,覺得懷中奇珍異寶都不再重要。

他想,從瑤光湖回來之後,準确說,聽過大衍宗靈泉的事後,宋師兄,好像就有點不一樣了。

宋潛機忙完地裏粗活,接過孟河澤擺好的濕布巾擦手。

他靠在躺椅上,看着月色下滿庭蔥郁,聽牆根草叢蟲鳴啾啾,滿足地喟嘆。

然後他保持這個姿勢,這個呼吸,就不再變化。

“師兄喝茶嗎?”孟河澤問。

“不喝。”

“師兄現在在做什麽?”

“在等。”

“等誰?”

“等春雨。”宋潛機靠着躺椅,眼裏帶點笑,像在等一位老朋友,“你若無事,便與我一起等等。”

孟河澤心想,自己即将突破,全身經脈如河流水滿,再運功修煉已經無用,能做的只有等待。

宋師兄又為什麽等?

雨該下就下,天不想下的時候,磕頭跳大神也不會下。哪有人坐着幹等?

如果做這事的不是宋潛機,他只會認為對方腦子有病。

但他現在撩起衣擺,在那人躺椅邊盤膝而坐,感受對方呼吸的節奏。

夜愈深,風愈大,吹過他腦後束起的高馬尾,發絲拂過臉頰有些癢意。

他聽見宋潛機說:“任何修士突破之時,都有機會與天地對話。煉氣期到築基也可以,不過時間太短,只有千萬分之一剎那。”

不知不覺,孟河澤被身邊人的呼吸韻律牽引,入了定,忘記身在何處。

他感受到全身血液流動的速度變緩。靈氣在經脈間流動,像一條條漲水的小河,漲得經脈有些疼。

他神識向紫府中去,被百川環繞,卻覺透不過氣。

仿佛困在沒有窗戶的房間裏,沉悶難挨。

你想要什麽?忽然有道聲音問。

太悶了,我大口喘氣,大聲呼叫。

我想要一場雨!痛痛快快、潇潇灑灑的一場大雨!

大風卷地,夜空濃雲聚合,遮蔽月光。

小院花葉簌簌飛舞,籬架搖晃,吱呀作響,卻沒有倒下。

一道電光閃過,孟河澤感覺身邊有人,在他肩頭輕輕推了一把:

“去罷。”

頃刻間,澎湃的天地靈氣呼嘯而來,幾乎形成無形漩渦,向他頭頂灌去,沖刷拓寬每條經脈,一路開山劈石,洶湧奔騰,最終彙入紫府。

轟!

天上驚雷炸響!

孟河澤猛然睜眼。

他摸了摸臉頰冰涼的水滴,有些愣怔。

重回人間。

什麽落下來了?只見千萬道銀絲從天而降,随風飄飛,籠罩滿地花草,籠罩小院,籠罩天地。

什麽發出聲音?無數水珠在花葉間亂跳,是密集又清脆的啪嗒聲,擊打在院牆磚瓦上,又是另一種沉鈍回音。

他突然不認識眼前的景象。

“下雨了。”一道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下雨?對,是下雨!

孟河澤驚叫着跳起來,好像初生嬰兒,第一次看見、感受到風雨,他張開手去接雨簾,大喊道:

“宋師兄,真的下雨了!”

他竟忘了自己已然突破。

“嗯。回去吧。”宋潛機站起身,心情很不錯。

雨是天外生機。這場春雨落下來,萬千生靈因此得活。不僅孟河澤突破,他也打通周身關竅,自創功法的思路已經理順。

這套功法叫什麽好?就叫“春夜喜雨”吧。

大江東去,一夜好雨。

天明時分,宋潛機走出小屋,被清澈陽光晃得微微眯眼。

朝陽破雲,紫藤花瓣零落滿地,卻有新的花開了。滿園都開了。

蔬菜沾着晶瑩水光,宋潛機欣喜地在菜地間穿行。

茄子花開得羞澀,他撥開葉片,才看見紫色花朵羞答答藏着,任憑晨風吹拂,它只低頭。

黃瓜花開得熱鬧,澄黃色明亮耀眼,不管花下有沒有結小黃瓜,都昂首挺胸耀武揚威。花梗上長着一層細密的小絨毛,摸摸上去有點紮手的癢意,像一只多毛靈獸在手心撒嬌。

下午孟河澤來涼拌,一定是一盤好菜。

宋潛機走出菜地,推開小院朱門。

門外豆角花開得最美麗,從花心到花瓣邊緣,青紫色由濃轉淡,像一只只小蝴蝶。

宋潛機怕驚飛它們,輕輕伸手碰了碰。

恰在此刻,鐘鼓齊鳴。

院牆外,群山之間,響起了極莊嚴的道樂聲。

整個華微宗仙音飄飄,處處可聞。

外門弟子紛紛奔出門,震驚地舉目望天。寝舍外空地擠滿了人。

朝霞漫天,瑞彩呈祥,雲中似有一座巍峨高樓掠過,只投下的遼闊的陰影。

宋潛機心中微動,書聖到了?

“宋師兄!”

孟河澤昨晚沒走,一直立在院門口淋雨,此時見宋潛機出門,快步迎上前。

築基修士稍消耗靈氣便可抵禦風雨寒暑,但他昨夜只想淋得渾身濕透。

弟子們本在院外擡頭看雲霞,不知誰先看過來,驚喜喊道:“孟師兄突破了。”

人群瞬間一擁而上,幾句将孟河澤淹沒在宋院門口。

“恭喜孟師兄!”

“我們外門居然也出了一位築基修士!”

孟河澤築基的這一晚。沒有養神丹藥聚靈陣法輔助,沒有前輩師長護法壓陣,甚至一張養氣符也沒貼。

說出去恐怕沒人願意相信。

而且他不是勉強突破,反倒根基打得極紮實。每一條經脈都像飲飽雨水的樹根,比華微宗親傳弟子也不遑多讓。

他知道是宋潛機昨夜幫他,卻不知對方如何能做到。

孟河澤突破的消息迅速傳開,像春風吹野火,燒過整個外門。

若換從前,衆人羨慕、祝福之餘,總免不了暗中眼紅嫉妒。

然而最近外門與內門關系一日日僵化,由剝削轉為互相敵視。執事堂為了敲打外門弟子,新發的任務越來越繁重苛刻,他們甚至鬧過兩次集體罷工。

執事堂試過分而治之,收買周小芸等人,許諾修煉資源。但弟子們先前看到團結的好處,已經沒人願意吃這套。

可惜他們修為低弱,大多在煉氣初期,氣勢上總被壓過一頭。

孟河澤此刻突破,像一根定海神針,讓衆人驚喜且心熱。

“只要努力修煉,就算缺少內門資源供給,一樣能突破築基。”

“我沒有孟師兄的好悟性好天賦,沖一下煉氣大圓滿總可以吧。”

孟河澤被一片贊美、祝福聲包圍,仍有些恍惚:“我能有今天,全靠宋師兄提點。宋……”

擡頭再看,宋潛機已經關上門,回去翻地了。

****

日出雲海。

飛雲樓從雲中落下。樓高十二層,像一座高山,卻輕盈、穩妥地降落在華微宗最大的客殿前。

華微宗早有準備。掌門虛雲帶領各峰峰主、各位長老,立在殿前廣場等候。

大殿屋頂上,每一片琉璃瓦都用法訣清洗過,讓它們迎着朝陽反射金光。

雲海大陣裏,每一只五色鯉都在昨夜喂過,讓它們在雲海間活潑跳躍。

樓剛落地,莊嚴的禮樂聲便響起來。響徹華微,群山共振。

“我年輕時很愛熱鬧,現在老了,只覺得有點吵。”

書聖坐在樓裏最高一層,輕輕嘆氣。

他面前桌案上,沒有香盤沒有書卷,只有一張養氣符。周身除了青崖院長,也沒有書院裏諸多強者侍候。

只有十二個打扮古怪的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有男人穿紅戴綠,滿頭珠翠,有女人虎背熊腰,肩寬背闊。他們與莊嚴的飛雲樓格格不入,像剛做完市井生意,關了店鋪,就趕來書聖身前侍候。

六家黑店,每家一位掌櫃一位夥計。

院長聽着樓外激昂道樂聲:“您不喜歡,弟子下去打發他們散了!”

“哪有到別人家做客,不見主人的道理?”書聖搖頭,“禮數總要全。”

院長低頭應道:“是。”

書聖滿意點頭,推開手邊窗戶,探出腦袋,喊道:“諸位早上好!”

殿前衆人驀然聽見一句話從天而降,如聆仙音,渾身一震。

禮樂聲霎時停止。大家凝聚精神、豎起耳朵準備聆聽大能教誨,期待能感悟真意,獲益匪淺。但第二句遲遲不落,只得一齊看向掌門虛雲。

書聖轉頭,對院長嘟囔道:“他們怎麽都不理我?”

虛雲真人也頗感無措,仰高脖子望着高樓:“您安好——”

書聖笑着揮手:“好。不麻煩你們了,下次見。”

他說完,哐當一聲關上窗戶。

樓下衆修士面面相觑,心想難道這兩句話有什麽深意?下次是哪個黃道吉日,有何講究?

執事長趙虞平硬着頭皮請示:“禮樂第一章 還未奏完,鮮花未撒,彩綢未展,後面還有六項安排,現在……”

現在算是結束了?見掌門臉色不好,他沒有說完。

虛雲沉默,目光從飛雲樓收回,望了一眼後山方向,最終長嘆:“散罷。”

院長笑道:“還是您有辦法。”

當鋪夥計小斫茫然。

這就算全了禮數嗎?這到底是講理還是不講理呢?

但他不得不承認,這法子很簡單。

如果眼下的事,也能這麽簡單就好了。

書聖:“接着說。”

氣氛重回輕松,當鋪掌櫃上前兩步:

“我們的人,暗中找遍整個華微城,都沒有發現運筆習慣,筆意符意一模一樣的。”

他心裏想不通。那人寫符時姿态熟練,應經常練習,市面上卻沒有他的符箓流通。明明很窮,為什麽不肯寫符換靈石?難道不要修煉資源嗎?

若要光明正大尋找,拿着畫像搜尋,很容易找得到。但看書聖意思,他老人家暫時不想讓別人知道,甚至不想讓被尋找的人自己知道。

“他不是買走了一張琴嗎?”穿紅戴綠的男人說,“你們賣出去的琴,自己總能找到吧,順藤摸瓜有何難?”

夥計小斫道:“花掌櫃,我斫的琴,我當然認得。但華微城裏現在有數萬張綠漪臺,因為登聞大會,許多音修聚來,只為請教妙煙仙子琴技。這,大海撈針啊!”

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女人說:

“他不是來當劍買琴嗎?劍拿給我看看!”

當鋪掌櫃道:

“那劍我粗略看過,的确是柄低階破劍。張鐵匠,我知道你可以分解劍身材料和使用痕跡,推測用劍者來歷,但那柄劍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掌櫃嘆氣:“被衛平買走了。”

衆人愕然。

米鋪小夥計忍不住喊出聲:

“又是衛平,怎麽哪都有他!”

書聖哈哈大笑。

其他人笑不出。難道那少年符師找不到了嗎?

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如果書聖遠來一趟,卻撲了空,心裏該多失望。畢竟,書聖不再年輕了。

“莫急。我仔細回想,那少年進店時,前襟別着一只紅色紙鶴。眼下沒有物證,只能憑我的記憶,若是記錯,找錯了人……”

書聖揮手道:“無妨,說吧。”

“那紙鶴是一張符。當年虛雲掌門請我們書院一位符師特制一批,卻只有他獨女陳紅燭在用。即可追蹤,也可傳訊。陳紅燭自幼嬌縱任性,常常闖禍,虛雲怕她遇險,自己救援不及,才讓她帶在身上。”

掌櫃看着衆人驚訝神色,稍感自得:“這符,陳紅燭只送過一個人!”

“聖人面前還敢賣關子!”滿臉橫肉的肉鋪掌櫃笑罵。

“不敢!陳紅燭送的是一位外門弟子,名叫宋潛機。我曾聽華微宗巡山的弟子講閑話,說他長得好看,陳大小姐才送符,讓他進出無礙!但這宋潛機不是符師,從來沒人見過他寫符。所以我不能确定。”

“這宋潛機可是個名人。”院長笑道,“若真是他,倒容易了!昨晚這人在瑤光湖,摘了豐紫衣的鬓邊花,聽說豐家丫頭的本命靈獸是一只百年難得的異火白虎,他膽子很大啊。”

胭脂鋪掌櫃奇怪道:

“他當劍買琴是送女修,但陳紅燭從不彈琴,豐紫衣更不彈!他送了誰?”

“還用問?當然是另一位彈琴的女修!”書聖突然開口,揚起桌上的奸商符,甩的嘩啦作響:

“混賬東西。浪費天賦,荒廢時間,大好年華不在家修煉,不寫符練字,成天就知道拈花惹草,招惹是非!”

但語氣不像真生氣,像在斥責自家後輩。院長心想,這可真難得,書院多少弟子排隊想聽他罵人,都聽不上。

小斫心想,您嘴上罵他,心裏說不定覺得他像你年輕時。

小夥計其實并不懂什麽是“多情”。

以前院長聽院長笑話那些煞費苦心求機緣的人:

“他們竟以為寫幾首酸詩,畫幾幅美人圖,向女修們獻獻殷勤,就是多情了?裝模作樣,畫虎不成反類犬,恐怕反而惹得先生不喜。”

他也曾問過書聖,聖人說:

“多情不是朝三暮四,三心二意。要對這個世界有足夠飽滿,足夠充沛的感情,滿溢出來,流淌在筆端,傾注在紙上,才成有血有肉的字。只要有了骨肉,不用筆筆無瑕,更不必字字發力。

“心裏到底有幾分情,是真是假,話說出口騙得過別人,筆落紙上卻騙不過自己!”

院長道:

“看來您對他很滿意。”

書聖搖頭:“早了點。衛平我已看了一年,看他不能只看三天。我還要試試他。”

“您想看他書畫試表現?”

“不,這張符已經看過。我要看些紙面上看不到的東西。我給他的,才是他的,他如果出手搶,就是他沒這個緣!”

然後書聖說了一番話。是試探,是計策,而且是連環計。

聽他說罷,衆人不由面露苦意。任何一個攀登仙途的修士,都無法拒絕這種誘惑吧?那人只是個少年,又不是聖者。

轉念一想,各大家族為了給自家後輩鋪路,設局的,演戲的,手段頻出,這些年他們還見得少嗎?

真心不怕火煉,宋潛機是廢鐵還是金子,一試便知。

小斫面上點頭,心想您真不愧為墨池畔的釣魚老手!

雖然池裏根本沒有魚,您也是老釣竿了!

書聖像知道他們在想什麽,笑道:“沽名釣譽,假作清高之徒,我見得太多。戒心難免重些。去吧。裁縫鋪準備道具。胭脂鋪花老板,你準備老本行吧。其他人随時協助!”

“是!”

書聖吩咐完,站起身踱步。他推開窗戶,遠望山景。

華微宗各處人頭攢動,春色盎然,唯有後山靜僻如故。

“那只鬼來了?”書聖問。

“聽說昨晚到的後山,紫雲觀的人沒聲張。除了我們和華微宗掌門,沒人知曉。”院長答道。

書聖輕哼一聲。

“他跟着追來,不過是想撿現成的!老不要臉!”

樓中沒人搭話,衆人神情複雜。

“這個人是我先找到的,他再敢跟我搶……”書聖想起去年關于衛平的事,冷冷道,“老夫要将整個墨池潑在他的棋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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