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必再彈
第48章 不必再彈
“何青青啊。”有人輕聲重複這個名字, 若有所思,笑問身邊人,“子夜師兄可還記得此人?”
距離深潭不遠,一方山亭獨立絕壁, 與飛流瀑遙遙相峙。
受華微宗大弟子袁青石邀請, 青崖書院的院監, 大衍宗的大弟子,還有紫雲觀觀主的親傳弟子,一同聚在此亭中飲茶。
這山亭位置正好。他們可以居高臨下看清潭畔, 聽見琴聲,卻不會輕易被人打擾。
聽琴是雅事,雅事當有雅興。
其他三人衣飾鮮亮, 言笑晏晏,子夜文殊依舊一身黑衣。
“聽說她是你從魔窟救回來,送進青崖書院的。”那人繼續道。
子夜文殊聞言,蹙眉沉思。
書院的學生常說, 大夏天看子夜院監一眼,可解暑醒神。
他眉骨高眼窩深, 睫毛密而長, 嘴唇單薄,皮膚異常蒼白。
雖然姿容俊美, 卻少了些人氣和煙火氣,像尊肅穆神像。
袁青石見不得冷場,主動打圓場:“子夜兄貴人事忙,若要事事挂心, 未免太辛苦。”
他其實很理解對方。作為華微宗大師兄, 他能認清每位親傳弟子已經不易。
何況子夜文殊與此人, 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不記得才正常。
子夜文殊終于想起什麽,劍眉微挑:“是她。她來作甚”
記憶裏弱小枯瘦的女孩子長高了。
“來琴試當然是彈琴。”有人搖頭抱怨道,“本以為夢芷仙子之後,便該輪到妙煙仙子,誰知還要再等。”
袁青石觀察子夜文殊神情,見其無動于衷,忍不住問:
“子夜兄覺得如何?聽過夢芷仙子的‘百鳥朝鳳’,可有觸動?”
子夜文殊瀕臨突破,卻陷入困境。
否則瑤光湖湖心亭中,他的威壓不會難以自制,沖撞孟河澤。
袁青石等人相信,聆聽音修彈琴,或能梳理靈氣,尋得一絲突破機緣。
子夜文殊搖頭:“我殺氣重,本不适合聽琴。”
“此言差矣,那是因為還未聽過妙煙仙子的琴。尋常凡音,遠不能與之相比。”袁青石笑道,“昔日仙子為師父彈奏時,我曾在旁為師父斟茶,獲益匪淺……”
“失陪片刻。”話未說完,袁青石不知看到什麽,忽笑意一斂,起身離亭。
他走入林間,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伸手拍了拍樹幹:“你給我下來!”
陳紅燭跳下樹梢,嬉笑道:“大師兄,怎麽了?”
袁青石皺眉:“你來幹什麽?”
他看了眼妙煙所在的竹樓,又看向深潭中央的涼亭,低聲警告:“仙音門那位在此,萬不可在他面前造次!”
外人只知書聖身前來登聞雅會,并不知棋鬼、琴仙也在。
這場大會,當世四大絕頂強者,已至其三,虛雲真人和華微宗高層為此深感費神。
倘若他們三人碰面,一言不合,在華微宗鬧出大亂,如何是好。
“我知道!”陳紅燭氣惱道:“師兄,你想什麽呢?我是不喜歡妙煙,但我不至于趕來害她吧?我根本不是來看她的!”
“那你看誰?”袁青石遲疑,“夢芷仙子一曲奏畢,琴試正要收場,只剩妙煙還未彈奏,今天對她很重要,你不能……”
陳紅燭伸手,遙遙指向潭邊:“誰說要收場了?!這人不是剛上來嗎?”
袁青石茫然:“你認得這人?”
他剛才聽說何青青的名字,不過是子夜文殊帶回學院,随即抛在腦後的無名小卒。
而且陳紅燭從來沒有朋友。
“這事你就別管啦。”陳紅燭點頭。
她們當然算認識。
一起在宋院門口曬過月亮、打過盹、吹過晚風等過人。
誰知那人半夜下山,當掉自己的劍,換來一張綠漪臺。
陳紅燭只是想來聽聽,這張琴能彈出什麽樣的曲子。
袁青石恢複笑容:“好,只要你不來搗亂,我當然不管!”
陳紅燭看向潭邊纖細的身影,心想你排在夢芷之後,妙煙之前,這種情況只要敢彈,就已經算贏了吧。
***
何青青之前已經想好,這是她自己的戰鬥,如果那個人不來,她一樣會拼盡全力。
但當她真正走向萬人中央,被人群冷眼環繞,仍有種“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感。
“啪、啪、啪。”
忽而,清脆掌聲響起,打破寂靜。
按琴試默認的規矩,每位參賽者登場時,聽琴衆人都要鼓掌,既是感謝上一位,也是歡迎這一位。
但夢芷仙子的百鳥朝鳳過于華美,衆人久未回神,誰還記得為何青青鼓掌?
此時有人帶頭,青石潭四面才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猶帶敷衍、催促之意。
何青青猛然轉身。
穿過一層白紗、重重人海,她看見那道站在人群最後的身影。
——高出周圍人一頭,鶴立雞群,笑意溫和。
他真的來了。
他還為我鼓掌。
仿佛一根定海神針落入心湖深處,何青青仰頭,深深呼吸。
暮色四合,她盤膝坐于潭畔青石,置琴于膝。
忽覺生命中再沒有一刻,比此刻更好。
綠漪臺碧光盈盈,與潭中碧波和夕陽交相輝映,照亮她纖長柔韌的十指。
何青青猛然按弦。
“铮!”
一聲強音,似長劍出鞘,嗡鳴不休。
衆人精神一震,仿佛看見一道雪亮劍光淩空劃過,直刺天邊斜陽!
“铮铮铮!”
何青青指法不變,又是三聲劍鳴之音。
方才絢麗無比的百鳥、百花殘影被三道劍光殺破,瞬間蕩然無存。
竹樓上,妙煙微怔,笑容凝固嘴角。
這不是她寫的曲子。她從來不會将最強音放在開篇。
先聲奪人後,琴音轉而流暢,如滾滾洪流奔騰,似有千軍沖殺,萬馬齊喑。
聲落水中,潭水震蕩,雪浪千疊。
從潭邊到山坡,聽琴衆人心神震撼,忘記言語。
潭心亭中,望舒神色驚愕。此人師出何門,修為低微,卻彈得這樣好?
绛雲緊緊盯着彈琴的少女,好像要穿透幂籬的面紗,将她五髒六腑看個通透。
漸漸琴聲舒緩,輕盈短促的轉過幾個彎,鐵騎與刀槍倏忽遠去。
衆人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卻聽得低回婉轉,柳暗花明,壯闊山河在眼前鋪陳開來。
夕陽餘晖消散,夜幕降臨,晚風徐徐。
琴聲随山風飄去,飄去深谷,飄上絕壁,飄入密林。
獸吼聲接連響起,重重回蕩,如一問一答。
琴音轉而輝煌壯麗,曲中王者氣概,竟引百獸來朝。
禽鳥振翼聲、羽翅破風聲,猛虎躍林聲、龜鱷拍水聲……
華微宗無數生靈,同奏此曲!
何青青幾乎忘了自己在彈琴,全身心沉入曲中,不見人群,不見百獸。
天高地闊,無邊無垠,唯有她一人。
琴聲直沖雲霄時,衆人在心中放聲嘶喊。
忽而琴聲急轉直下,越轉越低,如北風嗚咽,雪落荒原。
衆人嘶喊聲停下,随怆然悲涼的琴音向雪原深處走去。
不覺間遍體生寒。
陳紅燭怔怔聽着,仿佛看見無數個夜晚,自己坐在逝水橋邊,晃着雙腿,割破指腹,滴血喂五色鯉。
雲海翻騰,五色鯉成群結隊,她只一個人。
子夜文殊閉上眼。
恍惚回到西海魔窟中,前路昏暗,往後也沒有退路。
流不完的鮮血,殺不完的魔頭。
妙煙已忘了微笑,忘了身在何處,應做何事。
她看見一個小女孩,深夜在華微宗後山迷路。
北風怒吼,小女孩瑟縮發抖,沿着石階向上爬。
這是誰?為什麽沒有一個人來找她?
原來是自己啊。
宋潛機……
宋潛機他什麽也沒看到。
他擡頭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個值錢的銀盤。
他想,這真是我寫的曲子嗎?
彈得還不錯啊。
悲怆至極時,峰回路轉。
夜風呼嘯,濃雲遮蔽明月。
琴聲陡然激昂。
“铮”,七弦綠漪臺,第一根琴弦竟然崩斷。
何青青正如此琴,已到極限,靈氣枯竭,經脈不堪重負。
她不管不顧地,琴聲再度轉高,又一根弦斷落!
潭邊石塊乍現裂紋,瀑布水聲轟然。
聽琴者愣怔失魂,仿佛被毀天滅地般的力量擊中。
何青青悶哼吐血,猛然擡頭。
雲破。
月來。
一束銀白、燦爛的月光從九天灑落,照在她身上!
琴音戛然而止。
四下裏極靜,有琴曲在前,水瀑聲顯得微不可查。
滿天星河落水潭,波光粼粼。
有人摸了摸臉,摸到滿手的淚。
再看身邊人,不時何時起,竟都淚流滿面。
山壁上響起呼聲:“子夜師兄要突破了!”
天地靈氣向此地彙聚,化作無形漩渦。
場間衆人沉浸曲中,正值某種玄妙境地,忽感靈氣變化,自然吸收吐納。
頓悟只在一瞬間,有人瓶頸松動,有人修為增進。
何青青抱琴,從石上起身,指尖仍在顫抖。
她練琴時,只在僻靜無人處,并且從來沒有這樣彈過。
她十指劇痛,經脈幾乎炸裂。
“多謝仙子!”不知誰先喊起來。
“仙子高義!”
道謝聲、贊美聲接連成片,潮水般淹沒了她。
竹樓上,妙煙回過神,默然合上琴匣。
今夜她已不必再彈,不,或許更久。
明月在前,何以争輝?
潭心亭中,琴仙睜開眼:
“琴技不錯,曲更難得。這麽好的曲子,兩百多年沒聽過了。”
“您說的是。”衆人紛紛附和。
“這首曲子,你們聽出什麽?”琴仙忽問。
望舒臉色微白:“開篇雖顯凄苦,卻不是哀怨,而是蓄勢待發,仿佛只要一陣東風,便能一飛沖天,扶搖直上。只是結局似乎并不好。”
琴仙點頭。
绛雲思索道:“這首曲子,分上、中、下三篇章,應是根據一人經歷所作。”
只聽琴仙緩緩道:
“少時孤苦,白日練劍,子夜讀書。”
“塵盡光生,寶劍出鞘,天下逐鹿。”
“功業千古,十面埋伏,英雄末路。”
“三晝夜風雪,一首入陣曲,寫盡一生。這應該是死人寫的曲子,可是死人又怎能譜曲?怪哉!我現在想知道,這首曲子是誰所作。”他自言自語,似是怔了。
亭中寂靜,沒人敢驚擾他思緒。
良久,琴仙對潭邊招了招手,微笑道:“小丫頭,請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