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種土豆

第52章 我種土豆

棋鬼訝然。以他的閱歷和修為, 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往往只需瞥一眼,就能看個通透。

眼前人他卻看不透。

本以為能練出這般棋路、劍法之人, 必然一顆心堅如磐石,不動如山, 凡事能做七份, 也要強求到十分。

加上天賦奇高,天資卓絕,必然目高于頂,孤傲自賞, 誰也不放在眼中。

如此性情,竟也沾染情愛嗎。

“為了一個女人?”他忍不住好奇,“她是你道侶?”

宋潛機捧起酒壇, 酒液順着唇角淌下,打濕前襟:“不算是。”

他們沒行過禮, 沒合過籍, 最多只拉過手,的确算不上道侶。

妙煙後來與救世主衛真钰成眷屬, 也根本不算改嫁。

鹂英忽然不忿:“不是道侶, 你還為她學棋!難道你學得十分容易, 拈子便悟道?”

“哪裏容易?我又不是天才。我當初學得只剩半條命。等我回去, 那人只說了兩個字……”

“‘謝謝’?”鹂英搶道,“你既然是為了她, 她一定很感激, 說謝謝你!”

說完她吐了吐舌頭。師父面前, 她本來不該插話。

但見師父心情很好, 嘴角含笑, 還贊賞地看她一眼。

可見師父也很想知道,只是不好意思太八卦。

鹂英回了棋鬼一個眼神,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放心吧。

“哈,她永遠不會對我說謝謝,我為她做什麽都是理所應當。她說,不錯。”宋潛機笑得嗆酒:“那時候,我以為我九死一生,能換她一句‘不錯’,便是值得。”

他雖笑着,鹂英卻雙目酸澀,放下簪花小筆,擡手揉揉眼。

“啪!”老者忽然一掌拍向石桌。

桌角裂痕隐現。

鹂英一驚,若不是華微宗摘星臺有陣法護持,這亭子都要塌了。

“後生,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棋鬼氣道,

“你現在拜我為師,想娶什麽女人娶不到?不管是天上的仙子,還是地上的妙煙,老夫給你做主了!”

鹂英心想,師父近年淡泊倦怠,連紫雲觀的大事都不管,居然管一個年輕人的姻緣。

若無意外,以後此人就該是她師兄了。

雖然是個酒徒醉鬼,卻不讨人厭,本姑娘認了。

大不了,我每天給師父熬藥的時候,也熬醒酒湯給你喝。

宋潛機聽見妙煙二字,吓得連連搖手:“別別別,大爺,你千萬別給我做主,我打死都不娶妙煙!你真要讓我娶,我就跟你翻臉了!”

“啊?”鹂英愕然,“妙煙仙子,你不喜歡?”

“不喜歡!”宋潛機斬釘截鐵地拍石桌,“不稀罕!”

鹂英心想,他意中人到底是哪位女修。

他為了那人,竟然連“第一美人”,姿容絕世的妙煙仙子都不稀罕。

我若早生幾年,先那人一步遇見他,讓師父收他入門,與他做了師兄妹。我只要待他好,他也不至于今夜一個人借酒澆愁。

此人若非為情所困,喝酒昏沉,一定是成名最早、舉世無雙的天才。

等哪位長輩看好他,要為他主婚,他便為她拍着桌子說,不稀罕,我已經有師妹了。

鹂英想到此處,忍不住發笑。

但她年紀輕,如幼鳥出巢,懵懵懂懂,尚不知這種心緒因何而起。

棋鬼見多識廣,心裏有數,看了一眼低頭發笑的女弟子,悠悠開口:

“我也覺得妙煙一般般嘛。你看我這徒兒,名聲不顯,只是因為她不愛出風頭,其實論才論貌,論天賦出身,哪樣不如妙煙?”

鹂英雙頰飛紅,低聲道:“師父謬贊,我萬萬不敢與妙煙仙子相比。”

她本自由爛漫,無拘無束,卻突然扭捏起來,絲毫沒有剛才打賭,讓人喊她小姑奶奶的神氣。

“有什麽不敢比?”宋潛機直直盯了她片刻,大着舌頭嚷道,“你只要真誠對待自己、對待別人,就比妙煙強千倍、萬倍!”

鹂英嗅到他一身果酒香氣,臉色紅得比喝醉還厲害,低喝:“混賬話。”

宋潛機茫然:“我只說句實話,怎麽就混賬了?”

“我不是罵你混賬,我只是……”鹂英急道,“別人說什麽,你都當真?!”

那個女修讓他吃了多少苦頭,他才凡事都從自己身上找不是。

一念及此,眼淚不受控制,撲簌簌落下。

宋潛機大驚。

怎麽哭了?

他看向老大爺,目光求助。

卻見大爺微微一笑,撒手不管,似喜聞樂見。

宋潛機頓時頭大。

何青青找他哭,孟河澤找他哭,紀辰找他哭。

現在連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也哭給他看。

算活過的歲數,他能當對方祖宗爺爺,怎麽好意思欺負人。

宋潛機忙道:“我混賬我混賬,我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向你賠罪,你莫哭了。”

“你為什麽道歉?”鹂英也不管師父在一旁,哭得更厲害:“你這種性情,難怪要被女修騙!”

宋潛機心想,我道歉也不對?

講不講道理啊。

“那你說要如何,小姑奶奶。”

鹂英挂着滿臉淚,眼珠一轉,不知他平時怎麽追那位女修的。

可是像話本中那樣,花前月下,吟詩作對,讨美人歡喜?

她耍賴道:“你給我唱首歌。”

宋潛機苦笑:“我不會。”

“你給我講個笑話。”

“我也不會。”

鹂英跺腳:“你給我作首詩,不許再說不會了!”

“我确實不會,打油詩行嗎?”

鹂英連忙點頭,将簪花小筆遞給他。

宋潛機握筆想了想,在石桌上落筆,一氣呵成:

“拟将春風添醉酒,平生萬事恩怨休。”

“天下英雄誰敵手,求仙不如——”

寫到最後三個字,石桌被攤開的一冊手劄擋住。

上面是鹂英方才記錄的棋譜,墨跡未幹。

鹂英正要拿開礙事的手劄,宋潛機卻不願筆意中斷,便直接寫在她手劄上:種土豆。

噗嗤一聲,少女破涕為笑。

“求仙不如種土豆,種土豆是什麽呀?你胡寫的對不對?”

宋潛機笑道:“不是胡寫,我真的種土豆。”

鹂英正要問你為什麽種這個,忽聽山腰響起嘈雜人聲、腳步聲。

“宋師兄,你在嗎?”無數聲音高喊,驚飛鳥雀。

黑暗中,火光蜿蜒如長龍,一路延伸上山頂。

“我在這兒。”宋潛機喊了一聲,對乘涼大爺道,“有人來找我了,我先走一步。”

他搖晃起身,鹂英上前去扶,他卻已扶着亭柱站穩,示意不必。

棋鬼笑道:“今夜相聚短暫,我先送你半卷棋譜,你空閑時可以看看,打發時間。”

棋譜?

宋潛機聽他說得輕松,又見他拿出一本連封面都沒有的薄冊,根本不是《棋經十三篇》、《四子譜》之類。

更像《此生必學一百零八種定式》、《一本書教你成為棋道高手》、《獨家名譜,助你打遍天下無敵手》之流。

他從前逃命時避入市井,混入凡人間。有些大爺們午後睡醒,便搖着蒲扇,在樹蔭下乘涼下棋。

旁邊地攤就賣這種小冊子。

宋潛機順手接過:“謝謝大爺。”

不多時,許多人湧入山亭。一擁而上,将那醉鬼團團圍住。

鹂英呆怔,只有有人拿絹帕給他擦汗,有人給他披鬥篷,喂醒酒湯。

他們穿着華微宗外門弟子袍,用敬愛、崇拜的眼神看他。好像恨不得擡一頂軟轎,将他擡走。

“不用扶,我沒醉!”宋潛機身披鬥篷,走出幾步,回頭揮手,“小姑娘,老大爺。有緣再見了!”

“宋師兄,你說什麽,那亭子裏分明一個人都沒有。”孟河澤詫異。

“沒人?”宋潛機愕然,“你們看不到嗎?”

外門弟子一齊搖頭,信誓旦旦:

“真的沒人,只有兩片落葉。”

“師兄喝得太多,快跟我們回去吧。你外出不歸,大家都很擔心。”

“我果然是醉了。”

醉酒發揮不好,下不贏大爺也正常。

宋潛機笑着,任由孟河澤攙扶而去。

明月多情,春風依舊。

鹂英怔怔道:“我看他棋路孤絕,便以為他沒有朋友,才一個人喝悶酒。沒想到……”

“他确實沒有朋友。”棋鬼嘆息。

鹂英望着他背影遠去。

他被簇擁在人群中央,也被照顧的很好。

呼朋引伴,衆星捧月。

鹂英忽然覺得他很孤獨,像一個人走在北風呼嘯的深夜裏。

月光照在他身上,冷冷清清,好似落了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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