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平安符(一)
次日,張良随西門厭一同返回蒼山,将墳前的枯枝掃了又掃,再上了三炷香,燒了好些紙錢。而後拔劍出鞘,将越發熟練的“碧血丹心”,一招一式在墳前完整舞了一遍,祭奠恩師。
蒼山的紅楓葉已經落光了,他白衣飄飄,在枝桠斑駁的山間舞劍,劍起劍落,揚起地上還未化進塵土的枯葉,道不出的凄清。四處一片灰白,只剩了墳前那方燃紙錢的火,熊熊旺盛。
張開地也去了,在墓前站立了許久,望着墓碑,似要把上面刻的字盯出一個窟窿,遲遲不說話。
張良雖心中悲痛,但望着張開地眉眼中盡是滄桑,驀然覺着,自己的悲痛或許不值一提。在他印象中,張開地從未這樣。他是一朝相國,早練就了刀槍不入的金身,卻在這墳前坍塌。
想來也是,幾十年的交情,一夕之間人就沒了,任誰也承受不了。張良沉默着攥着衣角,胸中感觸良多。他總認為因果循環,好人可得好報,可倉靈子這名滿天下的劍客,為他傳道授業的恩師,卻死在一個女人的毒下,死在陰險的暗算之中。
他迎着山風,費解着問:“師兄,為何好人卻沒好報?”
西門厭只冷冷一笑,年紀不大卻已有些滄桑,不答反問:“這世上本沒好人,何來好報?”
“哪裏沒有?”張良聽着這話很刺耳,“師父就是!”
“他不是。”西門厭暗道他不知世人刁滑,道:“做十件好事都不會有人稱道,做一件惡事仇家便尋上門。世道如此,誰還做好人?”
張良一口氣憋在胸口不得纾解,他瞪着西門厭半晌,一時語凝,想不出話反駁,更加氣憤,便沉下臉色,“你胡說!”
他嘴唇顫抖,頭也不顧地跑下山,任滿腹的焦慮化作猛獸,在體內撕咬。
西門厭在山頭立了許久,墨色的衣袂飄在風中。他望着張良遠去的方向,眉峰緊鎖,久久不得舒展。
張良是塊玉,還未雕琢的美玉,沒見過人心,沒見過險惡,只以為世人如他一樣美好,怎麽可能呢?
要真如此,何來愛恨情仇?何來生離死別?更何來,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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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走得快,轉眼又至除夕,舉國歡慶的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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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鄭城熱鬧不已,家家戶戶的屋角都挂了燈籠,将黑夜照得與白晝無異。街上陡然多出幾十個賣小玩意兒的攤子,前前後後圍得水洩不通。紅蓮像是剛從籠子裏放出來的花喜鵲,拽着張良從長街頭吃到長街尾。畢竟......韓非走了,得有一個人付賬。
若離不樂意,張府主張節儉,他家公子的零用錢肯定不夠紅蓮吃。于是站出來主持正義,結果被紅蓮一腳踹了回去。
“小良子都沒推辭,你瞎鬧什麽?”
若離一面揉着自家肉嘟嘟的屁股,一面正義凜然地抗議,“公子是跟殿下你客氣,他性子溫和,不喜歡拒絕人家,你,你少得寸進尺了!”
紅蓮杏眼一虛,指着他的鼻子,“你說我得寸進尺?你罵我?”
若離膽子小,聲音瞬間就弱了下去,嘴上卻仍不饒人,“我,我實話實說來着,你休要,休要拿公主的身份壓我!”
紅蓮一個擡手就揪住他的耳朵,“好哇!小良子才回來多久你翅膀就硬了?要我看,就是小良子不怎麽管制你,你才敢罵本公主!”
張良眼見情況不好控制,忙上前勸架,“那個,紅蓮殿下,若離沒有辱罵你的意思,他——”
“——你先別管。”紅蓮擡手讓張良住了口,兇狠無比地湊近若離,“我看是最近沒拿你練功,你就行市上了。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
若離回想起往昔被胖揍的情景,害怕地哭出聲:“哇——救命啊——”
紅蓮一個不小心被他掙脫開,心中惱意更甚,指着越跑越遠的人影,破口大喊:“小若離!別跑——”
張良望着遠去的人影,心中甚是疲乏,揉了揉發酸的額角,輕聲一嘆。這兩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讓他這個中間人十分不好辦。舌頭說爛了也聽不進去理,便也不說了,索性任由他們去鬧,他也落個清淨。
只是今日大抵清淨不了,若離被追了沒一陣,又魂不守舍地折了回來,“公子救我——”
紅蓮舉着拳頭緊追不舍,大有把他大卸八塊的架勢。
若離在人群裏尋到張良,急忙躲在他身後,只露出半個腦袋,一面哭一面與紅蓮理論。
紅蓮才不聽他多說,拳頭朝左呼,就被往右躲,拳頭往右呼,就被往左躲。
于是氣惱,“小良子,你給我閃開。我今天非要揍得他兩眼冒金星!”
張良警惕地擡起手,顫聲勸道:“殿下,有話好說!不如我幫你買個辣鴨頭緩一緩?”
紅蓮壓根不買賬,出拳很是幹脆,“才不要呢!小若離竟然敢罵我,我定要他好看!”
張良對那時不時從耳旁擦過的拳頭很是擔憂,又趕緊道:“這個,生氣對女孩子總歸不好,不如我幫你教訓他,肯定重重懲罰。”
紅蓮盯準若離偶爾冒出來的腦袋尖,出手毫不留情,“你少替他說情,你們主仆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張良被若離緊緊攥着,左右轉身躲閃。紅蓮出去好幾下都沒打中,終于失了耐性,閉着眼睛一記狠揍。
“哎!”
不偏不倚,正正落到張良的左眼眶。
若離一蹦,“公子!”
紅蓮一頓,“小良子!”
這下好了,兩人無理取鬧打架未成,反過來誤傷了一直在煙火之外的張良。紛紛愧疚不已,上前查看傷勢。
“公子!您,您還好吧!”若離的眼淚已經在眶裏打轉了。
張良着了急,怕他又流眼淚,趕忙道:“我沒有大礙,不必擔心。”
若離的眉毛擰成了麻繩,眼巴巴望着那青紫的眼眶,“真的麽?您,您要不要照照鏡子?”
張良轉了轉眼珠子,覺得只有一點鈍痛,于是揮揮手,道:“不用了。這點傷要是在蒼山,壓根不值一提的。”
紅蓮向來一人做事一人當,也不推卸責任,直截開口道歉:“小良子,對不起,我無心的,你千萬別生氣!”
張良見她真心致歉,怕她回去內疚得睡不着,忙寬慰道:“殿下莫要自責,子房無礙。”
紅蓮擡眸,抿了抿唇,問道:“果真無礙嗎?”
張良點頭,無比真摯道:“千真萬确。”
紅蓮聽後,立即将愁容轉為笑臉,從懷裏掏出一袋子小吃,道:“嘿嘿,這栗子十文錢,你去幫我結了吧?”
果然......
張良一愣,苦笑道:“......是,謹遵殿下指令。”
于是,三個人又嘻嘻哈哈鑽到人堆裏去了。那段時光,當真是應了那句——少年不知愁滋味。
當日分別時,紅蓮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娃娃,頗為驕傲地遞給張良,“禮尚往來,你請我吃東西,我送你布偶。這是本公主親手做的,哼,像你吧?”
大大的眼睛,柔和的眉宇,身上還是張良最愛的那件水藍色披風,确實有幾分相像。
張良訝異又欣喜,捧在手中端詳,“的确很像子房。殿下如此有心,子房受寵若驚!”
紅蓮見東西受到認可,唇角又上揚了好些,“哼,也不枉我熬了那麽多次夜了。”
張良發自心地稱贊:“沒想到殿下的技藝如此精湛,眉宇間甚至還可見神色。”
紅蓮将發尾纏在手指上把玩,“那當然,本公主冰雪聰明,學什麽一點就通!”
語罷,看向一旁的若離,“小若離,你看什麽?”
若離慌忙把眼神從布偶上撤回來,嘴硬道:“哼,沒看什麽。”
紅蓮上前一步,拆穿他,“你明明在看。”似乎明白什麽,“哦——是不是看見本公主給小良子做了布偶,自己沒有,所以,嫉妒啦?”
若離高傲地仰起頭,“才沒有!”
紅蓮也不繼續逗他,将懷裏捂熱的另一個布偶遞過去,“喏,這是你的,本公主做了三天三夜,可別說我偏心。”
若離眼前一亮,在身上擦了擦手,不敢置信地接過,“我,我也有啊!”細看之下,小人的表情竟是痛哭流涕,于是萬分委屈道,“為何我的就是哭的?公子的就是笑的!”
紅蓮理直氣壯,“你平日不一直都在哭麽?小良子逢人都笑着,我當然給他做笑臉了。”見若離眼中沒有驚喜,便不悅道,“是不是不喜歡?不喜歡還我,本公主還不送了呢!”
若離趕忙把布偶按到懷裏,生怕被搶,“你都給我了!送出去的東西怎可能再要回去?!”
紅蓮心裏美滋滋的,偏了偏腦袋,兀自吃辣鴨頭去了。
那年,歲月正好,記憶宛如半空飄舞的飛雪,幹淨純粹。
張良望着那冰雪,心裏驀然劃過一個冷峻的身影,于是折身進了一家“卦閣”,讓巫師蔔了一卦,求了一只平安符。
當夜,西門厭按例訪問張良的卧房,見房中人熄了燈,轉身欲走,卻被驀然喚住。
“厭師兄,今日除夕,還要走這麽匆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