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濃黑的夜色中,一點暈黃的燈光勾勒出男子高大的身影。

他依舊一身布衣,身姿如松, 卓然而立,烏黑如墨的長發僅用一根竹簪固定住, 一手執劍, 星眸淡漠地看向輕城, 帶着久居上位的迫人氣息,似乎毫不意外她的出現。

輕城的臉色發白,試探性地喊了聲:“英王?”

“榮恩?”男子緩緩掃了她一眼, 如看蝼蟻, “既認出孤來, 至少該叫孤一聲皇叔吧。”

猜測被證實,轟一下, 情緒洶湧,席卷而過, 輕城如遭晴天霹靂:英王, 他竟然是英王!

她早該想到的,她一個區區六品太常寺寺丞的侄女,平平無奇,名聲不顯, 平白無故的, 怎麽可能被賜婚給大魏的戰神英王?

可如果他是英王, 一切就解釋得通了。當年, 她雖然隐瞞了名姓,以他的權勢,想要調查她的身份來歷,可以說是易如反掌。

一切都源于她撞到他在看西北的輿圖,當時,他就想殺她了,卻一時心軟,放過了她。她不知道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也許是他後悔了,又或者是那輿圖真的有洩漏的危險,他對她又起了殺心。

英王,是守護大魏的戰神,也是殺神,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手下亡魂無數。

可她當時已回到姜家,與他八竿子都打不着,即使是一個權勢赫赫的王爺,也沒有辦法輕易殺死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子。于是,他向宣武帝請求賜婚,目的卻并不是為了娶她,而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滅口。

否則如何解釋,堂堂英王,英明神武,權勢滔天,會如此無用,讓人在新婚之夜将新娘毒殺?

新婚之夜,便是他為她選的喪命之時。因為他不能對不起他青梅竹馬的莊小姐。而那個晚上他沒有出現,是因為他愧對于她,無顏見她,又或者是怕自己見到她再次心軟。

殺她,是為國盡忠,保守秘密;對姜家照拂一二,則是對她昔日恩情的報答。

好一個英王,好一個恩将仇報!活該他最後沒能與他真正喜歡的姑娘莊小姐終成眷屬。

想通了前因後果,她難受之餘竟然莫名有點想笑:當初救下那個重傷的英俊少年時,她大概絕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死在他手上。

她想,她是真的可以放下了,放下那個曾經無措地摟着她低聲安慰,曾經待她千依百順的夢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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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甚至連恨都不願恨他,畢竟是自己蠢,救了一只中山狼。掏心掏肺到最後,換來了這個結果。

至于報仇什麽的,實在是件需要耗費太多精力的事,想想也就算了。兩人實力懸殊,她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太小。何況,上輩子已經栽在了他手裏,這輩子,她再也不要因為他,将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

沸騰的情緒一點點冷卻下來,此時利刃加喉,她冷靜下來,陡然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聽他剛剛與趙蠻的話,他此行機密,顯然不願洩漏行藏,卻被她認了出來。這人心狠手辣,縱然榮恩是他的親侄女,也難保他不會痛下殺手。

她可不想再死一次。

為了活命,節操之類的,暫時可以放一放。她眨了眨眼,盈盈美目中水光粼粼,一副被吓壞了的模樣,溫溫順順地叫了前世的丈夫一聲:“皇叔。”

她深知自己現在這副容貌的優勢,這樣一副梨花帶雨,柔弱堪憐的模樣,便是鐵石心腸的人兒都能被打動。

英王卻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神情依舊平靜。榮恩嬌弱動人的美貌在他眼中竟仿佛與一塊石頭,一根木樁毫無區別,執劍的手絲毫沒有放松。

輕城心頭一緊,偷偷擰了一把大腿,眼淚頓時撲簌簌而下,眼睛卻睜得大大的,軟軟求道:“皇叔,我什麽都沒聽見,今晚也沒見過你。你,你把劍拿開好不好?”那模樣真是又乖又可憐。

英王眼中恍惚了一瞬。記憶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可憐兮兮地對他說:“阿甲,我什麽都沒看到,你把劍拿開好不好?”

他的目光落到輕城面上,少女傾城的容顏與記憶中的面孔重疊,是他的錯覺嗎,兩人的神情竟如出一轍?

抓住劍柄的手驀地收緊,布滿老繭的手上青筋畢露,許久,他才淡淡開口:“夜深人靜,不好好休息,出來亂跑可不是個好習慣。”

有門!她加了把勁,淚眼婆娑,委委屈屈地道:“我,我知道了,以後不這樣了。”

記憶中,那人也是如此說:“我以後再也不這樣啦。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

他心頭一悸,手上驀地失了力。

趙蠻早在一邊緊張地看着,見狀反應極快,飛快地将輕城往後面一拉,脫開寶劍的控制,随即擋住英王與輕城之間,偷瞄了一眼英王的臉色,随即回頭兇巴巴地道:“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出來亂跑做什麽?活該被皇叔吓唬!”

英王回過神,放下寶劍,看向趙蠻護住小少女的動作,若有所思。都說這小子和榮恩交惡,可這模樣,似乎是對榮恩不滿,實際上分明是怕他真把人殺了?還特意将他的行為定義為“吓唬”。

輕城花容慘淡,噙着淚,委屈巴巴地垂下了頭。

趙蠻的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去,猶豫片刻,問道,“是來找我的?”

一定是的,他不待輕城回答,自己下了結論,若不是擔心自己,她這個時辰跑來東暖閣做什麽?想到她擔心自己擔心得睡不着,趙蠻原本還對她有氣,現在覺得可以稍許原諒她一點點。

輕城望着小少年漂亮的眉眼,別扭的神情,心頭微暖,低聲解釋道:“我并不是故意要聽你們說話。”雖然她并不後悔聽到這些話。

趙蠻虎着臉道:“知道錯了?下次別這樣了。”眼睛卻透出笑意來,向後張望了下,問輕城道:“你的宮女呢?讓她們送你回房休息。”

一旁,寶劍歸鞘的铮鳴聲忽然響起。趙蠻回過神,終于想起被他忽略的英王,懇求地看向對方:“皇叔,姐姐她不會說出去的,你就讓她回去吧。”

英王的目光再次落到輕城身上,小少女安安靜靜地躲在趙蠻身後,一對水波潋滟的桃花眼中含着驚惶與乞求,順着趙蠻的話頭連連點頭,保證道:“我一定不會說。”

明明相貌半點不像的。

心中一股郁氣忽起,他眸光驟冷,驀地一掌劈出。

輕城大駭,匆匆向後退了一步,哪逃得開,只聽到他冷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先給個警告。若有絲毫洩漏,休怪我無情。”随即一掌狠狠劈在她頸後。輕城後頸劇痛,眼前一黑,瞬間失了意識。

這一下突然生變,趙蠻要救她已經來不及,手忙腳亂地接住了她軟綿綿倒下的身子,愕然看向英王。

英王沒有解釋,只道:“我先走了,記得我的話。”揮袖轉身欲走。

趙蠻忙道:“您這幾天是住在宮裏的吧?我可不可以去找您?”

英王淡淡掃了他一眼。

趙蠻抿了抿嘴,失落地道:“我知道了。”

英王見他耷頭耷腦的模樣,心中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下來:“想到西北來找我可以,首先自己得有守疆衛土的真本事。”

趙蠻眼睛一亮,聲音都響亮了幾分:“一言為定?”

英王唇角微勾:“一言為定。”

等到英王離去,雀躍的趙蠻冷靜下來,看着抱在手中兀自昏迷的輕城頓時傻眼了:皇叔也太不厚道了,自己把人打暈了,居然要他一個手腳有傷的傷員來善後!

第二天早上,輕城是被畫眉叫醒的。後腦勺鈍鈍地疼,她腦中空白了一瞬才想起昨晚的事,氣得胃疼。趙勰那厮真不是個東西,她都那樣委曲求全了,居然還是劈暈了她!

她恨不得自戳雙目,她當年的眼睛該有多瞎,居然救了這麽一個混蛋中的混蛋!

她問畫眉:“我是怎麽回來的?”

畫眉茫然:“公主你什麽時候出去過?”

輕城:“……”算了,回頭她還是問趙蠻吧。

正想着趙蠻,布谷匆匆進來,焦急道:“公主,三殿下的傷口有些不好。”

趙蠻腳上的傷又崩裂了。

他穿着一件短了一截的藏藍色道袍,氣呼呼地趴在羅漢榻上的小桌上,受傷的那只腳又開始流血。

輕城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問他怎麽回事,他黑着臉死活不說;再要問,他索性拿後腦勺對着她。氣得輕城恨不得擰他的耳朵。

趙蠻是真沒臉說。昨夜英王将人劈暈了,甩手就走,他一個傷病員,又不想驚動別人,只能硬着頭皮背起她,悄悄送回她的寝殿。為防被人發現,連守夜的畫眉都被他弄暈了。

原本一切順利。結果将她放在床上後,他剛剛幫她蓋好薄衾,忽然發現她眼角不知何時,沁出了一滴珠淚。

他一個晃神,居然被床邊的踏腳絆了一個跟鬥,慌亂中,傷腳踩到實地,傷口立時開裂了。

這種平地摔的糗事打死也不能說啊,說了他的一世英名還要不要?

王太醫匆匆趕來,看到傷口後,氣得差點拒絕給趙蠻配藥。傷口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力所致,昨兒才說過叫他當心,這小子今天就給他當耳旁風,他以為傷口反複開裂是好玩的事嗎?

趙蠻更絕,直接說不想治就換人。

輕城快要被這個不安分的家夥氣死了,他是嫌事情鬧得不大嗎?這小子若不是武力值高,又有宣武帝護着,就憑他這個臭脾氣,早就被人打死一百遍了。

可再氣,事情得解決,傷得治。輕城實在沒辦法,主動背鍋,将錯攬到了自己身上,各給了雙方一個臺階下,好不容易平息了王太醫的憤怒,也安撫住了趙蠻。

總算順順利利地讓兩人配合治傷,輕城松了口氣,頗有精疲力盡之感。

去幫忙拿趙玺換洗的鞋襪的布谷走過來,欲言又止。

輕城頭痛:“又怎麽了?”

布谷吞吞吐吐地告訴她道:“三殿下的行李有些少,當季的換洗衣服只有四五身,而且……”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措辭。

輕城想到趙蠻每次都不合身的衣服,瞬間懂了布谷的欲言又止。

她召來錢小二詢問。錢小二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道:“殿下所有的衣服都帶來了,沒別的衣服了。”

輕城不解,身為皇子,每季會新做八套當季衣服,所以,小趙蠻怎麽會沒衣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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