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愠怒的聲音低沉有力, 乍然響起, 熟悉而令人心驚。陽光勾勒出來人高大的身影,熟悉的剛毅面容映入她眼簾,劍眉濃黑,星眸淩厲,渾身上下充斥着迫人的氣息。
英王?他什麽時候回京的,怎麽會出現在姜家?輕城大出意外。
英王也認出了她, 眉目間的冷厲卻未消散半分:“原來是榮恩, 你怎麽會這裏?”
輕城垂眸壓下心中的驚悸, 輕聲答道:“三弟來做客, 我跟着他一道來玩的。”
英王厲聲問她:“沒人告訴你這裏不能進來嗎?”
“這裏……不能來嗎?”什麽時候她住過的地方竟成了禁地?輕城心裏泛起古怪的感覺, 呶呶答道, “我聽說這兒是先王妃住的地方, 看門沒關, 一時好奇……”
“出去!”她話還沒說完,已經被英王陡然暴怒的聲音打斷。
輕城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撞到了後面的多寶架上。
發髻上的玉簪似乎勾到了什麽, 她還沒反應過來,英王驀地臉色大變,猛地沖過來将她用力一推,伸手去接什麽。
巨大的力道湧來,無法抵擋, 輕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仰面往後栽去。眼看後腦勺就要着地,驚懼之下,她慌忙扭身,用手撐地,腳踝處卻猛地傳來鑽心的疼痛。
糟糕,腳被扭到了!輕城疼得直抽氣,再也忍不住氣惱和委屈,心中把英王罵了八百遍。
幾乎與此同時,一聲脆響響起,碎片四飛。英王不惜将她推倒,卻終究沒來得及接住掉落之物——阿福娃娃中的那個小姑娘。
英王喉口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響,似憤怒,又似哀鳴,仿佛失了力般單膝跪地,怔怔地望着地上徹底碎裂的彩泥娃娃。伸出的手顫抖起來,慢慢攥緊,他驀地擡頭看向輕城,目光有如寒冰利刃。
“誰讓你進來的?”他的聲音亦冷若冰霜,第二次問出這個問題。
恐怖的氣勢鋪天蓋地而來,如果目光和聲音可以殺人,只怕此時的輕城已經是一個死人。
輕城眸中的神情也冷了下來。若是平時,面對如此可怕的英王,她早就退縮,可這會兒,她狼狽地跌坐在地,扭傷的腳踝劇烈疼痛,對方卻毫無悔意,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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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憑什麽這麽欺負人?
她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也不想控制。
她做錯了什麽,要遭到這樣的對待?是,她是誤闖了進來,可連主人家都沒說什麽,他一個外人,憑什麽一副占據地盤,指手畫腳的模樣?何況,若不是他驚吓她,她怎麽會碰倒泥人?
她不過是進自己從前的房間,損壞了自己的東西,他憑什麽一副主人的姿态指責她?比起他對她做過的事,這些又算得了什麽?
種種情緒紛湧交織,難以名狀,她擡起頭來,死死盯着他英俊而冷漠的眉眼,連聲音都氣得發抖:“皇叔為了區區一個泥人想要我的命嗎?”
“區區一個泥人?”英王“呵”了一聲,目光落到多寶架上剩下的那個孤零零的男娃娃上,神情似哭似笑。這麽多年了,他小心翼翼地保管着她留下來的一切,卻在今日功敗垂成。泥人碎裂的一剎那,他仿佛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一角。
這是天意嗎?原本成雙成對的阿福娃娃只剩下一個,就如他一般,永遠失去了他的小姑娘,形單影只。
他怎能不恨,怎能不痛?若換了是別人,他真恨不得殺了對方,可偏偏是他的小侄女,眼前這個帶着她影子的小姑娘所為。
他心中滴血,雙手緊攥,連掌心都開始發疼了,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道:“不知輕重,你真以為我不敢拿你怎麽樣?”
“侄女兒不敢,”輕城唇邊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豁出去地道:“皇叔好威風,休說是欺負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便是取了我的性命,難道我還能反抗?
“你!”英王大怒,猛地站起向她逼近一步,“尖牙利嘴,不知好歹!”
騰騰殺氣撲面而來,輕城瑟縮了下,雙臂環膝,抱作一團。漂亮的桃花眼中霧氣濛濛,盈盈珠淚挂在眼睫,要墜不墜,神情卻依舊倔強。
英王的拳松開又攥起,卻怎麽也下不了手,滿腔恨意怒意無處宣洩,他猛地一拳捶向地面。沉悶的聲響中,泥土飛濺,泥地炸開一個深深的坑,恰容他的拳頭死死抵在其中。
這一拳,朝向的若是她,她大概已經躺平在地了吧。
輕城害怕得抖了抖,雙臂抱得更緊了,理智一點點歸位,她忽然感到了後悔:兩人的力量如此懸殊,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何苦逞一時之氣?
“皇叔,”她的态度軟了下來,心中暗恨自己不争氣,“我不小心碰壞了東西是我不對,我道歉。我會讓人重新去買一對賠給皇叔。”
英王冷笑道:“你便是重新買了,也不是原來的娃娃了。”
“那又如何?”輕城的聲音溫柔而平靜,“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人總要往前看。沉溺過去,除了徒惹傷心,又有何益?”
少女淡然的話仿若一根鋼針,直直刺入他的心頭,帶來劇烈的疼痛。滿腔怒氣化為酸澀,英王驀地別過臉,固執地道:“可我就是喜歡舊的娃娃。”
這一刻,輕城仿佛看到了昔日倔強沉默的少年,看到了他堅硬外殼下的脆弱與傷痛。
他是真的很喜歡從前的自己吧?亦或是愧疚加劇了曾經的喜歡,令他一心一意沉溺其中,再也無法走出。
可是,那又有什麽意義呢?從前的姜輕城已經死了,再也無法回來。
想起前世死亡時的極度痛苦,想到現在疼得令人崩潰的腳踝,再想起他剛剛對自己的逼迫,輕城剛剛生起的些微憐憫又消散了,輕聲道:“皇叔不願接受我的賠禮,我也沒法子。可皇叔是不是也該向我道歉?”
英王愕然看向她。
輕城淚汪汪地輕撫着腳踝:“皇叔将我推倒,致我受傷,難道就一點歉意都沒有?”
英王這才注意到她一直坐在地上沒有起身,手放在腳踝上,面上帶着痛苦的表情。他剛剛急于救回阿福娃娃,情急之下一把将她推開。以他的力道,她根本不可能安然無恙。
他該說抱歉的,可看到地上碎裂的泥娃娃,這一聲道歉他怎麽也說不出口,只是沉默地走到她面前,蹲下。
輕城見他氣勢洶洶的模樣,不安地往後縮了縮,不防他一把抓住她受傷的腳踝,猛地一拽一扭,毫不憐香惜玉。
輕城疼得一聲慘叫,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已放下她的腳,站起身來道:“已幫你正好骨,你可以出去了。”
輕城小聲問:“道歉呢?”
英王冷冷地看着她。輕城剛剛冒出的勇氣一下子消散了,忍氣吞聲地扶着旁邊的牆站了起來。英王雙臂環抱,絲毫沒有幫忙的意思。
輕城請求道:“麻煩皇叔叫個人進來扶我。”
英王不為所動:“這點疼都受不住嗎?自己走出去。”
輕城的眼圈不由又紅了。腳上的疼痛比剛剛好了許多,勉強能夠着力了,可每走一步依舊疼得要命。但,和這個不近人情的家夥有什麽好說的呢?她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淚,不願再求他,扶着牆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霍氏在外面急得團團轉,她已經知道了英王在裏面,自己又不敢違反禁令入內,就怕輕城有什麽事,心急如焚。見到輕城狼狽走出的模樣,她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她道:“您怎麽受傷了?”
“不小心扭到的,沒什麽大事。”輕城勉強對她笑了笑,“找個地方扶我坐下吧。”
不遠處大樹下恰好有一套石頭桌椅,霍氏扶她過去,又用帕子墊好石凳,讓她坐下,焦急道:“我讓人去請大夫過來。”
輕城搖搖頭:“不必了,不方便。傷得不重,拿藥油擦擦便好。”傷在腳踝,她可不想給外面陌生的大夫看。
霍氏這才緊張地問道:“您碰到英王殿下了?”
輕城點點頭,心中一動,問她道:“英王殿下常常來嗎?”
霍氏搖頭,懊惱道:“都怪我忘了,今天是已故英王妃的生辰,英王殿下只要在京,都會在這個日子抽空過來,即使他不在京,也會讓林大娘過來。”怕輕城不知道林大娘是誰,又解釋道,“林大娘是英王妃的陪嫁丫鬟,嫁在了王府。”
輕城微怔:原來,今天竟是自己前世的生辰嗎?連她自己都已忘了。
已經淡忘的記憶忽然在腦海中鮮活起來。
那是一個雨天,他一早便打扮整齊,坐在窗前發呆。她見他不對勁,纏着他問了好久才知道,那一天是他的生辰。每年生辰,他的母親和兄長都會陪他一起過,今年他卻流落在外,也不知家人會如何擔心。
她見他悶悶不樂,沒有說什麽,轉頭卻冒着雨去了集市,買了面粉回來,親自和面,給他下了一碗面,卧了個雞蛋。
調料不足,她力氣又小,面和得不夠勁道,那面自然好吃不到哪裏去,他卻吃得津津有味。她趴坐在對面看着他,心滿意足。
他問她為什麽不吃,她笑着說她做的面不好吃,她不喜歡吃。他想了想,鄭重對她說,等她生辰,他會叫人做一碗世上最好吃的面給她嘗嘗,她就不會不喜歡吃啦。
她忍不住想笑:那時的他,真是她說什麽信什麽。她怎麽會不喜歡吃呢?只是白面精貴,他口味又挑,吃不慣粗糧,她那會兒捉襟見肘,銀錢早已用得見底,只想把不多的白面留給他而已。
可他們終究沒能等到她的生辰。她死在了萬木蕭蕭的秋天。
往事不可追,多思無益。輕城頭痛得揉了揉額角,她現在更該擔心的是,腳莫名其妙地受了傷,該怎麽和趙玺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