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崔先生的腳步毫不遲疑,和他的狗一同走下樓梯,穿過門廳,大門開了又關上。雲娜站在現代化的浴室裏,傾聽着一片寧靜。這真是奇特的一刻,幾分鐘前還充滿說話聲的屋子.現在整個靜悄悄的。
她聽着,等着他敲打她的前門。他會回來的;因為他是個聰明人,因為重新考慮對他有好處,也因為他錯了。
然而,當持續的沉默表明他打算繼續錯下去的時候,濃濃的失望連她都有些吃驚。
“小姐?”
她吓了一跳,是彌頓。“嗯?”
“要我清理浴室嗎?您還需要什麽嗎?”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清楚他的意思。“噢,不。”她搖搖頭。“我的意思是,對,請你清理一下,可是我不需要你了,在喝茶之前都不需要。”她總是在睡前喝一杯菊茶。
她離開了房間,心想,就這樣了。
真可惜,她安慰自己。崔先生在許多方面都很完美,她很少聽到一個人的說話方式像他這樣特別。以他的警覺性和模仿能力,應該會是個好學生。一個很特別的研究。唉。
她下樓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沮喪。
她繼續她的工作,整棟屋子平靜而井然有序。她一整個下午都在工作:一開始是個口齒不清的律師女兒,然後是想要說得一口漂亮英語的匈牙利女伯爵,接着是一個有德文郡鄉下口音的鄉紳女兒。最後一個女孩兒走了,雲娜開始用晚餐。這頓晚餐準時、高雅而美味,這都得感謝學過法國烹饪的廚師。
那天很晚的時候,她身穿法蘭絨睡衣在黑暗中行走,尋找鑰匙想替父親的老鐘上發條。這時,她聽見了樓梯下的門傳來輕輕的敲啄聲,然後有人在廚房門口說話。
她來到樓梯頂端确定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沒錯,正是崔明克低沉的嗓音。聽到他省去H音,把不是說成不系,亂七八糟的雙母音,以及沒有高低起伏的母音,真是教人感到愉快。
“我決定了,”他說。“這其實也不是——”不系。“這其實也不是那麽難。”
聽到崔先生的話,雲娜的笑意更深了。“你要幫偶——你說泥叫什麽名字?”
彌頓似乎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好半晌才終于說道:“噢,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係地。”
“我叫彌頓,先生。”
“彌頓,就照小姐說的,我願意洗澡和刮胡子。”
雲娜覺得精神一振。聽到彌頓讓崔先生進屋時,趿着拖鞋的她從樓梯上跳起來。但是聽見接下來的對話時,她像路燈般動也不動。“她真的很聰明,不是嗎?”
“是的,先生。”
“我不應該胡說八道,洗澡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承認他錯了,真是一場動人的對話。
他柔聲地繼續說下去。“瞧,我有時候真是個豬腦袋。”他大笑,一種低沉而渾厚的顫動,就像游行中隆隆的鼓聲,讓她的胸中一震。“雖然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對,可是她對紳士的了解應該比我多吧,我想。”
“是啊,先生。”她相信彌頓根本不懂他在說什麽。“她是一位淑女,先生。”
“我也這麽想。你會幫偶嗎?”
“會的,先生,這是我的榮幸。”
雲娜轉身,飄上通往卧室的主樓梯。要是他連胡子都剃掉了,她也不會感到驚訝。他很講理。
明天早上,她會假裝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她想像着吃早餐的時候向他道早安(他的臉已經刮幹淨了),若無其事地邀他到工作室去——等你吃完早餐,到走廊右手邊最後那扇門找我。
她躺在床上,可是一點也睡不着。她打開書,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反而聽着水聲,以及水管因為水停了而發出的聲音。她靠在枕頭上,聽見嘩啦一聲的時候微微彈起。“哎呀,好燙!”崔先生進入一缸水中。她躺在那裏,聽着他龐大的身軀洗澡時所發出的聲響。
她又想起他裸露的胸膛,這份記憶一直萦繞在她的心頭。胸毛,他們在浴室中争論的時候,她又再次看見,那讓她渾身一抖。她曾偷偷打量:一片濃黑的毛發,覆蓋在他雙臂交插時隆起的胸肌上,往中央集中在兩片胸肌的交接處(當他伸展雙臂時,就朝兩側擴散開來),然後行成一道濃密的黑線,往下延伸,一直到他的生殖器。
雲娜吓了一跳。老天!到現在她才明白自己一直避免在心中說出男人的那個部位,就算是名學生也讓她感到不自在;這一點也不合理。然而,如果崔先生用上某個字眼,她一定立刻就知道他所指為何。他所用的字眼或許會比較平易近人,一個有趣的名稱。男人對他們的那個部位感興趣嗎?它顯然不是雕像上最重要的部位;她總是找理由不去看它。它會改變,會變大。她在一本書中讀到這個驚人的知識。這是最不好也最可怕的部分——在她想到男人的那個部位也長着毛發之前。噢,某種在毛發之間變大的東西,真是惡心。
不,不,她不能再想着它了。夠了。她一定得想點別的。
胡子。從走廊那兒傳來了啪啪的水聲。崔先生洗幹淨了,真正的幹淨——剃掉他嘴唇上那片亂糟糟的毛。很好。帶着心中的滿足,以及走廊尾端傳來的水花聲,她打起盹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驚醒。床頭的閱讀燈仍然亮着,整棟屋子靜悄悄的。
也不是那麽靜;她用手臂支起身體,聽到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有人在夜裏走動。雲娜整個人坐起來,思索着。聲音似乎來自她父親書房的方向。
她跳下床,穿上褪了色的藍色睡袍。她迅速走進走廊,一只手拉出粗大的發辮,另一只手将滑下鼻梁的眼鏡往上推。
走廊底端通往書房的門微開,燈亮着。她朝它走過去,仍然聽見有人在走動。一定是崔先生,她有些不悅地想道。可是等她将門推開,她往後退了一步。
那是一個陌生人,半背對着她,正拿着她父親裝白蘭地酒的水晶酒瓶對着燈光看。
屋裏的壁燈照得瓶子裏的酒液投射出琥珀色的光芒,照耀在他的臉和襯衫上。金色的光線,讓他看起來像個幽靈。這個闖入者是一個英俊而優雅的小偷,他姿态高雅、打扮得體,而且從容不迫。他的襯衫下擺露在外面,袖子往上卷起。他穿了背心,但是扣子并沒有扣上。他實在不像個小偷,反而比較像是鬼魂,一個來自陰曹地府的她父親的老朋友。
應該是崔先生,不然還會有誰?一定是他。然而眼前的這個人和她的新學生似乎不像,但又有一些相似:同樣和夜一樣黑的頭發,只是目前往後梳得整整齊齊。崔先生有這麽高、肩膀有這麽方正、身材有這麽挺拔嗎?他的衣服很簡單,但是質料很好。他的白襯衫熨燙平整,領子的部分敞開,背心——
她蹙眉。他的背心有種奇怪的熟悉感,長褲也是。他就站在她父親的書桌旁。
他好像意識到她的存在,轉過身來,并放下酒瓶。他們對視着,他的表情變了,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和深深的酒窩,就在一排白皙的牙齒上面、修剪整齊的胡須上方。雲娜沉浸在他親切的笑意裏,就像路上的小動物因馬車燈的照耀而傻住了。天啊,這個男人真好看。一種驚人的英俊,足以融化女人的理智;優雅而有修養,還有許多的自信。
不可能是崔先生,雖然他長得的确不錯,也充滿了男子氣概,可是——
他攤開雙臂,一只手拿着酒瓶,另一只手掌心朝上,說道:“泥覺得怎樣?”
當他緩緩轉個圈讓她檢視時,雲娜差點兒昏倒。确實就是他。“崔——崔先生,”她的口氣像個問句,要尋求肯定。“我——呃——啊——你——”她結巴起來。
即使正盯着他瞧,她仍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男人。只說他洗得很幹淨,真是太保守了。
“我看起來怎樣?”他問。
“我不敢相信。”他的胡子,有人仔細幫它修剪過了,而且費了很大的功夫想讓它伏貼,即使并不那麽成功。
“惡魔一般?”他皺起了眉頭,然後大笑出來。他喜歡這個字,這是一定的,因為他常常說它。“我看起來就像個該死的貴族,不是嗎?”
雲娜清了清喉嚨。是的。這兒還有另一個讓人不快的事實:這個穿着她父親的舊長褲、襯衫和背心的捕鼠人三更半夜在她的屋裏游蕩,想偷點白蘭地或他所能找到的東西。
她挺起胸來命令道:“把它放下。”
他看着酒瓶,似乎很驚訝自己竟然拿着它。“啊,”他說道,仿佛現在才發現。他彈了一下舌頭,再次微笑,好像她說了什麽有趣的笑話。“我沒喝,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覺得很驚訝,瞧,一點——”
“放下。”
他把它放在桌子上,像遭到不公平的指控,皺起了眉頭。他又說了一遍:“我沒喝。我有時候作夢會——”
“我對你喝酒的夢沒興趣,崔先生。除非跟我一起,你不可以進這個房間。”
他又咧嘴一笑。“好吧,”他說。“那你就進來吧,包小姐。”
看她仍呆站在走廊裏對着自己皺眉,他朝她走過去。
天啊,閉起嘴巴的他更好看了。輕柔、優雅,是個對自己的身體極有自信的男人,活力充沛——而且很可能早就慣于在深夜裏對着站在走廊上的女性壞壞的笑。
“你穿這樣真好看,包小姐。”
她低下頭,發現睡袍的腰帶沒有綁,她迅速拉緊睡袍。倒不是因為她有什麽會讓一個男人做出不該做的事,而是為了她的自尊,為了雙方不必承認“沒有什麽”。
他在門口停住,她在走廊,他在房間裏。“你的異性朋友都叫你雲娜嗎?”他問。“你沒有昵稱嗎?”
她一愣,感到有些害怕。“我沒有‘異性朋友’,而且包小姐聽起來很尊重——我覺得很好。”
他噘起了嘴唇,胡子往旁邊一撇——它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比較時髦,但還是一樣地粗硬。
“雲妮。”他突然說。
她跳了起來。
他張開手撐在門框上,朝她端詳了好一會兒,又說:“雲妮,這是雲娜的昵稱,對嗎?”她的承認——不管是蹙眉還是先前那驚跳——使他笑起來。已經好多年沒人這樣叫她了。“啊。”他點頭。“好多了,比較柔軟而親切,你不覺得嗎?”
他說着她名字的方式……他的聲調引起一種迷惑,又有些困窘。他的表情似想引她微笑,可是就算她願意,她也不能。他是在捉弄她,讓她不再注意他偷酒。
她說:“不,雲妮一點也不好。小時候堂哥們這樣叫我的時候,都把它喊成像馬的嘶叫聲。”她像馬嘶一樣說出自己的小名,但立刻就後悔了。
他縮了一下,臉上的同情令她別開頭去。她聽見他說:“那是他們沒長眼睛,包小姐。因為你是我所見過最漂亮的女性。”
她瞪着他——用她所能露出的、最嚴厲的目光——駁斥他的胡說八道。“崔先生,我知道自己長相平凡,臉上有很多雀斑,鷹勾鼻上還架了一副眼鏡,而且我比身旁任何一個男人都高。”遲疑了片刻。她糾正了這個說法。“除了你。”她耐着性子說下去。“但我是個誠實的女人,一個聰明的女人。我不會被一個來自康瓦耳的登徒子說得天花亂墜,就忘了他偷酒的事。如果你想喝酒,就到街角的酒館丢喝個痛快再回來。”
他的目光依然專注在她的臉上,表情有些好奇與驚愕。他搖搖頭。“我不喝酒的,”他說,那笑容讓她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想要聞聞看嗎?”他提議道。
天啊,不。她向後退了一步。
他放開門框,上前一步,走進幽暗的走廊。他身上有種肥皂和別的東西的味道,或許是刮胡水。彌頓還幫他修剪了頭發,看起來比較短而整齊。走近赤腳站在那兒的她之後,她得仰頭才能與他對視。她想要大笑,在他面前,她竟覺得自己是嬌小的。“我一點也不漂亮。”她喃喃道。
他搖搖頭,好像哄着一個難以讨好的小女孩。“包小姐,我們都知道你比我會說話,所以我只能——”
他的頭俯低下來。不,他不能這麽做,她幾乎暈眩了。他當然不能……呃,男人在做這件事之前,得先對該女士有徹底的了解,不是嗎?所以他不能——可是讓她沮喪的是,她的新學生的胡子拂過她的嘴唇,嘴唇就覆上了她的。他雙唇的觸感和從他臉上散發出來的熱力,是如此的驚人,讓人不知所措。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兒,被親吻着。
随着這個二十九歲才降臨的初吻而來的念頭,都很奇怪。她的第一個反應是想哭,還想大叫。可惡,她心想,別這樣玩弄我。
然而她的第二個念頭卻是,別管第一個念頭。她什麽都沒說,什麽也沒做——半等着他笑起來,宣布他只是開了個玩笑,一邊祈禱他別太殘忍。當一個她所見過最俊美的男人将他溫暖而幹燥的胡子壓在自己的唇上時,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微微後退,但他靠了上來。她吸一口氣,那聲音比較像是打嗝而非呼吸。他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近,他的手溫暖、堅定而有力。她的唇比自己的預想更為敏感。他的唇貼着她的,如此柔軟——她從沒想過男人的嘴唇可以如此柔軟,尤其整個的他看起來是那麽堅硬與結實。當他的嘴唇拂過她的,她知道了他嘴唇的彎處有個小皺折。光憑她的嘴,她就能感覺到這麽多。誰能想得到它會有如此……鮮活的感受?
他的拇指撫着她的臉頰,發現他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她微微動了一下。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而陌生,讓她不知所措。他的唇依然停留在她的唇上,直到樓下的鐘突然響了起來。一下,二下,三下……它敲醒了理智。她在敲第四下的時候跳了起來,第五下的時候将他推開。它繼續地敲着,一直敲到午夜的十二下。她的手平貼在眼前的胸膛上,襯衫底下的那裏堅實有如懸崖峭壁,但是溫暖。他的胸膛比她的手心更熱。
他的臉貼得很近。“啊,”他說。“係地。”他那荒謬的係地。他點點頭,仿佛贊同什麽事。“我很确定我喜歡親吻你。包雲妮小姐,你比任何漂亮的——”
噢,他的把戲簡直就是侮辱,傷人到了極點。淚水湧了上來,她想一拳打倒他,想要大笑、想要大哭,然而外表上她還是保持冷靜,只是更堅定地将他推開。畢竟,她是那個知識豐富、思想成熟的人,要把那些他不知道該如何進行的規則教給他。
她開口的時候,喉嚨好緊。“首先,我要你知道——”她停下來整理思緒。“我沒有生氣。”直截了當地,讓他住手。“呃,你吓了我一跳,崔先生。你不能,嗯——不能做剛才那種事。”抓緊規則就沒事,她心想。“那是不對的,你不能像以前那樣随心所欲。”不知怎麽又讓她加上一句:“我不是服裝店的女孩,幾句甜言蜜語就能打動我,滿足你厚顏無恥的樂趣。”
他大笑。“樂趣。”他重複道,将那個字的發音說得十分正确。“包小姐,生命如此豐富,你為什麽不咬一口享受一下呢?”
她無法回答。夜裏站在幽暗的走廊上和他說話——讨論他該不該吻她,就好像走入陌生而漆黑的屋子。她無法确定往哪個方向才不會撞到東西,才不會傷到自己。每一個方向都隐藏着潛在的危險。
他低下頭看着她的睡衣,仿佛她光是站在那裏就已經夠撩人了。這是一種不尋常的感覺,讓她的脊背發顫,一顆心痛苦地狂跳。他的襯衫上下起伏,是他的胸膛讓它動了起來。她如此清晰地感覺到他,這讓她的膝蓋化成了水。
她已經說得這麽明白,然而他還是不肯退開。她爆發出來。“要不是你在這種奇怪的時間像個‘小偷’在我的屋子裏走動,崔先生,我也不會穿着睡衣在這兒跟你說話。”
他的頭向後仰,來自書房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受辱的表情。她後悔剛才的話,可是又想不出更好的字句。
他偏着頭看她,然後平靜地說道:“你放心吧,親愛滴。我不是小偷,我努力工作,而且做得很好。”
她繼續進攻。“可是對自己的清潔和整齊的衣物就沒有做好。”
他受辱的表情轉成失望。他交抱着雙臂,将身體的重量靠在門框上。“你很自以為是,對嗎?光看一個人說話的方式和你不一樣,光看他靠抓老鼠為生,你就以為你很了解他——”
“我知道一個人連在外套上縫顆扣子都懶,還被一群人追打——”
他發出不屑的大笑,聲音大得讓她住了口。“第一,誰追打我,或是我為了什麽而被追打,都不關你的事。”他的臉上又出現那壞壞的笑容。“至少目前還不是。第二,我買得起的外套本來就沒幾顆扣子,而僅有的幾顆也被我賣掉了。我在康瓦耳的家有十個弟妹,我把大部分賺來的錢都寄回家了。第三——你看,我會數數,而且我也認得字,在公立學校學的。第三,親愛滴,我喜歡看着你并不奇怪,你長得不錯。的确,你并不漂亮,但是你——”他努力尋找合适的字眼,皺着眉低下頭。“我無法解釋,我就是喜歡看着你。”在微弱的燈光下,他似乎又笑了起來,然而聲音中仿佛帶點無奈。“你很迷人,包小姐。”他滿意地輕聲道。“迷人。”
“迷人,”她用他的口氣又說了一次,然後笑了起來。她本想讓笑聲聽起來帶着諷刺,甚至顯示出心裏的厭惡感。每每提及她的外表時,她就會發出的那種笑聲。但是這次她卻真心覺得有趣。“我的高個子要比迷人明顯得多。”她加上一句。
“嗯,又高又迷人,對。”他也笑了,或許是為了她學他的腔調說話,或許是因為她說起來沒有他的自然。
然而一會兒之後,她是真正想笑了。在這個昏暗的走廊上,高瘦的包雲妮收到一個搞不清狀況的捕鼠人的贊美。
她嘆口氣,臉上的笑意和好心情都随着事實真相而消失無蹤。她向後退,再次系緊身上的睡袍。“請你不要進入這間書房,它是我父親的。”
“你父親的?”
“他去世了。”
“我很遺憾,親愛的。”
“謝謝。”她點點頭。“那已經很久了。”
他遲疑了片刻。“那這個房間應該是你的,你父親已經不需要它了。”
雲娜轉開頭,仿佛可以在黑暗的樓梯上看見什麽。“整棟屋子都是他的,”她說。“我把其他地方都改成了我的,只有書房還保留原樣。”她喃喃道。“我把這兒當成是接待女性朋友的地方,讓她們知道在男性的世界裏有多舒服。”她大笑,但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你不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笑話嗎?只有這個小心保存的上流社會的男性空間,讓我感覺到自在。”博物館也是,她心想。
她已經說得太多了。“晚安。”她經過他身旁進入書房,假裝要關燈。她想了想,又說:“你需要的東西都有了嗎?”
他點點頭,她發現自己問這個問題,只是想在燈光下将他看得更清楚。她父親的長褲太短,靴子露了出來。長長的襯衫下擺放在外面,可能是褲頭無法扣上。背心也不合身,沒有領結也沒有硬領。
但這一切都無損崔明克的英俊。他的下巴方正,鼻子高挺——羅馬式的鼻子。他很出色,這是無庸置疑的。優雅,她再一次想,而不只是有個好看的外表。不管造成這個事實的原因為何,她的運氣真是太好了——賴傑米也是。
然而就另一方面來說,她知道這對自己絕不是什麽好事。
“晚安。”她再一次說道。
她走進書房,但沒有馬上關燈。她停留了一會兒,将書放回書架上,重新擺好一只花瓶。她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雖然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等着。整整過了一分鐘後,她才聽見他轉身走回走廊盡頭的房間。
很好。等他走了之後,她才關燈,回到自己的床上。
躺回床上後,雲娜開始跟自己對話。
他在說謊,別相信他。又高又迷人,才怪。他只是随口說了些甜言蜜語。
她的個性一點也不浪漫。她很清楚自己的長臉和凸出的鼻梁,雖然這對戴眼鏡很方便,可是對增加女人味一點幫助也沒有。她老早就對覆滿全身的雀斑放棄了,也沒有傲人的胸部,臀部更是大得不協調。還有她的身高,一點也不像個女人。
平庸,毫無指望。看着她,男人絕不可能會想要——她躺在床上瞪着黑暗,身上愈來愈熱。想要什麽?
吻她,他已經吻了她。天啊,她嘆了口氣。
為什麽?可不可能是她會錯意了?或許那并不是吻。或許她的嘴哪裏髒了?他覺得她缺氧?他想藉由感覺她的嘴唇來弄清楚一些字的發音?有什麽合理的理由,足以解釋崔先生那樣地碰觸她,将他的嘴——他的胡子——貼在她的嘴上?
她整夜無法成眠,一直想着崔先生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以及他的真誠度有多少。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還會這麽做嗎?她又希望他做嗎?
躺在床上,她再度害怕起來——嚴格來說,她幾乎一直生活在害怕之中。唯一讓雲娜感到完全安全的地方,就是樓下的工作室,在那裏她可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工作到渾然忘我。然而沒關系,到了明天,就和昨天甚至之前的日子一樣,她可以藉由努力工作來掩飾自己的恐懼,堅守規則,專注在該做的事情上;同時平息一些憂慮,例如她做了什麽讓他做出那樣的舉動?到了明天,他會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嗎?她自己會嗎?他是在嘲弄她嗎?
他在生她的氣嗎?她本來可以把話說得更好……
如果崔先生,或是其他任何人,做了以下的事——漠視她、生她的氣,或是嘲弄她——
她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她或許會花上好幾個星期的時間來思索,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因此遭受這樣的待遇。仿佛這樣一來,下一次她就可以有不同的表現,以逃過生命的殘酷。
她常常自責——總是為了無法控制的事情而苦惱,然而她就是停不下來,多麽典型的老處女。這已經成了習慣。打從小時候起,她就有一種迷信:如果她夠乖、夠聰明、夠深思熟慮,她就能想出正确該做的事,而人生就能平順一些。
一個長相如她、思想方式如她的女人,玩不起風花雪月。所以,雲娜十分實際,富有責任感,并努力工作。
她徹夜無眠,想着崔先生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以及他是否認真。這可能是什麽意義?他會再做嗎?她又想要他再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