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他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做試驗。當雲娜敲着音叉,做最後一項試驗時天色已經很晚了。“你認為聲音停止的時候就告訴我。”

她把音叉放在崔先生的耳朵後面,可是他猛然往後一退。“你在做什麽?”

她停下來,望着他。“這是測驗聽力的方式。我教你的所有東西都取決于你的聽力,所以我必須确定你聽得見我說的話。”

他的嘴角一撇。“所以我連聽都可能聽錯?”

“不是。”她笑了。“但你的聽力可能不夠好,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他把她的回答解讀為他可能聽錯。他搖着頭,在她又把音叉伸向他的時候抓住她的手,說道:“這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我們來說話,你說過我們要說很多話的。”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彌頓說你是貴族,你是——”他遲疑了一下。“女伯爵還是什麽的?”

“不是。”怎麽回事?“我沒有頭銜。”對了,她心忖道,用說話來引開他的注意力。

“噢,技術上來說我是的。我是包雲娜‘小姐’,西西林侯爵六世之女。”他略略一縮,不過還是讓她将音叉放在他的耳骨後。“聲音停止的時候就說一聲。”

幾秒鐘之後他點點頭。

她迅速将音叉放在自己的耳朵旁。什麽聲音也沒有。“很好,”她說,然後又敲了一下,這次先放在自己的耳朵旁。”我父親去世後,別人繼承了侯爵的頭銜,我就不再用它了,沒有意義。”音叉的嗡嗡聲在她的耳畔逐漸消失。

她迅速将音叉移向崔先生。“你有聽見——”她像平常教女學生時一樣,作勢要托起他的下巴。可是當她的手指碰到那裏時,她吓了一跳,立刻将手縮回且藏在裙子裏。并将音叉靠在胸前讓它停止震動。

她坐在那裏,有點兒不知所措。這件事她已經做過無數次了,很稀松平常的。

“怎麽了?”他問。

“抱歉。”她搖搖頭,緊張地笑了起來,再度敲打音叉。“我們再試一次。當我在你耳朵後面敲它的時候,如果你聽到聲音就告訴我。”

她開始第二階段的試驗時,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因為沒有碰觸到他的臉頰,所以進行得很順利。

“你很有錢嗎?”他問。

她擡起眼睛看着他。”你說什麽?”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你很有錢?”

“有錢的是我父親,不過我現在也不窮就是了。”

“看得出來。不過我看得出你的房子已經不如以前了,它曾經很豪華吧?”

她思索着這個問題。“大概吧。不過真正漂亮的房子是——你會見到它的。那兒現在是阿雷斯公爵舉行一年一度舞會的地方;我就是在那棟房子裏出生的,是我們家族的産業。”

“公爵繼承了你家的房子?”崔先生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無法相信。

曾經,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一直到十二年之後,她還會在早晨醒來,驚訝地想着包福德竟然擁有了一切,所有她在成長過程中熟知的一切,而她自己卻得在這個只有小時候來過的地方落腳。她父親只有來倫敦的時候才在這裏過夜。

她拿起一根更小的音叉敲打着。“再來一次,聽不到的時候就告訴我。”

她的手朝他伸過去時,他抓住了它,取下音叉。“你的老家發生了什麽事?”

他正在拖延這一整天進行的奇怪過程和測驗,然而她還是回答了,大部分是為了一舉結束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我父親去世後,家族中的下一個男性繼承了他的頭銜,就是我父親的堂叔。那時候他還不是公爵,一直到三年後我祖父,也就是阿雷斯公爵四世去世後才是。然後我的堂叔公包福德繼承了一切,同時成為阿雷斯公爵和西西林侯爵,還有其他一連串較小的頭銜。”她聳聳肩。“這很正常,家族産業都是由第一個男性子孫繼承。”也有很多侯爵的女兒為了土地和金錢而結婚,只是她沒有。

她從沒有對人說過這麽多,她的過去令她感到難堪。“請把那個還給我。”她伸手要回音叉。

崔先生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學她用手心拍打音叉。他将它拿近耳朵聽了一下,然後交還給她。當她抓住它的時候,她的手指在發抖。

他們在下一個小時,完成了錄音和試驗,開始積極進行發音練習。這讓崔先生陷入了一團迷霧,幾乎還沒開始,他就想要放棄了。

“我從來沒有犯過這麽多錯誤。”

她差點要說她也一樣,不過她只說:“一開始會弄錯是難免的,我們就是要找出你錯誤的地方。你只要專心,”她解釋道。“要學會一個新的發音,你必須一聽再聽,然後學着去說。我會觀察你的嘴唇和下颚,判斷舌頭和軟颚的位置,以及喉部張開的程度。借着這樣的觀察,我可以告訴你哪裏錯了,幫助你将發音器官放在正确的位置,發出想要的聲音。”

聽到發音器官這個字眼,他笑了起來。這原本是個游戲,現在卻好無聊。

她感到失落,身為一個浸淫在知識大海裏的女人,她不知該如何讓他理解。“通常我無法只靠眼睛,就可以知道發音為什麽有誤。不過還有其他的辦法。譬如喉音,就有喉鏡可以用。”她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面斜附在手柄上的鏡子。

他瞥了它一眼,露出懷疑的笑容。

“瞧,我用這個照你的喉嚨,就可以經由鏡子看出它如何開合。”

他不安地笑出來,但仍然注意聽着。

“我也可以把手指伸進你的嘴裏,看你的舌頭怎麽動——”

“等一下。”他舉起手,笑了起來。“你要把手指放進我的嘴裏?”

“應該是說用我的小指頂着你的牙龈,好感覺舌頭的位置。”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向後靠在椅子裏,雙臂在胸前交插,邊笑邊搖頭。“哈,我開始覺得有趣了。”

“等我們開始做颚音的時候,再看看你還會不會覺得有趣。”

“那是什麽?”

“把一片撒了粉的薄薄假軟颚放進你的嘴裏,你每發一個音,我就可以從軟颚上碰觸的記號得知你的舌頭的位置。”

“所以今晚大部分時間你都會在我的嘴巴裏喽?我說對了嗎?”

她不耐煩地告訴他。“崔先生,我不會用這種yinhui的說法來形容我的工作,和一份嚴肅的事業——”

“yinhui?”

“不正經。”

“我知道yinhui的意思,”他說道。“我只是很驚訝,你竟會覺得我喜歡你的手指在我的嘴裏是不正經的。把手指放進那裏的人是你呢。”他搖着頭嘲弄她。“你知道嗎,親愛的?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絕不是什麽不正經的事,那是整個英倫島上最嚴肅的事,就連女王也是如此。全世界都知道她迷戀亞伯特親王,而且還生了九個子女。”

雲娜一時之間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先生,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告訴你——”

“這很容易,親愛的。我知道你還是個處女。”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副就事論事的樣子。

雲娜的嘴張開又合上,整整有半分鐘不知道該說什麽。終于,她告訴他:“紳士們不會讨論這種事,先生。”

他歪着頭看她,擡起手用指節摩挲着胡子。“真的嗎?”

“是的。”她堅持道。

“今天早上你才告訴我,你不知道紳士們在一起的時候都聊些什麽。”

“我的确不知道,至少有女士在場時是不說這些的。現在我們可以回到課程上了嗎?”

“随你。”他聳聳肩。“看來幾個星期後在女士們用完餐之後,我至少有話題可說了。”

她瞪着他。沒多久,她就發現他是在捉弄她。他歪着嘴笑了,露出一邊臉頰上的酒窩。

雲娜不知道該不該發脾氣,她簡直不敢相信。通常她十分痛恨被愚弄,然而現在的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她感到親切……傻氣,但沒有不悅。他神奇地将她整個人倒轉過來,只是為了好玩,而她卻不在意。

他的笑意更深,讓她跌入五裏霧中。“我就知道你一點也不了解男人,甚至很少接吻。”

真是太過分了——“只有你。”她說完立刻就後悔了。這提醒他注意到沒有人想要吻她。

然而他的看法卻不是如此。

崔先生的表情變了,他是真的吓了一跳。他直盯着她,非常嚴肅地說道:“喔, 老天爺,那真是太棒了,包小姐,我覺得很榮幸。”

她驚訝地發出嘶啞的笑聲。不知所措地呆坐了幾秒鐘,才想出最好的避難方法:說話 。

“呃,崔先生,”她說。“你最好不要再說老天爺了。”

他歪着頭,略微皺眉。“那你要我說什麽?”

“試試:‘我很驚訝’。”

他大笑,揚起眉毛說道:“好吧,我很驚訝。”

他絲毫不差地照她的方式說了一遍,自然而完美,她一時愣住。“很好,”她驚訝地眨了眨眼睛,垂下視線。“很好,這就對了。”

接着他真的讓她無法呼吸,他輕聲說:“‘你’讓我很驚訝。”

雲娜擡起頭來,眉尖微蹙的樣子仿佛想要了解某種機械原理。一身合宜的打扮,裹着白襯衫的雙臂在黑色背心前交抱,坐在那裏的崔明克真像個英國貴族。

噢,這太可怕了,也會太痛苦。她不能繼續下去,而這才只是開端而已。她必須讓他變回原來的那個人,好讓自己以正确的态度看待他。不能再這樣老是瞧見另一個人,那個虛幻的……什麽?附身在他身上的子爵?

她的嘴巴變幹,肌膚發燙。有好一會兒,雲娜覺得自己正看着一位有着優雅雙手的英國貴族。他老是用手指撫着少見的濃密胡子,這已成了他個人的一種姿态。有時候他會改用指節的背部,有時候又像現在一樣用手指內側。不管是哪一種,都讓他看起來像是在沉思,而且帶點邪氣。而它碰觸到她的嘴唇時,感覺則既柔軟又粗糙。

噢,天啊,雲娜垂下目光,一手按住喉間。她的手指摸到高領上的一排小扣子。這是一件舊衣裳,剪裁有型有款,是在還可能有人追求她的時候買的。那時候她還有些錢,追求者也還對她有點興趣。

但是,想這些做什麽,從前再也喚不回來。她坐在那裏瞪着桌上的音叉,感覺好像被人輕輕一擊,現在才因接觸而起共鳴,和某種她并不了解、也看不見的事物一同震動。就在她撫摸着那一排鈕扣時,從她的心底顫動起來。

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黑夜将屋裏反映在玻璃上,只有遠處的一盞街燈映照出任何存在于工作室外的事物。時候已晚,她很少工作這麽久,明天應該會有比較好的狀況。

“好了,”她說。“今天應該夠了。”她顫抖着站起來,雙膝無力。“我想我們該上床了。”

話一出口,雲娜就想到她不該這麽說的。崔先生垂下了視線。也許是出于她的想象。

“我也覺得我們該上床了。”

她眨眨眼睛,皺起眉頭。她想要斥責他——為什麽?因為他說了和她一樣的話?只是他的意思和她的不同,他的意思是——

什麽?

她認為他不是,假裝他不是在調情。雲妮,別想太多,道個晚安,回房去吧。

只是她做不到,她的手臂和雙腿都不肯動,雙頰、脖子和肩膀都因羞窘而發燙。她不小心說了帶有隐喻的話,她很感激他保持沉默。

好吧,她勉強開口。“嗯,對,我們應該,呃,可以——”她吞咽口水,結果卻嗆到了,淚水立刻湧上她的眼眶。雲娜開始咳個不停,說話也結巴起來。崔先生接口替她圓場。

“只是不小心說錯話,親愛的,任誰都會感到困窘的。沒關系,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們四眼相望。真奇怪,或許凝視他的眼睛會造成不安,她直到現在才看清楚那對眼睛的顏色。她本來就知道它們很漂亮,如今更知道它們是綠色的,一種像綠寶石一樣真正的綠色。一雙令人感到震懾的眼睛,另一個她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特點。

她正對一個捕鼠人産生少女般的仰慕情懷。

她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雖然生理上出現了無法抗拒的反應:她臉上的紅熱往下擴展到身體和四肢。她看起來一定面紅耳赤,因為引發她不安的那個人拍了拍她的手,并輕輕捏了捏她的指背——溫暖而有力、自信滿滿的手。

“去睡吧,親愛的,我就不跟你一起上樓了。你沒事的,雲妮,一個好女孩兒,只是有點吓壞了。到早上就沒事了,等你下樓來,我會好好地坐在餐桌前——不會再和李茉莉跳舞了。”

李茉莉?這是李太太的閨名嗎?果真如此,這還是雲娜第一次知道。

她感到片刻的失神,仿佛他在她熟悉的地方一再發現各種驚人的東西,将它們扔到她的面前。

噢,夠了,她心想。她正打算接受提議,幹脆俐落地離開。

可是彌頓來到門口打斷了她。“事情還順利吧,小姐?”

“是的。”她回頭朝他蹙眉,乞求他的解救。

仿佛一切都沒什麽問題,他繼續說下去。“我送李太太回去,她兒子的馬掉了一只蹄鐵,不能來接她。我已經把門窗都鎖好了,您還需要什麽嗎?”

她搖搖頭。

“噢,” 彌頓又道。“裁縫師送了衣服過來,我把盒子放在您起居室的桌上。”

她點點頭。什麽衣服?噢,對了。

仿佛回音似的,她對面一個聲音說道:“什麽衣服?”

“什麽?”她低下了頭。

崔先生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謎樣表情。“新衣服嗎?”

“不,是舊衣服。”她搖搖頭。“送去修改的。”

“哪裏?”

“你說什麽?”

“你送去哪裏修改?”這顯然對他很重要。

她皺着眉舔了舔嘴唇。“裁縫師那兒,叫做蜜莉還是什麽的,就在皇後門附近。”她想起了他至少認識那兒的助手,忍不住問道:“你認識那間店裏的女士?她們是你的朋友嗎?”

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靠進椅子裏盯着她瞧。

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微微一笑,又搖搖頭,垂下了視線。那樣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奇怪。他想要說什麽。又說不出來。這個喜歡說話的人竟然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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