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唐鄢其到病房的時候,并沒有看見龍邵成,他微微蹙眉。

子彈穿透右邊肩膀卡在骨頭裏,手術持續了三個半小時,期間一直不停輸血,他的右手起碼有三個月不能做激烈運動,醒來不過才三天,就又擅自離開病房不好好休養,真是的,就知道糟蹋。

唐鄢其盡量不去想這五年來龍邵成的狀态,被追殺、受傷、養傷、繼續逃亡、再受傷、再養傷……難怪他醒來後第一個動作就是拔掉手背上的針頭。

真是不安分的病患。

唐鄢其揉揉太陽穴,暗自嘀咕一聲。

拉住從隔壁病房出來的護士問龍邵成的下落,護士指指窗外道,“龍先生在樓下。”

唐鄢其朝窗外望去,果然見到龍邵成穿着病人服坐在庭院的一條長椅上。

唐鄢其在獄中并沒有查過關于龍邵成的任何事。

入獄五年是唐鄢其對生命價值和意義重新體認的五年,他十六歲掌位,十八歲壟斷全美軍火通路,二十歲成為美國黑市軍火巨頭,他本身身價就超過上千億,還不包括他所掌管的整個幫會,但相對的,他所樹的敵人,各州警察,甚至聯邦調查局,這些人無時不刻滲透進來,對他虎視眈眈,他終日處在爾虞我詐當中,時時刻刻提防所有人,即使是最親近的人。然而盛極必衰,龐大的內部争鬥,兄弟的背叛,龍邵成成功切入,各方警察聯合,最終擊垮了整個帝國,但他仍活着,這幾年下來練就的如銅牆鐵壁一樣的神經讓他支撐下來,他肅清所有背叛他的人,收緊戰線,保住一路與他打拼到底的弟兄,最終以自己入獄為條件,弭平所有戰亂紛争。

當然就算到了監獄,要他死的人也不計其數,可短短三個月,就沒有人敢再動他,因為想殺他的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之後,他過的日子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清閑,他會去圖書館看書,定期在放映室看片,偶爾學學料理,覺得腦袋快生鏽的時候就策劃一場陰謀暴動,反正裏面的犯人各個都需要有發洩,他順水推舟,最後來個隔岸觀火,等待獄警将他們鎮壓。

他甚至以優異完美的表現為自己争取到三次提前出獄的機會,原本他的刑期是七年。

只有龍邵成,就像是一個心結,結在心底一直沒有打開過。

一直以來他都不聞不問,雖說龍邵成身份曝光之日是他最焦頭爛額之時,但真的要趕盡殺絕他也并非做不到,只是他一直刻意避開這個話題,直至入獄也沒有過問一句,所以對他五年來被追殺之事一無所知,直到再相遇,才徹徹底底調查了一番。

龍邵成在他還沒離開警隊就已在道上被懸賞五千萬美金,由于連續五年沒有人拿下過他的性命,目前仍有上漲的趨勢,這也直接導致願意接單的人越來越少,他入獄那幾年華強出錢找過雇傭兵,後來仍是被龍邵成脫逃,但那次的行動使龍邵成消失了大半年,唐鄢其估計就是他傷得最重的那次。

之後都是一些殺手單槍匹馬行動,值得慶幸的是接李卿岚生意的殺手是個新人,若他知道龍邵成浴血的經歷,未必敢随随便便接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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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龍邵成醒過來看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他不要為難李卿岚,他卻下意識把自己随身的槍交到龍邵成手裏。

唐鄢其用的自然是極好的手-槍,射擊精度高,極有殺傷力,是美軍制式軍用手-槍之一,先前出獄時龍邵成的槍早已被他沒收,那種在黑市上很容易弄得到的手-槍他可不看在眼裏,龍邵成卻有些許意外,在唐鄢其那一句“你想反悔”的問句下默默将手-槍收下。

他的确不應該忘記,他這條命是屬于唐鄢其的。

只是這段時間下來,他對唐鄢其留下他的目的感到迷惘了。

唐鄢其對過往的事只字不提,也從不要求他做什麽,态度不冷不熱,卻又會顧着他的三餐,他們交流相當少,但由于過往對彼此的了解,使得他們生活在一起不覺困擾,再加上戒毒那個月的煎熬,唐鄢其對他的付出只多不少。

龍邵成并不是遲鈍的人,唐鄢其對他到底是殺還是留,他已逐漸明了。

他對自己做過的事并無負疚,立場不同選擇必定不同,但真正陷入其中,不斷累積虧欠的是感情,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只用一句“立場”是永遠撇不清的,他再怎麽漠視,也做不到完全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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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帥,大哥哥你好厲害啊!”男孩仰起頭看着紙飛機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然後相當漂亮地降落在離自己老遠的草坪上,頓時興奮地大叫起來。

歡呼聲讓龍邵成驀然回神,男孩已奔出去撿那只紙飛機,跑回來的時候臉上漾起的燦爛笑容像是能夠掃清所有陰霾,龍邵成亦被他的笑容感染,唇角不自覺彎起輕輕淺淺的弧度。

“是你自己折得好。”他誇贊道。

“哪有,我媽媽教我折的都飛不起來。”男孩嘟囔着說。

“你媽媽每天來看你,看得出來她相當愛你。”

“嗯,媽媽最愛傑瑞米了!”男孩點點頭,忽地“咦”了一聲道,“大哥哥認識我媽媽?”

“你的病房就在我隔壁。”龍邵成大手撫上男孩的腦袋揉了揉,笑着說,“你看,你有一頭跟你媽媽一樣漂亮柔軟的栗色卷發,你媽媽每天下午來的時候你都會在病房門口迎接她,是嗎?”

“原來是這樣啊。”男孩恍然大悟,“那以後我可以帶媽媽來看你嗎?”

“當然可以啊。”

男孩忽然看着龍邵成被固定在胸前的手臂問,“大哥哥你是怎麽受傷的啊?跟我爸爸一樣骨折嗎?”

龍邵成微笑不語,問他道,“你呢?為什麽會住院?”

男孩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已經住院好久啦,有一年了。”

龍邵成一怔,男孩臉色不算紅潤,但也不顯得蒼白,看他活蹦亂跳的樣子,到底是什麽病需要住一年之久?

“大哥哥不要擔心,媽媽說我很快就能出院的,大哥哥你的傷痛不痛?”男孩指指龍邵成的手臂問。

龍邵成搖搖頭說,“不痛,是小傷。”

“大哥哥真勇敢,我爸爸有一次也這樣,我偷偷聽見他跟媽媽喊痛了呢。”

“你爸爸怎麽會怕痛,一定是故意跟你媽媽撒嬌的。”龍邵成笑說。

“大男人撒嬌真是不怕羞!”男孩皺起臉吐了吐舌,随後他忽地垂下腦袋,有些落寞地說,“我好久沒見到爸爸了,媽媽說爸爸不要我們了……本來,爸爸折的紙飛機也能飛得很高,他還會給傑瑞米做彈弓,長得像手-槍一樣的彈弓,比其他小孩的都要高級都要帥,可惜,它被我弄壞了……”

龍邵成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安撫似地摸摸他的頭,向來淩厲的眼神因為表情松動的緣故看起來比往日要柔和許多,那種銳利的光芒也被一種近似憂郁的氣質所掩埋,他蒼白的膚色在陽光照耀下近乎透明,輪廓勾勒出冰一樣的棱角來,顯得寂寞而且冷清。

唐鄢其的腳步不由微微緩下來,看着眼前這一幕,心裏某個軟軟的地方像是被觸動了。

回想起來,其實他一早就應該注意到,龍邵成身上并沒有那種純粹的黑社會身上的那種狠戾和暴躁,很多時候,他擁有的是某種溫暖和別的什麽。

當高瘦的身影微微遮擋住些許斑駁的陽光的時候,男孩和龍邵成一齊擡起頭來。

“該回去了。”唐鄢其蹙着眉,以一臉不耐煩的表情看着一大一小,唔,他不喜歡小孩,小孩的思維很奇怪,就像是某種不明生物體,既難以理解又麻煩。

“哇!”男孩看見唐鄢其,條件反射地張大了眼睛。

唐鄢其不明所以,挑了挑眉。

“漂亮哥哥是來看望大哥哥的嗎?”男孩不經思考地便道。

唐鄢其的眼睛微微眯了眯,露出十足危險的信號。

換作是尋常人,即使看不懂唐鄢其的臉色,也能稍稍察覺到空氣中某些微妙的變化,但小孩自有一套理解方式,他驀地轉頭問龍邵成道,“這位哥哥好漂亮哦,是大哥哥的朋友嗎?”

他問得相當直接,完全無視掉唐鄢其本人。

龍邵成低頭看着男孩,微笑回答,“他是很特別的人。”

沒由來的,唐鄢其又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極輕柔的羽毛輕輕撩撥了一下,一時間什麽脾氣都沒有了。

瞪着龍邵成那顆低垂的腦袋半晌,唐鄢其忽然一把抓住他沒有受傷的手腕對男孩道,“我要把你的大哥哥領回去休息了,他的臉色蒼白的像個鬼,等他休息好再說。”

唐鄢其說完不等男孩開口拉着龍邵成便走,龍邵成回過頭來充滿歉意的對男孩笑了笑,男孩卻對他們二人的背影大聲道,“大哥哥明天見!漂亮哥哥明天見!”

唐鄢其只覺得自己兩邊的太陽穴突突直跳,回頭狠狠瞪了男孩一眼,龍邵成卻說,“抱歉,剛才醒來覺得有點悶,所以下來透透氣,給你添麻煩了。”

他客氣的說話方式讓唐鄢其極其不滿地皺起眉,可不知為何卻又不希望被龍邵成察覺,于是他頭也不回地道,“他就是住你隔壁的小鬼?每次他媽媽來的時候吵死人。”

語氣倒是不遮掩對小鬼的不耐煩。

“嗯。”龍邵成點頭,“傑瑞米很開朗,不過我記得你好像不怎麽喜歡小孩。”

“不是不怎麽喜歡,是非常不喜歡。”唐鄢其糾正。

龍邵成任由唐鄢其拉着自己往電梯走,又說,“我想知道他得的是什麽病,尋常的病情不需要在醫院住那麽久。”說着,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對唐鄢其道,“對了,你能幫我找一些鐵絲來嗎?”

“鐵絲?你打算用它做什麽?”唐鄢其問。

“我想抽空給傑瑞米做一把槍。”龍邵成道。

“你的手不能使力。”唐鄢其冷冷提醒道。

龍邵成笑笑道,“沒關系,我可以用一只手慢慢做,右手稍稍幫一下忙就好。”

說得輕松,做起來應該是真的只會用到一只手那麽簡單,唐鄢其不吭聲,龍邵成卻以為他嫌麻煩,稍稍放軟語調說,“抱歉,每天躺在病床上比較無聊……”

“不要再跟我說抱歉——”唐鄢其驀地回頭站定,饒是龍邵成反應快,還是沒有完全剎住,唐鄢其反射性地扶住他受傷的手臂,控制兩人過近的距離,免得撞到他的傷口。

龍邵成面前唐鄢其的臉突然放大,忽然之間被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牢牢瞪住,那句下意識的“抱歉”就被堵在喉嚨口,下一刻卻感覺整個人都要被吸進去一樣,一瞬間被釘在原地,那深黑色的眸就像是初見時那樣動人心魄,但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幽深複雜得如同夜晚漆黑一片的海洋,看似寧靜卻能随時吞噬人的生命。

“唐鄢其……”龍邵成不自覺地低喚出唐鄢其的名字,“我……”他欲言又止,此時他兩只手都被唐鄢其固定在手裏,他的視線被唐鄢其深邃的眼眸靜靜鎖着,與其說有一種被他桎梏的感覺,不如說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曾想過唐鄢其會有多麽恨他,卻從沒想過他們還會靠得如此近,一切原來不是結束。

“謝謝你。”他真心地道。

“抱歉”是沒說,變成了“謝謝”,唐鄢其壓低眉毛看着龍邵成,他過分削瘦的臉龐上透着非比尋常的堅毅,也許就是這種特質讓他相當欣賞這個男人,在這個男人身上他看見一種能與自己匹敵的力量,他并非沒有敵手,也不是沒有朋友,但從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龍邵成那樣直接攻入他的心防,完完全全托付自己的信任。

他甚至還會為他尋找借口,因為他是警察。

他因此容忍他的背叛。

“啰嗦,聽着龍邵成,我一句話從不說第二遍,你這條命是我的,換句話說你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屬于我,所以不用跟我說抱歉,也不用跟我道謝。”

唐鄢其又固執又霸道,又惡聲惡氣。

龍邵成無奈地挑起眉毛,點點頭幹脆地道,“記得把鐵絲拿來給我。”

唐鄢其聞言忽地有一種很想出手揍他卻又因為這家夥身上還帶着傷而不知道從哪裏下手的感覺,他使勁捏了一下龍邵成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腕,狠狠地道,“別讓我看見你做過分的事,不然沒收。”

“好。”龍邵成微笑答應。

唐鄢其這才松開手,兩只手都插-進口袋,轉身的時候低低道,“那個男孩患的是白血病,我昨天來的時候聽到的。”

龍邵成猛地一怔,忍不住轉身看着傑瑞米在草坪上歡快玩紙飛機的樣子,一顆心剎那間揪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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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絲第二天唐鄢其就找來給了龍邵成,他并不知道龍邵成想做的是怎樣的手-槍,他是從小就玩真槍的人,無論怎樣都想象不到用鐵絲要怎樣做,直到翌日一早他去到醫院才算是看見了雛形。

原來內部是彈弓的構造,但形狀是槍的樣子。

他拿起來左看右看,第一個念頭就是用它來騙小孩還真方便。

但槍才完成一小部分,龍邵成只能用單手用力進度快不起來,唐鄢其拿起龍邵成放在棉被上的手,果然見到他手指第一節指節附近有了水泡,邊上也通紅通紅的,再檢查他受傷那只手,總算松了一口氣,至少他的确沒有過度使用右手。

真是不讓人省心。

唐鄢其豎着眉毛看了仍在熟睡的龍邵成好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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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邵成醒過來的時候,傑瑞米正乖乖坐在距離他床沿将近一米開外的椅子上托腮看着自己。

見龍邵成睜開眼睛,傑瑞米才蹦了過來,湊過腦袋在他臉上猛親了口說,“謝謝大哥哥,大哥哥你真好!”

龍邵成有些莫名,怔了怔問,“怎麽了?”

傑瑞米掏寶貝似的從懷裏掏出一把鐵絲繞成的手-槍,漾起大大的笑容說,“謝謝大哥哥做這把槍送給傑瑞米!”

龍邵成又是一怔,不知這把槍他是哪兒變出來的,但一時又覺眼熟,不禁轉過臉去看床頭,哪知床頭櫃上什麽也沒有。

可那把槍昨晚他明明沒有完成……

“漂亮哥哥說,這把槍大哥哥做了很久,手都起泡了,漂亮哥哥這麽說的時候眉毛皺皺的,好心疼的樣子哩。”傑瑞米繼續用着他固有的思維說。

心疼……

這個詞讓龍邵成沒由來心裏一抖,随即胸口被一股暖意填滿。

是他啊……

果然有時候他就是個嘴硬心軟的家夥。

“那,你喜歡嗎?”

龍邵成微笑着,問,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病房裏,陽光輕輕照射進來,暖洋洋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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