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由于擔心嬰兒晚上要哭鬧,唐鄢其讓龍邵成留在自己房裏,兩人輪流照看,龍邵成本就睡得少,他讓唐鄢其先睡,自己則坐在床頭閉目養神,嬰兒就躺在他們中間,唐鄢其向來都習慣一個人睡,這會兒因為房間裏多出一大一小反而睡不着,索性睜開眼睛,窗簾并沒有拉死,月光從縫隙裏靜悄悄灑進來,剛好籠罩在龍邵成堅毅瘦削的側臉上,像是暈開了一道優美卻又如刀削出來般的挺拔弧度,房間裏寂靜無比,他忽然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仿佛已不存在自己的記憶裏,那時也是如此清晰的寂靜,他被關在那間小小的黑屋子裏,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過分漫長,他只是睜着眼睛期待門縫的亮光,一如此時這一截明亮的月光。

“睡不着嗎?”聽到動靜,龍邵成睜開眼睛,果然見到唐鄢其在另一端緩緩坐起來。

唐鄢其點頭,忽地問,“要喝一杯嗎?”

龍邵成訝異地挑眉,深更半夜這人居然有喝酒的興致,但他向來不會拒絕唐鄢其,很幹脆地點頭下床去拿酒。

唐鄢其喜歡喝烈酒,雖說他酒量好,但真正喝起來還是喜歡慢慢品嘗。

龍邵成酒量沒有唐鄢其好,不過也能喝幾杯,在他身上能不能喝酒和容不容易醉并非同一個概念,很可能他已經喝多了,但外人看起來他似乎仍沒有醉,還在一杯接一杯地喝,只不過他的話會相對的越來越少,有時候讓他吐一個字出來都難。

唐鄢其曾經見過龍邵成喝醉酒的樣子,那時沒有往心裏去,後來才明白到那是由于他經受過藥物訓練的緣故。

卧底并非誰都能做,常常生死一線,風險越大,經受訓練的強度也越大,不用說,唐鄢其也能想象得到龍邵成曾經為了卧底而付出多少巨大的努力,但這種事得到與付出往往不能成正比,龍邵成幾乎什麽都失去了,失去榮譽,失去警察的身份,也失去曾經真心待他的兄弟,甚至幾乎失去性命。

“你不後悔嗎?”唐鄢其輕輕晃動酒杯,讓裏面的液體充分接觸空氣,即使不是紅酒,他也習慣如此。

龍邵成知道他問的是什麽,他輕輕搖頭,仰頭将原本就沒倒多少的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斟了半杯,才開口道,“有些事沒法後悔,這兩個字說起來不難,卻能否定我二十幾年的人生,包括那時的信念。”

“你是因為你父母親,才會選擇做卧底的吧?”唐鄢其又問。

“嗯。”龍邵成自嘲地道,“我一直以為母親是被壞人害死的,父親也是,也多虧了卧底的身份才讓我調查清楚,我一度無法再分清楚好惡的區別,但人又有哪個是不矛盾的?我就是最鮮明的例子。”

“但你仍然不後悔。”唐鄢其喃喃地道。

龍邵成擡起頭,卻見到唐鄢其垂首摩挲着杯口,低垂的長睫微斂,似是若有所思。

唐鄢其的過去龍邵成知道的不多,所有的傳聞和有關他的消息都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出現的,一時風起雲湧,但在此之前,唐鄢其的一切成謎,他自己也絕口不提。

也許是這個嬰兒的出現,觸動了唐鄢其心底的某個回憶,但只要他不提,龍邵成也不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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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雖然極盡溫柔地灑在唐鄢其身上,但龍邵成卻慢慢感受到自他身上逐漸散發出來的那股肅殺之氣。

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看向唐鄢其握杯子的手。

那只手相當有力,看起來像是藝術家的手,其實龍邵成很清楚,唐鄢其曾用這只手殺過多少人。

事實上自從他查出自己的父母親原來是被警察害死的時候,那條堅信不疑的界限就早已崩裂。

“我的人生,本不該是這樣的。”唐鄢其沒有擡頭,但他像是也意識到了,原本稍嫌緊繃的手指似乎在龍邵成的目光之中慢慢松懈下來,在他還沒了解生命的意義的時候,已經體會到死亡的恐懼,他所做的一切,自始自終,只是為了活下來,僅此而已。

沒有人能想象一個小孩一下子被推進權力的漩渦中時要怎樣做才能真正自保,周邊的大人們如狼似虎,他自小連母親長什麽樣都不知道,唐家是個恐怖之地,即使是現在的他看來,曾經那裏也仍然是一個地獄,而不是所謂的家。

家本該是溫暖的,放松的,就像此刻。

他忽地擡起頭,對上龍邵成黑夜裏那雙無比純粹的眸子。

也許他一直向往的就是正常人的世界,就像現在這樣,也不錯。

為什麽是龍邵成?或許就是因為他不真正屬于那個世界。

長夜有人相伴總是過去得很快,天蒙蒙亮的時候,酒瓶早已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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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出來得很快,的确是喬治·雷諾的孩子。

唐鄢其很快就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給喬治的父親,将這件事的原委寫明,并且明确表達出“如果接受孩子他才接受會面”的意思,郵件發出三天後,唐鄢其收到了要求見面的回複,并且接到喬治父親的電話,确認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地點訂在市中心一家高級會所,不用想也知道是雷諾家族的産業之一,距離宿舍有點遠,這一天就像一家人出游,但唐鄢其卻格外沉默,無論小家夥怎麽鬧他都只是用大手摸摸他的腦袋,龍邵成看在眼裏,忽然有一種想要安撫唐鄢其的念頭,短短不到一周的相處,就算他與小家夥不像唐鄢其那麽親,也依舊無法抗拒這種滲到心底深處的柔軟,他總是覺得這麽多年下來一直徘徊在生死邊緣的自己很難再被什麽東西觸動,直到再次見到唐鄢其之後,才發現他仍然活着,生命仍然有美好的一面。

到了會所,二人很快被引至包廂,包廂裏已提前到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喬治的父親克律索·雷諾。

他本人要比照片上更顯精瘦,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眼圈陷得很深,這讓那雙藍色的眼睛看起來更加有神,卻顯得十分冷漠,顴骨很高,一身筆挺的西裝看起來嚴謹莊重,卻又帶了幾分商人獨有的奸猾和深謀,見到唐鄢其懷裏的孩子,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視線就停留在唐鄢其和龍邵成身上。

除了他之外還有兩個人站在他身後,一見便知是保镖,喬治顯然不在其中。

“請坐。”克律索擡手示意,唐鄢其和龍邵成在他對面坐下,他有些意外見到的是兩個東方人,而且還是兩個一眼看過去完全看不出究竟的人。

懷中抱着孩子的男人如果只看長相,會有一種他是演員的錯覺,可一旦對上那雙眼睛,就立刻知道這個認知是錯的。

他的眼神沉靜,如寂靜深海,看似掀不起半點風浪,只因那些風浪在他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而他身邊的男人斯文俊瘦,卻給人一種保護者的姿态,看在眼裏形成極端的反差,反而琢磨不透他究竟是什麽身份。

總的來說,克律索原本打定主意要說的話,在見到這二人後,不由遲疑了。

先開口的人是唐鄢其。

“這三天裏,我想雷諾先生已經查清楚了他母親的身份,但其實你并不願将小孩留下,而是要阻止我們說出他的真實身份,是嗎?”雖說話是問出口的,但語氣卻顯然十分肯定。

唐鄢其在接到電話時就聽出克律索并沒有多少想見孫子的心情,進門後又見這一坐二站的架勢,已立刻明白他真正的意圖。

克律索表情不變,但眼角微微抖動,盯着唐鄢其緩緩地道,“我并不知道你是誰,但這是我的家事,所以你只需開一個價格,然後将孩子和證明都交給我,一切我會處理。”他有極重的愛爾蘭口音,說話的語速很慢,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

可他面對的人是唐鄢其。

“我說過,如果你不接受他,我并沒有打算将他還給你。”

“他在血統上是我雷諾家的人,你沒有任何立場幹涉。”克律索冷冷地道。

“哦?”唐鄢其露出漫不經心的表情。

龍邵成熟悉這樣的唐鄢其,這往往意味着他已經做下某種決定,而克律索是初次與唐鄢其打交道,壓根不知道他的一聲“哦”是什麽意思。

“既然你不想承認他,那麽今後他和你也不會有任何關系,你可以當他從未存在過,我也絕對不會透露他的身世。”唐鄢其話音一落,人就已經站起來。

克律索臉色一沉,一打手勢,身後兩個保镖就沖了上去。

但他們壓根沾不到唐鄢其的衣角,就被龍邵成擋了下來,他懶得動手,而是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槍,正指着其中一個保镖的腦袋。

克律索臉色終于變了變,沉聲問,“你們究竟是誰?”

“我在郵件裏已經寫得很清楚,你只有接受他才能約見我們,既然你不接受,就當作這件事沒有發生過。”唐鄢其說罷,已經推開包廂的門,不給克律索任何反悔的餘地一步踏了出去。

龍邵成轉過身,見到克律索皺眉一語不發的樣子,忽地出聲道,“他是誰的孩子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愛他的人,這麽簡單的道理我想雷諾先生您應該明白。”

他的嗓音雖有幾分沙啞,可說出來的話卻像是帶着一股堅定的力量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直震到人的心裏去。

說罷,龍邵成不待克律索反應轉身離去,大廳裏,唐鄢其正等着他,小家夥在他懷裏安靜地眨巴着眼睛,龍邵成走上前,唐鄢其忽地道,“他會改變主意的,但我卻不知道做這樣的決定對不對。”

龍邵成知道他指的是将孩子送回雷諾家族的事,但世事無常,未必所有大家族都是不幸的,而幸或不幸,有時也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争取到,旁人再怎麽做也是多餘,這個道理唐鄢其一定也明白,于是他拍拍唐鄢其的肩膀道,“我們不能肩負所有人的命運,但這個小家夥既然與你我有緣,無論送去哪裏,我們都可以繼續關心他,不是嗎?”

唐鄢其倏地松開眉,低頭看着小家夥半晌,點了點他的鼻子,語氣微忿地嘀咕道,“沒錯,雖然我讨厭雷諾父子,不過好歹照顧了你那麽多天,怎麽樣也要騙個幹哥哥來做,日後要讓你好好讨好我,哼。”

龍邵成聞言不由失笑,雖然心中還在想着為什麽不是幹爹,小豆腐因為唐鄢其的動作也咧開嘴笑着,随後龍邵成注意到唐鄢其嘴角揚起了一個極為溫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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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深處,克律索只身從包廂裏走出來,他的表情依舊冷漠,卻又顯得有幾分複雜,他的身後保镖并沒有跟出來,只見他拿出電話,撥出一個號碼對對方道,“是我,你來一下,有一個人,我想我們應該見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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