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等唐鄢其腿上的傷口基本結痂已是一周以後了,兩人這才動身去找老喬。

他們沒有讓任何人跟随,以免礙手礙腳。

小鎮附近的森林龍邵成背着唐鄢其已走過一回,那是在大白天,他完全沒有感覺到潛在威脅,實際上聽完小鎮的人所說的那些懷疑有狼人存在的事,他們打從一開始就信不起來,若是沒有遇見過狼群,他們最多會懷疑附近有狼,但狼人這種生物現實中又怎麽可能真的存在?

其實要是小鎮的人們也都見過那群狼,估計就不會那麽害怕了。

幸而如今那群狼只剩下三匹,實在不足為懼。

唐鄢其直到深入林中才意識到當時龍邵成究竟走了多遠的路,脫水這種症狀在沙漠中還顯得正常一些,但靠近悉尼一帶都是熱帶雨林,水分多的地方也能走到脫水,這只能說明龍邵成完全沒有休息,他沒有倒下在外人眼裏看來顯然是個奇跡,可在唐鄢其,他卻明白很多時候龍邵成能夠活下來是憑着他自己驚人的意志力,否則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林中草木極茂盛,太陽一出來就将那些濕潤一掃而空,悶熱得很,但一到下午時分又會下一場暴雨,兩人起了個大早,可走到深處時,也已接近中午。

那一日龍邵成的路線是筆直的,但現在為了找人,必然會繞更多彎路。

“我們恐怕要在這裏過夜了。”龍邵成站在一處高地,對唐鄢其道。

唐鄢其正拿着長長的樹杆往樹叢裏東戳戳西戳戳,聞言便道,“有帳篷沒關系。”

兩人都背着很大的包,除了帳篷之外還有野營的必備品,另外還帶了一些食物,在盡可能的範圍內他們還不想風餐露宿,可從一整個上午毫無收獲的結果看來,似乎想不露宿已是不大可能。

“這一帶似乎沒什麽異常。”龍邵成在途徑的地方做下記號,避免重複。

唐鄢其點點頭,指指前方道,“繼續走吧,這裏雖然多雨,但人跡罕至,腳印留下的可能性反而比較大。”

龍邵成擡起頭,林中樹木高大參天,楔狀的葉子大得遮天蔽日,錯落的細縫中依稀能見湛藍天空,日光依然很充足,看來一時半刻雨還下不下來。

他點點頭,與唐鄢其一前一後繼續前行。

實際上林中的路并不好走,陽光不充足的地方簡直泥濘不堪,唐鄢其不知不覺蹙起的眉頭就沒見松開過,但他自己沒意識到,一心一意陪着龍邵成越漸深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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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邵成走過一次,本就沒打算讓唐鄢其來,但他也很清楚唐鄢其脾氣雖大,又有潔癖,可真正做起事來卻相當利索,要論吃苦也未必比不過自己,有他在身旁,沒由來多一份心安。

“無論是誰在這裏生活都需要食物和水,尤其是水。”唐鄢其走到一處水窪旁,用樹杆攪了攪渾濁的水說,“一點痕跡也沒有的話,除非他早就死了。”

“可我總覺得他還沒死。”龍邵成也看着那處水窪,不知想到了什麽,好一陣子才擡起頭看着唐鄢其說,“他房裏那些報道都是十幾年前的,地點并不是這裏,鎮上的人說他十年前來到這裏,我聽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老喬絕不是他真實的身份。”

唐鄢其雖然不像龍邵成一遇事就從案件的角度分析,但也同意這個觀點。

“他十年前已來到鎮上,一年多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必須進到森林裏再也不出現?”最讓龍邵成疑惑的是這一點。

唐鄢其擡擡眉,不怎麽在意地說,“多想無益,說不定一年前有人追蹤到他,他無奈躲進森林罷了。”

有些事一旦說穿或者查明就連半點都不奇怪,所以還是一句話,必須找到線索。

森林中找水源要跟着動物,就連螞蟻蚊子都可能成為一種提示,但雨林中偏偏積水多,偶爾也會混淆視線。

而且最要命的是就在他們剛剛找到一條相當清澈的溪流時,天色忽變。

雨林中的暴雨說下就下,一點都不耽擱,龍邵成眉頭微微皺起來的功夫,唐鄢其已經把身上的背包摘下來迅速地道,“把包扔下我們找地方躲雨。”

龍邵成依言點頭,包中有金屬物品,必須丢掉,此時雷聲滾滾而來,閃電一道一道劃過早已陰沉下來的天空,滾圓的雨點伴着鋪天蓋地的烏雲,砸在臉上幾乎帶有疼痛感。

森林裏狂風大作,樹葉伴随着呼嘯聲簌簌作響,方才的平和早已消失不見,老天爺仿佛醞釀了滔天怒火,一鼓作氣沖整個大地發作。

龍邵成和唐鄢其一下子被淋得濕透,他們在一處樹木生長茂盛卻不高的灌木類植物附近避雨,盡量遠離高大的樹木等待雨停。

這一刻二人很容易想到死亡,此時最致命的就是閃電,有時人就算定力再好意志力再堅強也勝不過天意。

但天意如此,也沒什麽可怕的。

對唐鄢其或龍邵成而言,死亡并不能令他們畏懼,至于死的有沒有價值這種事,此刻已沒有思考的必要。

所以“死亡”二字僅在他們腦中出現了一秒,随即龍邵成就想到了正事,他低啞的嗓音在隆隆的雨聲中稍稍顯得有點模糊,說道,“老喬絕不可能就這樣在雨林中呆一年。”

唐鄢其看了一眼被雨水淋得劉海幾乎遮住眼睛的龍邵成,他自己的視線也因為雨水的緣故模糊不清,索性閉了眼睛道,“嗯,水源既在附近,肯定有別的線索,不過這場大雨會掩蓋掉許多痕跡。”

“這是難免,不過只要有人活動,必定留下線索,我倒不擔心。”龍邵成一點也不氣餒,他下決心要做的事沒人能阻攔,還總有足夠的能力勝任,唐鄢其要不是知他甚深,絕不會親自跟出來自找苦吃。

想到這裏,唐鄢其忽地低語,“你在東非的時候,應該也常遭遇暴雨吧。”

一句話把龍邵成帶回好幾年前,他忽然想起在馬薩伊村裏那些臉上塗滿油彩一齊跳舞的村民們的歡騰氣氛,他格格不入,卻總是拒絕不了他們的盛情,有個喜歡他的女孩總喜歡用笨拙的中文叫他的名字,笑着對他說,“成……我教你跳舞。”

但那裏的雨季也相當恐怖,龍邵成加入救援小組,卻依然沒有救回那個女孩。

在東非的那段歲月,除了暴雨,疾病,貧窮,還有槍林彈雨,當他再一次回到紐約,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重生之感。

“經常。”龍邵成點頭,聲音裏充滿回憶,“但暴雨是天災,更多的,還有人禍,那裏的人命不是命……”

唐鄢其緩緩睜開眼睛,看見水珠從龍邵成的臉上一連串滾落,融入雨水之中,他垂着視線,輪廓鮮明的側臉看似毫無表情,可又像是帶着憐憫,甚至唐鄢其能在其中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自責之情,他那句話的意思唐鄢其聽得懂,當年龍邵成去那裏的任務就是将槍支帶過境,賣給那些暴動的百姓,或是鎮壓暴動的政府軍。

“龍邵成。”唐鄢其特有的低穩嗓音在雨聲中顯得愈發沉,他很少用這樣的語氣叫龍邵成,他提起東非決不是無意,他知道龍邵成也有心結,這麽久以來他看得很清楚,龍邵成對任何事都仍然懷抱着一顆正直之心,可相對的,曾沾過血腥的那幾年就顯得愈發難以面對,“我想你應該後悔過,但我不後悔,我不做,也有人在做,去東非的人倘若不是你,也有人會去,人禍和暴雨沒有太多區別,都是單薄的人力無法抵擋的,但同時我也看見,人類的生命有多脆弱,相對的他們的精神就有多堅強,我的經歷你不會了解,你卧底的生涯我也無法體會,不同環境造就出不同的人,我無憐憫之心,也無法理解你的掙紮,我的人生因你的插足全盤颠覆,甚至改頭換面,我相信這是你當時将槍遞進我手中的一部分原因,我知道你對過去的事不會有過多抱怨,寧願忍在心裏,但畢竟我是當事人之一,甚至可以說是罪魁禍首,很多事是我讓你去做的,現在我就在這裏,站在你面前,我想要你明白,你可以把命交給我,我同樣也可以,這句話我曾在別人面前說起過,但從沒有親口對你說過,我只說一遍。”

唐鄢其的話說得緩慢,一字一句,即使混着雷聲雨聲,龍邵成依然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聽得異常清晰。

他作為卧底,端了人家的窩理所當然,居然還把自己的命抵進去,實際上龍邵成也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這麽做,他是警察,無論是道德還是法律,都站在他這一邊,他甚至可以輕輕松松走得遠遠的,他可以申請嚴密的保護,讓誰都找不到他,可正如同唐鄢其所說的,他的卧底生涯外人只是看見了表面,真正每一天每一刻在唐鄢其手下度過的人是他,沒有人會了解當你知道那個人欣賞自己進而付出全部的信任卻又要被自己摧毀時的那種心情,即使他是罪犯首腦。

唐鄢其的所作所為他從不認為是正确的,可這是在認識唐鄢其之前,一旦認識了他,認識深了,就不能用一句“錯誤”來全盤否定,環境不同,生存的手段也不同,唐鄢其雖然絕口不提,但龍邵成在那個環境裏或多或少聽說過唐鄢其是怎樣在懸崖邊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他狠戾,他無情,都不是沒有原因的,而正是如此,他對自己産生的信任就顯得尤其特別,特別到他寧願放棄警察的身份,寧願冒着被人追殺的五年,也要活着把命交到他手中,給他一個交代。

他已經很難否認,唐鄢其對他而言,是特別到不能再特別的人,他給予的信任是自己一手摧毀的,他辜負了,所以才會決定以命來還。

後悔嗎?

如果真的有後悔的話……龍邵成靜靜盯着唐鄢其的眼睛,那雙眼睛被雨水濡濕了,睫毛上凝着晶瑩的水珠,卻又被黑色的眼瞳映襯得像墨,驚人地耀目,他低緩地開口,“唐鄢其,遇見你這件事,我從未後悔過。”

人的一生總會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但若能惺惺相惜,互為知己,一人足矣。

實際上他早已認定了唐鄢其是那個人而已。

唐鄢其剛才的意思明明白白,如果覺得不滿或有任何抱怨,都可以沖着他去,但當初卧底的選擇其實是他自己做的決定,跟唐鄢其毫無幹系。

兩人對視良久,等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雨不知何時竟然已經停了,厚重的烏雲被陽光輕巧地撥開,倏地就從樹葉的各個細縫中鑽了出來,令人猝不及防。

“走吧,看能不能在天黑前找到蛛絲馬跡。”唐鄢其一拍龍邵成的肩膀道,他唇角的笑在陽光下顯得格外耀眼,濡濕的發絲貼在他額上臉上,讓那張本就端正的臉龐多添幾分淩亂卻又優美之感,他的眸子黑黑亮亮,清晰地映照出龍邵成的身影。

龍邵成點頭,他至今仍有些蒼白的臉上泛起了如同象牙石般的潔白光澤,瘦削到銳利的臉廓因為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柔和,“溪流既然在附近,那麽一定有線索。”

他們方才的背包也丢在那條溪流附近,順着來時的路走出去,才一踏出叢林,就見到三匹通體黑灰色毛皮的野狼圍着兩個背包正低着腦袋用鼻尖嗅來嗅去。

二人出現的聲音立刻驚動到那它們,它們驀地擡頭,幽冷的金眸盯着唐鄢其和龍邵成,兇狠地呲牙,可随即卻幾不可察地微微瑟縮了一下。

唐鄢其冷冷地眯起眼睛,一時間似乎連周遭的空氣都冷了下來。

他的眼底殺機閃現,根本沒見他有什麽動作,手中已然多出來一把槍。

那三匹狼幾乎是同時向後退卻了一步。

看來它們的記性不錯。

唐鄢其緩緩舉起槍,永遠沒有人能夠算準他何時開槍,僅僅是擡手的動作,就讓已經吃過虧的三匹狼警覺地盯着那個極危險的物品。

這一次它們逃得相當快,至少趕在唐鄢其按下扳機前轉身沒命地往前逃,巴不得越遠越好。

“知道要活命。”唐鄢其輕哼一聲,利落地收起槍。

龍邵成在一旁哭笑不得,雖說上一次也是一樣的情況,但連續兩次的事實足以證明唐鄢其和他拿槍的動作已經連狼都畏懼萬分,真是讓他大開眼界。

“啧,本來可以吃烤狼肉……”唐鄢其幾步走向背包,看着泥濘土地上鮮明的腳印。

龍邵成無聲地笑了笑,背起包對唐鄢其道,“追上去。”

唐鄢其微一點頭,二人便沿着腳印一路追趕,并沒有走太遠,很快來到一片茂密的樹林面前。

腳印消失在雜亂的草叢之中,扒開重重樹木,眼前赫然出現一個相當大而又隐秘的洞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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