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如同穿越時空,先自幹燥寒冷的北方都市來到溫暖潤澤的南部小城,又從月明星稀的海濱遙夜飛躍晨光熹微的異國拂曉。
溫差與時差帶來恍若隔世感,令人仿佛在一日之間兩度瞬移,再睜眼時已不知今夕何夕。
十二月的巴黎,天氣潮冷,文斯到達的時候正下小雨。
街邊行人步履匆匆,卻也不妨礙老城區因聖誕臨近被裝點一新,各類促銷的招牌早早挂起,在微雨浸濕的石板路面落下一串斑駁流彩的光影。
外表深灰與黃色調的酒店,傳統建築的外形下,內裏現代化設施齊備,大廳明亮如鑒。
文斯選址特意避開鬧市區,酒店這時沒有新辦入住的旅客,才花幾分鐘他就順利在機器上完成了自助領卡手續。
金發碧眼的美麗女招待在旁看他操作,沒上前打擾,結束時對他遞了個善意的微笑,“先生您好,歡迎入住,電梯廳在那邊。”
文斯微微詫異,她中文說得竟還不錯。沒想到這酒店星級不高,服務員素質和态度倒是一流。
“謝謝。”文斯禮貌道謝,拉着自己的大箱子上了電梯。
轎廂兩側的電子屏廣告都是宣傳杜樂花園聖誕集市的,一踏進來就有了節日的氛圍。
文斯進房間後先用之前的舊手機給新手機撥去電話,确認辦理的跨國通話業務已經成功,而且來電不會顯示所處位置,這才放心戴上脖圈,給聞立民發去語音:[上午去外面逛了逛,現在回酒店了。]
然後狡猾地将相冊裏在海市酒店門口的自拍照傳了兩張過去,虧他地理沒荒廢,還能記得有個時差問題,現在巴黎是早上,首城是下午,他選的酒店自拍還要考慮到像不像。
所以說扯謊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為自由出來浪,再難也得上。
沒一會兒聞立民發來回信:[注意安全,好好玩兒。]
[放心吧爸。]
文斯選了個讨好賣乖的卡通表情,他已經摸透老父親的心理,只要隔段時間主動報告動向,就基本不會再多過問他做什麽。
文斯正要把手機扔到一邊,沖個澡輕松輕松,突然聽到又來了消息,以為還是聞立民,結果一看竟然是聞禮。
從他出差那天算起,他們已經有将近兩周沒聯系過了。
聞禮什麽也沒說,就只發來一張照片。
文斯疑惑地點開大圖,玻璃櫃臺裏像是某動漫人物的手辦,身穿藍色甲胄、金發及腰的戰姬美少女,英姿飒爽造型還挺酷炫的。
[你發這個是?]
[路過一家店看到的。]
文斯先是納悶,聞禮在外忙工作,怎麽平白無故留心這些東西?
等再多看兩眼才想起來,聞思電腦的桌面壁紙就是這個人物,他當時還注意過右下角的動漫片名,法語的“機甲公主”。
那畫風和日漫國漫都不太一樣,當時文斯還猜測是不是法國出的,一搜果然。
秉承跟片學法語的目的,他還嘗試追番來着,結果發現劇情實在太過中二,根本啃不下去就放棄了。
正當思考的時候,聞禮又發來一條:[喜歡嗎?]
文斯很詫異,不知聞禮什麽意思,但原主都拿這人物當壁紙了,不可能不喜歡,于是保險起見他回答:[挺喜歡的,怎麽了?]
[好,給你買回來。]
文斯:……
所以這是出門在外不忘家人嗎?
不過還真別說,聞禮這話倒提醒了文斯,他立刻在事件備忘錄裏添加一條待辦,等到臨近返程前,記得從海市特産官網店買些東西寄回首城租房處,再裝成是自己帶回去的。
文斯回複兩個字:[謝謝],同時在彈跳的各色表情包裏尋摸合适發給聞禮的。
聞禮卻又問:[聽爸說你去海市了?]
文斯删掉表情,改道:[是啊,來看漫展。]
[我過兩天可能也去。]
“!”文斯吓得手一抖,腦子抽筋地問:[你也來看漫展?]
這句打出去飛快,發完意識到不可能,笑話,堂堂聞總哪有閑情去看漫展?
迅速撤回,但心裏其實覺得,搞不好對方已經看見了。
隔着手機屏幕,文斯無從知曉聞禮在那邊若是看見這問題,會是什麽表情,但他發來的解釋一如既往的穩重清晰:[有個意向合作夥伴在那邊,目前還沒确定這次去不去,過幾天才能知道。]
文斯暗暗祈禱,可千萬別去。
雖然以聞禮公務繁忙的程度,就算去了也不一定會叫自己出來見面吧?
可心裏又隐隐的不确定,因為同樣是聞禮,他會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動漫美少女手辦,還特意想起買給自己嗎?
文斯懵逼了,猜不準他這直男弟弟的下一步舉措。
手機還在滴滴響:[我到了,和人去談事情。]
終于要結束這段奇異的“聊天”了嗎?文斯如釋重負:[好的好的,你忙吧,謝謝哈~那個手辦(非常感謝.jpg)]
[嗯,你自己注意安全。]
文斯:……這老父親的語氣的是鬧哪樣?
然而還沒完,又來一句:[玩的開心。]
老父親的語氣1。
**
短暫休整後,文斯将聞家老父子組合抛諸腦後,背起背包,正式開始他的巴黎之旅。
陰冷天氣絲毫妨礙不了人們的雀躍心情,作為浪漫藝術的搖籃,巴黎街頭随處可見想象與現實交錯的戲中場景。
文斯住的酒店雖然位置偏,離法國電影資料館卻不遠,這種天氣很适合進去走一走,步調緩慢地回味一下那些記憶裏斑駁的膠片歷史。
看着玻璃底下的相機、海報、出版物,原來十多年前所處的那個時代,也早已成為過去式了。
放映間每天都有電影在免費放映,除此外還有個特別的VR體驗廳,可以在裏面感受經典電影的取景地。
那些地方多半物是人非,在現實中無跡可尋。
像是男女主角定情的那間咖啡室,又或者孩子們幼年追逐打鬧的舊路軌,多少年後它們變成了裝飾華麗的意式餐廳,又或者人來人往的街心公園。
體驗完正趕上下一場電影開演,文斯就繼續看了一部巴黎本土拍的小衆電影,據說是幾名發燒友扛着攝影機,用傳統技術自導自演的,只在有限幾家影院放映。
開演前聽着周圍觀衆耳語,似乎很多都是來巴黎旅游的外國人。
場裏座無虛席,不是那種高大上的放映廳,所以滿員後略顯逼仄,但到音響起聲時,氛圍感意外地很好。
文斯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對着大熒幕看過這種小制作文藝片了。
一個半小時時長,用一種質樸簡潔的鏡頭風格,講述了一位來自法國鄉下的青年,在首都巴黎追尋藝術夢想的過程,結局沒有逆襲,只有現實的折翼回歸。
題材老套,早在文斯那個時代都已經翻不出新花樣了,但或許是真是十年一輪回的流行,當片中主人公數着手機屏幕上那可憐的三位數,問老板自己的手機能賣多少錢時,不少觀者都發出一聲感嘆,而當主人公躲在比爾阿克姆橋下,甚至想買張火車票回家都無能為力時,內心敏感的女孩子們幾乎低低啜泣。
直到謝幕,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文斯才在客服人員的提醒下回過神,他剛剛沉浸在片尾曲裏,不知不覺想到太遠。
走出放映廳,外面天色已經變暗,雨還沒停止下。
文斯心情就如同此刻的天氣,潮乎乎陰沉沉,瀝瀝拉拉不怎麽痛快,這電影拍得很寫實,配樂更是有法國電影一貫的特色,不明顯煽情,卻十足有後勁。
接下來的行程,文斯安排是去看植物園燈光節的表演,當夜幕降臨,那些白天看來平平無奇的普通植物,在各形各色的彩燈亮起時華麗變身,組成一幅美輪美奂的太空星圖,剛剛那些惆悵情緒漸漸被一掃而光。
時政新聞裏說,法國航天局今年成果頗豐,上個月的光學星座協議是一大亮點,今年的植物園燈光節主題也正好應景。
燈光節外面一排賣禮品的小店,文斯出來時順着逛過,發現一款玻璃項墜。
乍看是藍色水滴形狀,細瞧裏面的縮微地殼版圖會随着項鏈擺動反向旋轉,光線透過時隐隐折射藍瑩瑩的光,像地球四周的海洋。
小玩意兒也不貴,沒多談文斯就買了下來,配條細黑皮鏈挂脖子上,短短一根,項墜剛到鎖骨中間,恰好在針織衫領子上緣。
“漂亮的,很襯你啊!”店家連連說。
文斯沒覺得如何,就單純看着很喜歡。
雨中欣賞過一場風格獨特的燈光秀,雖然不算太困,但為了後面能更精神飽滿地游玩,還是決定回去倒時差睡覺。
**
第二天的目的地是盧浮宮,文斯早早查好攻略,在排長隊的金字塔廣場觀望一眼,認過大門,就轉去獅門入口跟随較少人流進了館。
文斯也是俗人一個,進去先看“鎮館三寶”,在旅行團等大波人馬趕到之前,可以盡情駐足欣賞。
不過警戒線拉得太遠,品味也沒到那個層次,外行瞧熱鬧,蒙娜麗莎那據說被達芬奇修改了四十二次的嘴角,文斯到底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除了三寶,其他展廳人都不多,就是走馬觀花,逛到哪兒看到哪兒,像是埃及的木乃伊、古希臘古羅馬的的雕塑、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簡單享受這個與藝術為伴的過程。
盧浮宮裏有咖啡館,甜點味道還不錯,文斯中途坐下來歇腳半小時,下午又接着逛。
這天的步數真叫相當可觀,到最後終于感到腿腳酸脹,文斯才沿着通道往外走,還意猶未盡。
上輩子唯一一次參觀博物館是高中學校組織的,當時只覺得看熱鬧不如刷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直到今天來過盧浮宮,才領略什麽是博物之美、萬寶之宮。
文斯當即決定,回國後一定要去趟國家博物館,而且要提前補課,不能再只看個熱鬧,怎麽說也是自己國家的寶貝,得更多了解些。
出館時因為不着急,文斯特意去了金字塔廣場那面,從底下的中央大廳經過時,夕陽正紅的陽光透過玻璃折射而下,呈現耀眼的七彩,倒懸金字塔與地面的正形金字塔交相輝映,光影之間極其漂亮。
出門旅游第一天,結局略慘痛,不等回到酒店,文斯小腿已經開始抽筋,明顯缺乏鍛煉的緣故。
他坐在公交車裏揉了一路,還是多虧一位好心人看出他姿勢別扭,主動給他讓座,不然就得一直站着忍到站了。
就這樣,晚上想去塞納河坐游船的計劃被迫推遲到了明天。
睡一覺起來,文斯腳還有點疼,但他不想浪費時間在酒店,還是按原計劃去了早定好的目标,著名地标埃菲爾鐵塔。
其實走在路上,文斯就遠遠見過那個塔了,在他感覺中,若不論建築背景和歷史意義,那就是一座镂空的鐵巨人,沒什麽好看,但不得不說在塔上觀景是真的贊。
因為節前檢修,僅開放了第一層瞭望臺,臺上人挨人,從57米高空往下看,北面的夏洛宮和水花飛濺的噴水池,塔腳下靜靜流過的塞納河,南面戰神校場的大草坪和法蘭西軍校的古老建築,構成一幅仿佛自然美景與鋼鐵時代交彙碰撞的缤紛畫面。
從鐵塔上下來,文斯找個地方坐下休息,右腿又在隐隐抽筋,昨天暴走一整天的後遺症。
坐着沒別的事,也不想總盯着手機,文斯四面看看,最後望向塞納河邊。
十二月是歐洲旅游旺季,岸上游人如織,文斯琢磨:“要不直接去坐船,不等晚上了?”
這時,一陣清脆的笑聲打斷他思緒。只見不遠處兩個法國辣妹有說有笑,很是開心的樣子。
但讓文斯疑惑的不是她們正在笑什麽,而是她們旁邊那個年輕的亞裔女孩。
她似乎正在偷看他,此刻不防被抓了個正着。
其實文斯也不能确定她真是在看他,但女孩尴尬地一笑後,擡起手對他做了個“hi”的口型,然後,就朝他小跑過來。
“你好,請問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
女孩嬌俏的巴掌臉上帶着活潑的笑容,一口明顯南方腔的普通話,不等文斯回應,雙手合十眯着眼懇求,“拜托了。”
在國外旅游碰見同胞,文斯挺高興,對方又是萌妹子,便爽快地答應,“可以啊。”
女孩撲哧笑了,“你都不問問什麽事?”
“不是幫你拍照嗎?”
一般來講在景區應該都是幫忙拍照,難道不是?
女孩吐了吐舌,“是拍照,但是……是想跟你拍個合照。”
文斯稍微有些驚訝,但這也不是不行,他一個男生,難道還怕被占便宜?
可也得弄清楚,為什麽要拍合照。總不可能是搭讪?
女孩仿佛看出他疑惑,忙擺擺手,“你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雖然你長得确實很帥,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哎,有點可惜呢。”
文斯:這話聽着哪裏怪怪的。
“其實是這樣的,”女孩把手機拿給文斯看。
那是一條照片微博,九宮格乍看都是埃菲爾鐵塔,或純塔的全景,或有人物的近景。
“這些有什麽特別嗎?”
女孩點開其中一張照片的大圖,“你看看這張。”
文斯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還是沒看出任何異常,畫面上的女孩站在偏右側,半身近照,背景只有一截塔底。
女孩見他還沒瞧出端倪,抿嘴笑着放大圖片,手指向左側,“這裏。”。
文斯這才看清那處小角落,那不是他自己嗎?
就剛剛,他和另一個路人坐在長椅上,都被拍進了照片裏,雖然只有側臉,但他總不可能把自己認錯。
話說回來,現在手機拍照像素都已經高到這種地步了嗎。那張人臉即使很小,鼻子眼睛也能看得挺清楚的。
“實在抱歉啊,我不是故意拍到你的,不小心讓你入鏡了。”
文斯皺眉又展開,“……”其實這也沒什麽,在景區拍照拍到別人再正常不過,“沒事兒,可是這和你要跟我拍合照有什麽聯系嗎?”
“很有聯系!”女孩肯定地點頭,然後退出相片浏覽,回到微博,把下面的評論拉上來。
文斯這才注意到,那些評論裏有特顯眼的一串高贊評。
[圖2左下角那個小哥哥!!卧槽側顏殺啊有木有!]
[真的有!顏狗晚期的我居然要集美提醒才發現,真是側臉帥爆了,不知道正臉怎麽樣啊,求太太偷拍正臉!]
[咳咳樓上的淡定,偷拍是不道德的行為,于是可以正大光明求合照嗎可以嗎可以嗎(搖小旗吶喊.jpg)]
[還是個亞裔小哥哥呢,我賭他一定是我泱泱大國公民,這等顏值沒跑了!太太快去貼貼~]
[搭讪求合照,gkdgkd!]
[要是今天看不到帥比小哥哥的正臉,我我我就跑到太太的新坑底下刷雞蛋(bhi)]
文斯:“這……”
女孩眨着眼睛,小小聲說,“我不想被扔雞蛋,所以……可以嗎?就拍一張就好,拜托了。”
**
昨天開了一天的會,今天下午的議程是醫療器械領域的,關系不大,聞禮就在午飯後出來了。
會場旁邊臨着埃菲爾鐵塔,聞禮這是第二次來法國,上一次時間匆忙,只在巴黎轉機,并沒到埃菲爾鐵塔下。
走着走着,餘光瞥見不遠處一幕。
或許是那兩個人都是黃皮膚黑頭發,又或許是隐約聽見他們說的中文,總之聞禮往那邊多看了一眼。
男孩和女孩微微靠近,女孩手舉自拍杆,倆人肩并肩沒完全貼住,男孩似乎比女孩還拘謹,互動的時候女孩的聲音明顯更輕快。
“你別板着臉,笑一個嘛,笑一個~不然她們會覺得我欺負你。”
“我已經笑得很開了,好了吧?”
“再來一張再來一張,比個V,嗯好像有點俗哈,那這樣托臉怎麽樣?”
“……”
從聞禮這角度光線恰好從塔身的縫隙透過,女孩的臉能看清,男孩就不怎麽能看得清了,但他脖子上那個水滴項鏈被光打得正明亮。
聞禮突然發現,男孩身上穿的淺灰色羽絨服很有些眼熟,似乎聞思也有件一樣的。
不過羽絨服款式本就大同小異,這款偏中性男女皆可駕馭,倒沒什麽奇特,聞禮不過多瞧了兩秒,就略過去了。
“嘻嘻!這張好看,就這張吧~”女孩清脆的笑聲自身後傳來。
感覺男孩應該脾氣很好,很包容女孩,這大概就是人們談戀愛一般會有的樣子吧。
聞禮繼續走着自己方向的路,正在拐彎時,一串輕快腳步從後由遠及近。
剛剛的女孩像一陣歡快的風掠過他身邊,卻是張臂投入另一個男孩的懷抱。
那男孩兩手各拿一袋子吃的,含酸地抱怨,“我去買個東西,你就和別的小男生湊一起拍照?”
“怎麽?嫉妒人家長得比你帥啊?”女孩摟着男孩的腰晃啊晃,噘嘴嬌嗔是被寵愛的女生所特有的權利。
聞禮這才知道,她和剛那個男生并不是男女朋友。
“哎呀,我老公也很帥呀,不要妄自菲薄嘛?我這是為粉絲謀福利去啦,不信你看,我要是心裏有鬼才不往微博上發呢!”
“好啊你,那意思是悄悄的就可以啰!”
“怎麽會~老公~人家對你可是很專一的,我的初戀都給你了,還有什麽不滿嘛?”
這些甜膩膩又有點傻乎乎的情話逐漸遠去。
聞禮不知出于什麽心理,默不作聲地将它們聽進了耳朵裏,也不知出于什麽心理,回頭望了去。
那對小情侶可能被他的混血外表所蒙騙,完全沒意識到應該小聲說情話,以為離得最近的這個路人聽不懂中文。
而那個戴着水滴項鏈的男生,也完全沒注意到聞禮的視線,兀自走到河畔。
一只被主人牽着的金毛犬從他身邊路過,擡起鼻子嗅了嗅,停下來對着男生搖尾巴。
然後聞禮就見那男生蹲下身,親昵地摸摸狗狗的腦袋。
在他們身後就是塞納河清波粼粼的水面,埃菲爾鐵塔附近都沒很高的建築,放眼望去藍天為幕,那高低兩道側影看上去分外和諧。
片刻後男生站起來,好像是和狗主人聊過幾句,就分別了。
聞禮也轉身離開,這片刻短暫的小插曲或許留下印象,或許沒有,聞禮既不得而知也不作他想,繼續朝最初打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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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斯久久看着那條金毛犬,狗狗還回頭望了他一眼,長長的舌頭吐出來,又縮進去,在涼風中呼成一團淺淺白白的霧氣。
文斯對它微笑揮手,嘴裏輕輕說,“拜拜。”
其實是有點舍不得的,這只金毛很像他養過的那一只,叫拍拍,他從它三個月時抱回來,一直養到它十多歲步入老年,而這十多年間,他們的家人互相只有彼此。
曾經文斯很擔心,有朝一日當拍拍壽終正寝,自己一定會接受不了,卻沒想到,最後卻是自己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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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班游船抵岸,文斯按照次序上船,周圍人大多都有旅伴,但也有不少像文斯這樣的單身男女,甚至還有獨自一個的白發老人。
老人就走在文斯前面,戴着有線耳機,嘴裏輕輕哼着法蘭西小調,步履從容地走過座椅之間的巷道,其實就他的速度已經挺快了,但對年輕人來說仍舊是慢的很。
文斯慢吞吞跟在後面沒有催促,但也擔心其他旅客着急,猶豫了片刻,回頭一看,身後的小夥子對他擺了擺手,做出個“噓”的手勢,“不急。”
而再後面新上船的旅客探頭看到情況,也都沒說什麽,前面的乘員笑着歡迎老人,提醒他注意腳下,同時一邊稍稍攙扶。
“請上船的旅客檢查救生衣,座位上的旅客系好安全帶,注意老人和孩子,感謝各位配合,祝您本次航程旅途愉快!”
廣播分幾次不同國家語言播報,因為老人耽誤了些許時間,但意想中可能的大呼小叫卻并未出現。
冬天的游船甲板河風沁涼,文斯心裏暖和,倒像自家老人受到善意對待,就感覺挺奇怪的。
記得是誰說過,老人生活得幸不幸福,一定程度代表了社會的發達程度,文斯覺得有道理,畢竟現在的他也就是未來的自己。
坐游船徜徉在塞納河不疾不徐的輕波中,文斯聽着前面導游講述巴黎的城市歷史,他手機裏也有在線導游,但還是不如那人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有游客誇,導游就打趣說:“現在都有AI導游,我們真人導游們再不努力提升業務水平,估計就該失業了!”
大家紛紛笑着捧場,文斯也覺這話雖然只說了導游行業,但其實對其他三百六十行,也同樣适用。
這趟游船之旅非常舒心,船上提供的簡餐也很可口,文斯要了份辣味意面,喝了點小甜酒,非常滿足。
船艙外天色漸暗,輪船不一會兒抵達終點站,文斯上了擺渡車,在離酒店最近一站下。
剩三公裏路,他也不想坐車了,直接步行回去。
冬季白天短,晚上八點天已經全黑,預報說後半夜會下小雪,所以這會兒天上雲層加厚,月亮也見不着了。
文斯慢步走着,耳機裏傳來旅行提示,得知不遠處有條老牌兒的步行街,夜裏正是繁華熱鬧,臨近聖誕節還有許多活動。
他不想現在就回酒店,決定去那兒看看,讓導航給指了條最便捷的路線。
要去那條街,開車得繞過前邊大岔口,步行就只需穿過兩條小路,文斯跟随導航播報,在十多米後拐進兩幢樓之間的窄道。
再往前走幾步,行至一條黑洞洞的巷子時,文斯意識到不對勁,但已經晚了。
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從暗處隐約傳來,混合涼涔涔的空氣,前面兩三道晃動的人影堵在巷口,緊跟着就聽見“咚”的一聲——
“說不說!老子看你能嘴硬到什麽時候!”
法語的叫罵,拳頭落在皮肉上發出沉悶聲響,黑暗中一個細瘦的人影軟軟伏趴下去,像被高溫烤焦而蜷曲的塑料殼般,背靠牆角緩慢收成顫抖的一團。
剛剛揮拳的那大個子卻不放過他,猛掐住他脖子,下步動作卻陡然停滞,轉頭睨向巷子口。
某種來自金屬物的森冷銀色瞬閃即逝,文斯悄悄退後一步。
地上被打的那人似乎也發現了文斯,嘴裏低低嘤咛着什麽,氣息極弱,但文斯還是依稀聽清了幾個模糊的音節。
靠近他這邊的巷子外側,還立着兩人,裏面那個上半身隐在暗處看不清長相,但袖管下的小臂肌肉突出,上面直至手背成片的暗色豹形紋身格外悚人。
外面那個則是一嘴絡腮胡,淺棕色的眼睛剜住文斯,嘴裏咒罵了聲,将左手煙頭摁到牆上,明火暗裏亮一亮,滅了。
在瞬間激起的嗆人煙味中,文斯毫不遲疑立刻轉身就走,朝着光亮處去,腳下片刻不停。
那三個壯漢人高馬大,一身煞氣,不是黑幫就是亡命之徒,而且文斯确定,那幾人中至少最外頭那個看清他的樣子了。
文斯心砰砰直跳,邊疾走邊按捺着将手摸向褲兜裏的手機。
突然他驚覺,後頭有人跟上來了,步子很快!
**
來者不善,但聽去只有一人。文斯明白,他們必定是不放心,所以派個人來截他的。
前面離大路還有一段距離,這條小道行人寥寥,現在呼救最大的可能是沒等到援助就把剩下那兩個也引來。
文斯迅速做出權衡,搶先一步轉身,被伸手抓住衣領時,反手繞過那條粗壯的胳膊順勢一擰,趁對手被別住勁兒,果斷一拳砸在他面門上,同時擡起右腳猛踹——
穩、準、狠!
兩秒不到,那掐煙頭的男人捂住下身倒地,在他發出呼叫前,文斯掏出包裏的防狼噴霧對着他嘴裏一大噴。
那家夥頓時嘴巴張得更開,嗓子裏被嗆進大量烈性辣椒水,又幹又燙又燥,不一會兒就在痛苦中兩眼翻白,仰面暈死過去。
用力踢兩腳,沒反應。文斯晃了晃手裏的瓶子,沒想到這新型防狼噴霧還挺好使。
剛剛事發緊急,他都忘了身上有防狼噴霧,這是馮姨非讓他帶上的,說是他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一定得帶上才放心。
文斯沒好意思拒絕,本以為過不了安檢,結果機場工作人員檢查後熱心地告訴他,這是在監管範圍內的合規品牌,可以辦理托運。
不過就算沒有防狼噴霧,文斯也有的是辦法能讓這家夥立馬說不出話來。
唯獨可惜在現在身體久不經鍛煉,素質不太行,否則就算一挑三他也不是不能的。
文斯哼了聲,拿起手機即刻在線報警,巴黎警方收到警情後和他發起連線定位,并将附近的巡邏警位置同步顯示在地圖上。
目前離這邊最近的警察還有3公裏,文斯看向手裏的防狼噴霧,他估摸着巷子裏那兩人見同伴不回,可能有所防備,自己同時對付不了他們倆,何況還有傷員,權衡後還是耐心等警察,免得打草驚蛇,讓罪犯跑了。
只是但願被打的那人還能撐得住,文斯報警之後又立刻叫了救護車。
五分鐘後兩名警察先行趕到,來的時候也是悄無聲息。看到躺在地上那個法國壯漢,和在一旁的報案人文斯時,兩名警察着實吃了一驚。
文斯簡單解釋了事情經過,“那巷子大概只有一米寬,他們手裏可能還有刀,強行進去的話估計受害人會被當作人質,不如我先引一個出來?”
警察交換意見,“你被他們看見過,太危險。”
他們想到另外的解決方案,其中一名警察脫下警服,只穿裏面的便裝,又從旁邊垃圾桶裏找到兩個廢棄酒瓶,假扮成喝多了的醉漢,搖搖晃晃走向巷口。
文斯被要求躲在遠處的路燈後,只能看到另一名警察借着光線折角,躲在離同伴不遠。
巷子口,扮作醉漢的警察邁着歪斜的步子,正要往裏進,其中一個大個子警惕地站起了身。
“誰在那!”
醉漢搖搖晃晃地,邊張望邊大着舌頭口齒不清地問,“你、你們在……嗝,在做什麽呀?”
站起來的那人先是一愣,似乎就着外邊路燈的昏暗光線打量來人兩眼,憤怒地吐了口唾沫,“滾開!別打擾老子們辦事!”
然後回頭催促同伴,“你快了沒?找個東西這麽費勁?”
“就知道催!”另一人也不耐煩,“怪了,說是在這小子身上的,怎麽會沒有?不會抓錯人了吧?不過這小子……真他娘的白哎。”
“找不到就滅口,別壞老大的事。”說着就要彎身過去推開他自己找。
趁兩人這分心的一剎那,斜靠在牆邊的“醉漢”突然抄起警棍,隐在不遠處的警察一眼看住被害人身側那把刀,箭步上前搶先奪過。
緊接着砰砰兩聲急促槍響,躲在路燈後的文斯心裏一沉,這夥人還有槍?!
打鬥聲突然就停止了,在這夜裏格外叫人心驚。
文斯定了定神,掩住自己強忍着不要往那邊看。終于等到片刻後有了動靜,他聽見鐐铐的聲音。
不一會兒,警車鳴笛劃破夜空,文斯意識到警方已經将人成功逮捕了,這才稍稍放下心來,悄悄往亮處看,那兩名嫌犯共地上的家夥正一起被押上車。
等警車徹底開遠了,文斯才從暗處走了出來,有名警察留下等待救護車,處理受害者救治的事,對他道,“先生,麻煩您稍後和我回趟警局錄口供,恐怕耽誤您些時間,希望您能配合。”
文斯懂得,自然答應了。
救護車趕來做初步搶救,受害人幾近休克,被擡上擔架時身上數不清的刀傷,鮮血瀝瀝拉拉淌了一地,比文斯見到時的狀況要嚴重得多。
他臉上也都是血,還有明顯浮腫,模樣都辨不清了,但瞧着衣着身量,似乎就是個少年人。
文斯看着,禁不住又想起那聲細若蚊蚋的“救命”。
到警局錄完口供,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安全起見,警局還派車将他送回了酒店。
這覺睡得并不踏實,文斯做了噩夢,他夢見那個少年人沒被搶救回來,渾身是傷躺在血泊中,迷霧重重間,文斯感覺有誰在盯着他,瞧得人脊背發寒。
文斯驚醒,猶豫過後還是決定打電話給昨天認識的警察,向他打聽那人的情況,得到的回複是今天淩晨蘇醒了一小會兒,雖然失血過多但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受害人也是亞裔,法籍華人,您也是華人吧?我看了您的資料,您法語說得很好,您的國家也很好。”
“謝謝。”文斯沒想到那少年是華人,昨晚他臉被血襯得慘白慘白,黑夜中根本辨不出膚色。
接着又聽警察說,那被害人醒來還問起過是誰報警救了他,但警方有規定,為保護雙方隐私不允許互知身份,雖然那邊似乎有這樣的請求,但警方幫文斯婉拒了,他也覺得這樣其實更好。
“警官,那三個人在警局裏……”
警察明白他的憂慮,“您放心,據您描述的情況,看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