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夜裏的大雪忽然又變大了,雲栖睡得迷迷糊糊的,翌日一早,剛醒過來,耿嬷嬷進屋回禀:“主子,沈大人在外頭候了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雲栖緩了緩神,這才想起昨日答應讓沈介幫自己診脈一事。

“哀家睡了多久?”她試着起身,剛動一下身子就疼得厲害,氣力全無,渾身都軟綿綿的,只能作罷,靠在床頭上。

耿嬷嬷将床幔卷起,為她披了一件紅氅,這才道:“巳時了。”

“又嗜睡了。”雲栖笑着道。

她已許久沒有睡過這麽久了,倒也算是一次好覺。

耿嬷嬷看到她手臂上的青痕,眼皮跳了跳:“主子的手……”

雲栖溫聲道:“毒素又蔓延了。”

身子有點寒,她将袖子拉起,瞥了身上的紅氅一眼。

“哀家記得,他最喜歡哀家穿紅色衣裳。”

“娘娘膚白,穿紅色衣裳好看。”耿嬷嬷暗暗嘆了聲,一邊回話,一邊招呼宮女将洗漱的東西拿上來。

洗漱過後,宮女将粥食端上來,雲一聞到味道,便側頭幹嘔。她這兩日進食極少,這一嘔,似乎将苦膽都吐了出來,嘴裏酸澀得緊。

門外的沈介聽到聲音,未經喊話,挑簾進來,雲栖還未開口,便挑起她的手腕,為她把脈。

耿嬷嬷看着他後面站着的趙瑾,低聲道:“娘娘這兒奴看着就好,公公回去伺候皇上吧。”

趙瑾笑着應了聲是,便回去複命了。

緩過來的雲栖低頭看了眼沈介。

沈介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問道:“娘娘可要吃些甜口的東西?”

雲栖搖搖頭,感覺手腕一陣涼意,視線定在沈介修長的手指上,不知不覺中又晃了神。

許是冬日下雪的緣故,他的手指甚是冰涼。

她記得,那人的手永遠都是暖着的,無論外邊再怎麽冷,只要進宮來長春宮,都會先暖過手再進來。

“娘娘又想起微臣的父親了?”

雲栖的思緒被打斷,對上他漆黑的眼眸,勾着幾分難以捉摸的笑意,分明看起來沒有什麽,可還是不由得讓她心裏一驚。她下意識想要解釋,可心裏出現了另一個念頭,便閉口不言了。

她總是頻頻從這孩子的身上想起那個人,可心裏也明白,他們是截然不同的。除了相貌,毫無相似的地方。

她忽然想起了七歲那年,日子過得枯燥乏味,她去表姐家住了兩年,兩人年紀相仿,性情相投,關系甚篤。

她的容貌像母親,和表姐在神态上有幾分相似,時常被人拿來比較,起初也不覺得有什麽,卻在表姐心裏埋了一根刺。

後來……

雲栖輕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沈介這時候已經抽回了手,從一旁的藥包裏挑了幾根金針,道:“娘娘身上的毒已經擴散,微臣需要為娘娘引血。”

“不可!”耿嬷嬷搶先一步答話,“娘娘身子虛弱,若是引了血,身子虧空……”

“只需幾滴便夠了,微臣拿回去研究解藥。”

耿嬷嬷壓了壓情緒,道:“娘娘身子金貴,引血不妥當。”說着,她朝雲栖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答應這個提議。

乍一聽來,耿嬷嬷這話并沒什麽,只是認為雲栖鳳體之軀,不能受此苦楚。

可只有她和雲家人知道。

雲氏之女,其血殊異。

一旦失血,就會有性命之憂。

送走了沈介,耿嬷嬷急匆匆回屋,滿臉憂色:“主子身子可有不适?”

說着,又忍不住嘟囔:“主子怎麽就答應了沈介的請求,他若是不知那血用處倒也罷了,若是此事被他人知曉……主子也太大意了!”

“元香,哀家都知道的,只是看見他……”雲栖含糊的說着,拿出嘴裏那化了一半的藥丸,“你看,哀家這不是沒事嘛?沈介确實是通醫術的,方才含了他給的藥,雖失了血,身子卻是不難受的。”

耿嬷嬷聽罷,瞧了一眼她的臉色,和平時一樣,并無異常,松了口氣後繼續數落:“主子也太輕信他人了,若沈介不懂醫術……”

這命,都要擱在別人手裏了。

“元香……”雲栖聲音軟綿綿的、輕輕的。

耿嬷嬷見她這模樣,頓時就心軟了,不忍心再數落,只是嘆氣:“若是出了事,奴怎麽跟老爺和夫人交代,以後主子可不能再這麽魯莽行事了。”

都說這人上了年紀,心性就跟孩子一樣,主子倒好,這性子三十年如一日,遇不到和沈相有關的事情倒也罷了,一旦遇到就……

雲栖已經習慣了她的數落,知道這是為自己好,未回應,只盯着手裏的藥丸瞧:“這藥是不是有特殊之處,哀家含了,身子竟覺得好了不少,你拿去讓鄭太醫瞧瞧。”

想到方才自己鬼使神差答應了沈介,她低頭失笑。

到底還是信得過那孩子,連着三天破了兩次例。

耿嬷嬷方才親眼所見,雲栖提前含了沈介給的藥丸之後,引血之時毫無反應,也覺得這藥蹊跷,當下就收好,給鄭太醫送過去了。

沈介出了宮,便有轎攆在宮門口等候,說是沈府的下人,特意來接他。

沈介瞥了那轎攆一眼,金鳳木雕,整個大莫只有皇室楚家能用。他沒有多問,上了轎,半柱香後,轎攆在雲家府邸前停下。

幾個下人迎了出來,其中便有跟随沈介從南疆過來的杜應。

“公子,這是沈相生前住的府邸,從今往後,您便住在這兒了。老奴趙忠,是沈府的新任管家。”一人上前道,聲音尖細,是宮裏頭的太監。

無需多言,這府邸是太後賜給他的。

沈介輕微颔首,算是應下:“勞煩趙管家了。”

進了府,趙忠帶着沈介逛了半圈,才将他帶到寝屋:“公子今日也累了,以後有空了再自個好好逛逛,奴就不打攪公子了。有什麽事再差遣下人。”

趙忠在宮裏伺候了三十年,是個聰明人,走了以後便沒有再折回來,屋外站着兩個小厮,得了趙忠的吩咐,就侯在外頭等吩咐。

寝屋已經打掃幹淨,桌子上還有淨手的水盆和帕子。

杜應壓低聲音道:“公子可得手了?”

“嗯。”沈介淡淡回了一句,走到桌子前淨手,杜應見狀,上前把帕子遞給他,不緊不慢的擦幹水珠後,沈介這才從袖子裏拿出裝了血的瓶子。

他打開,放在鼻間聞了聞,血腥味很淡,夾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對血無厭惡也不喜歡,但這味道,卻讓他忍不住嗅了一會。

杜應又道:“大小姐捎信,讓公子早點動手。”

沈介點點頭,眼神毫無波瀾,慢悠悠的挑了根銀著,從瓶子裏取出一滴血,杜應見勢,将早就準備好的金罐拿出來,血滴入罐子裏,咿咿咿的響了一會後,杜應将裏面的東西倒出來,是兩只死了的小蟲。

沈介淡淡瞥了眼,倒了一滴血放在指尖上,放在唇瓣上嘗了嘗,道:“派人去查一查,五年前,他們可有派人來大莫皇宮。”

杜應點點頭。

将瓶子收好,沈介開始觀察屋內的擺設,幹淨素雅,倒合他的心意。他伸手摸了下紫檀木桌,眉梢浮上笑意。

好像最喜歡他,也不想讓他死的,就只有這武德太後呢。

這樣一把利器,他怎麽舍得讓她死了呢。

“還有,把那些人處理了。”

杜應愣了愣,壓下心中的震驚,應下了。

服用了沈介給的藥之後,雲栖竟覺得精神氣好了不少,又能下床走動了,還喝了兩碗米粥。

長春宮的宮人盡是喜色。

耿嬷嬷又驚喜又擔憂:“鄭太醫的醫術整個大莫無人能出其二,他都未能幫主子壓制住體內的毒,沈大人如此年輕,怎麽會真的懂解毒之法,這藥會不會有問題?”

鄭太醫那邊很快便查出來了,也給了回複:“此藥對娘娘身體無害,可暫時抑制毒性,娘娘可放心服用。”

說着,又慚愧道:“沒想到沈大人還會醫術,真是年輕有為啊,微臣實在慚愧,待臣查出此藥所用藥方,再為娘娘研制幾味藥。”

聽說沈介來自南疆,鄭太醫對藥的出處并沒有懷疑,雲栖身上的毒本就是來自南疆,想着興許這沈介是師出名醫,才得此良藥,又回去研究解藥了。

“明日等沈大人進宮了再仔細問問主子中的到底是什麽毒。”耿嬷嬷道。

她心中其實是期盼的,沈介的到來給了她希望。

主子為大莫奉獻了一生年華,她想讓主子活下來,享受餘下的光景,完成那些年輕時未實現的願景。

雲栖倒沒有太大的反應,不過身子稍微轉好了些,心裏确實是高興的,讓耿嬷嬷将雲太傅和雲夫人接進宮。

雲夫人一見到她便忍不住淚光盈眶:“一月不見,你這身子又消瘦了不少,聽說你好些日子未進食,娘心裏憂心得緊。”

雲夫人五十有餘,雙鬓斑白,眉眼間隐約可見當年風姿。

雲太傅扶了下後背,沉聲道:“一大把歲數了,怎麽一見到栖兒就哭哭啼啼的,你這樣,栖兒看着心裏也難受。”

雲夫人聞音,抹了抹眼角,扭頭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還不都怪你當年,非答應栖兒兵行險招,才讓栖兒落得今日結局。她身子本來就不好,入了後宮又中奇毒……”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潸然淚下。

雲太傅無言反駁,低着頭,嘆了好幾聲。

他們都後悔了,可是重來一次,還是會選擇這條路。

為大莫鞠躬盡瘁一生,他怎麽可能看着這楚家江山落入別人手裏。即便是親生女兒,也只能含淚送入宮中,平穩朝局。

兩人年輕的時候就沒少鬥嘴,雲栖已經習慣了,也不從中調解,只道:“母親不要再說父親了,當年是女兒自願入宮的。”

她擡頭看了雲昌彎如弓箭的腰背一眼,心中酸澀。

十年前的冬日,雲昌為了讓先帝撤回懿旨,在宮中跪了三天三夜,當時先帝只說了句:“太傅既然脊背硬朗,那便跪着吧。”

自那以後,便落了病根。

她為了雲家入宮,而父親赤膽忠心一生,辭官前還受到帝王猜疑,受盡了委屈。

雲夫人還在碎碎念。

雲栖怕她擔憂,說了沈介蹭藥一事,雲昌聞言,眉頭一皺:“為父若沒有記錯,沈介之母,似乎來自南疆姜家。”

“姜家?”雲夫人聽了,止住淚,面色驟變,“栖兒身上的毒就與姜家有關,若沈介真的從南疆而來,又是姜家以後,必有所圖謀。栖兒,此人不可輕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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