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7 三合一 (1)
他什麽時候多了門親事?還是早些年訂的, 他一點兒也不知情。
路昉的雙唇抿成一條直線。
他今年二十一,相比同齡人,說親其實算晚的, 但家裏人結婚時年齡都不小, 他也一直沒把心思放在這兒,便擱着了。
沒想到冷不丁的, 冒出個未婚妻來。
路昉看了眼被擺放在床頭的小木牛, 神色複雜,想了想,給家裏寫了一封回信。
叫來勤務兵, 路昉把寫好的信給他,随即又道:“幫我找塊木料, 要偏白的。”
勤務兵是個熱情的小夥子,問他:“是缺了些什麽嗎?我讓後勤去買。”
路昉擺擺手:“做個小玩意兒。”
他難得有這樣的閑情雅致, 勤務兵也高興, 只要不再自我折磨似的訓練, 別說木料了,參天大樹他也得找來!
于是高聲應道:“是!保證完成任務!”
路昉被他的聲音震了震, 啞然失笑。
……
月初發了糧, 知青們趁着不下雨約好去山上采些菌子和野菜, 打算吃頓好的。
方中華并不禁止知青們上山覓食,且春夏萬物複蘇, 物資豐饒,只要不太過分, 村民們都不會多說什麽。
半山的收獲最豐,謝芸錦運氣好,叫她碰見一處野雞窩, 白生生的野雞蛋有小孩兒拳頭那麽大,謝芸錦新奇不已,連忙叫人過來。
“是野雞蛋!”
“開葷了開葷了,芸錦運氣真好!”
“還不少呢!”
野雞蛋有十顆左右,雖然不能每人均分,但打在湯裏或是炒個野蔬也很不錯。
王水秀彎腰去拾,被謝芸錦攔住:“說不定野雞還會回來呢,再等等!”
聞言,有人笑道:“有野雞咱也不會抓啊,山上的野雞靈活得很,我上回差點沒被啄到眼睛!”
“那是你沒用!”謝芸錦罵了一句,嬌聲道,“我們可以下套啊,難道你們都不想吃肉嗎?”
當然想啊,這年頭誰不饞肉?
他們不像謝芸錦能時不時到國營飯店打牙祭,甚至每個月還要寄錢回家,肚子裏就丁點兒油水,看見雞蛋都兩眼放光,更何況是野雞肉!
想到那饞人的滋味,衆人本能地咽了咽口水。幾個大小夥子當即道:“不就是下個套嗎,費不了什麽功夫,大不了撲個空,回去還是有野雞蛋吃!”
說幹就幹,大家夥興致高昂,紛紛就地取材,開始給野雞下套。
謝芸錦在周圍尋了一圈,找了根結實的小樹杈,然後摘下綁頭發的皮筋在上面繞了幾圈。
“芸錦,你這是做什麽?”
“彈弓啊!要是你們的陷阱不管用,我就用它打野雞!”說着,她閉上一只眼,擡手比劃了幾下。
皮筋彈性不夠大,謝芸錦适應了會兒,勉強找着準頭。
少女散開頭發,容貌嬌俏,故作兇狠的同時動作還有模有樣,可愛極了。即使大家都認為她沒有這本事,只是孩子氣地玩鬧,也願意哄着她。
“行啊芸錦,那我們可就靠你了!”
“我幫你撿石子!”
約莫半刻鐘後,簡陋的陷阱做好了,大家夥各自找了個隐蔽處,目光灼灼地盯着野雞窩所在之地。
草木間蚊蟲多,謝芸錦有經驗,早就穿得嚴嚴實實。鄭敏敏幾個就慘了,手腳被咬出了一個個紅包,又熱又癢。
“還要等多久啊,都要到晌午了。”鄭敏敏嘟囔了聲,可惜大家都沒空搭理。她沒趣地撇撇嘴,朝飛舞的蚊蟲兇狠道,“別咬我,咬別人去!”
“噓——”王水秀忙擡手讓她噤聲,大家夥屏息凝視,随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一只毛色十分漂亮的野雞悠哉悠哉地朝陷阱走來。
謝芸錦架起彈弓,慢慢瞄準。
鄭敏敏頓時急得不行,一邊小聲催促野雞快進去,一邊阻止謝芸錦:“你別輕舉妄動啊,不然它可會吓跑的!”
“閉嘴!”謝芸錦給了她一胳膊肘,還沒等鄭敏敏痛呼出聲,其他幾人立馬伸手捂住她的嘴,生怕她驚擾野雞。
鄭敏敏快氣死了,合着謝芸錦胡鬧就行!她好心好意提醒就不行!
謝芸錦眯起眼,等雞爪子踏入陷阱的範圍,瞬間拉開皮筋。
咻——
急速的破空聲于耳邊響起,然後接二連三,謝芸錦仿佛不得要領般朝各個方向彈出石子,野雞開始瘋狂撲騰往草裏撞,男知青們喊着“中了中了”,一擁而上,吵嚷了好一陣,那只野雞終于不動彈了。
謝芸錦站起身,明媚的小臉滿是得意:“怎麽樣,我厲害吧!”
有肉吃的知青心情大好,稱贊跟不要錢似的:“厲害厲害,今天多虧了芸錦!”
“真沒想到芸錦還有這一手。”
鄭敏敏氣急敗壞地看着簡直要被捧上雲端的謝芸錦,扯開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怒極:“有什麽了不起的,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換我我也能!”
這段時間方向東鮮少來知青點,鄭敏敏開始猜測謝芸錦之所以換了份藥房的活計,就是為了能更方便和方向東見面,掩人耳目,再加上以往和她的過節,嫉妒及怨氣積攢得越來越多,在這一刻終于爆發。
說完,她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敏敏!你去哪兒啊!”
鄭敏敏:“她抓野雞,我就去抓野兔!我就不信了,這世上就她謝芸錦最厲害!”
衆人面面相觑,謝芸錦朝柳荷聳了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柳荷也有些無奈,卻還是開口道:“去幾個人跟着她吧,要是迷路了就不好了。”
……
爬了一上午山,衆人又累又餓,決定在溪邊先解個饞。野雞味美,用最簡單的做法就可以調出它的鮮香,男知青們利落地放血拔毛,內髒全部掏幹淨放到一邊,打算做個叫花雞吃。
雨後土地濕潤,各種各樣的菌類從地面冒出頭來。謝芸錦不善廚藝,但貴在會吃,指使人起來也不害臊,讓他們放一些塞進雞肚子裏。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看着柳荷摘了一簇白色圓帽的菌子,百無聊賴地開口:“柳荷你最近是不是曬黑了?”
柳荷是那種長輩們最喜歡的長相,小家碧玉,淺淺一笑就十分溫婉。謝芸錦長得美,自己也喜歡美人,看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心情都愉快多了。
“有麽?”柳荷看了看自己的手,笑道,“興許是你白了呢,我看着和以前差別不大。”
怎麽可能差別不大?這時節的太陽有多毒辣大家都深有體會,再加上她們寧願貪圖涼快,赤着胳膊,回去後一點補救也不做,能不黑嗎?手臂的顏色都快成兩截了。
知道對方買不起自己用的香膏,謝芸錦也不提,語氣半是炫耀半是讨乖地說道:“沒關系,我在藥房可是學了好多東西呢,等我出師了,就幫你做一個特制香膏,讓你抹了臉上又白又嫩。”
柳荷瞧她那大言不慚的模樣,沒忍住噗嗤一聲,怕大小姐惱羞成怒,又連忙正色,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真的啊?”
“當然啦!”謝芸錦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很多藥材不光能治病,也能美容養顏呢!像帶白字的白芷、白芨、白附子,光聽名字就很有用!”
這倒不是她從陳廣福那兒學來的,純粹是小時候臭美,外公沒辦法,只好跟她講了一些,但她耽于玩樂,一直沒機會試試。
聽着好像真有那麽回事,可這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就透着一絲不靠譜。一位女知青瞅了瞅謝芸錦嫩白的小臉,卻試探道:“也能讓我試試嗎?”
要麽怎麽說活招牌活招牌呢!謝芸錦的樣貌擺在這裏,饒是說出的話再荒謬,都會有人想——是不是用了和她一樣的東西,就能擁有她這樣的模樣?
有人捧場,謝芸錦當然高興,但這位女知青跟她不太熟,又和鄭敏敏玩得好,她嗫喏兩下,最後一本正經道:“我要先給柳荷哦,有多的再考慮給你。”
像個不願意和別人分享玩具的小朋友。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會覺得吝啬又小氣,但換成那張臉和自然嬌嗔的神态,任誰也不會和她置氣。
女知青本以為對方會果斷拒絕,聞言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道——
謝知青好像沒有敏敏說的那般讨厭了。
日頭漸漸高升,炙熱的陽光穿過林間縫隙投在溪面上,潺潺的流水波光粼粼。
“他們怎麽還不回來?該不是真迷路了吧?”
謝芸錦蹲在埋叫花雞的土堆旁,好奇地用樹枝戳了戳,撲面而來的熱氣令她縮了回去。聞言,她拍拍手上的灰,滿不在乎地說道:“說不定捉到野兔躲起來吃掉了呗。”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位男知青喊:“回來了回來了!”
謝芸錦轉頭,卻見剛才離開的那幾人臉色都有些奇怪,尤其是鄭敏敏,神情灰敗如喪考妣,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沒了。
“你們咋了?”有男知青好奇地問一同前去的馮和平。
馮和平看了眼謝芸錦,一臉欲言又止。
謝芸錦莫名其妙。
看我做什麽?
王水秀臉頰上的紅暈還未散去,似乎也覺得有些難以啓齒,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支支吾吾:“我們看到……看到大隊長兒子和……和孫桃枝在……在、在親熱……”
衆人霎時瞪大了雙眼。
這個年代男女大防是道坎,即便是正經夫妻,在街上牽手摟腰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接觸過西方思想的知青們相對來說還開放一些,因此能被王水秀用親熱來形容,想必不是牽手摟腰這麽簡單了。
雖然大家夥談對象時難免會有些親密舉動,但私下裏是一回事,被人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況還是好幾個人。
謝芸錦恍然。怪不得鄭敏敏成這樣了,親眼目睹心上人和別的女人暧昧,誰受得了啊。
不過男女主的進展也太快了吧,直接越過了近一年的時間,看來上輩子她這個反派還真是盡職盡責,沒有她橫插一腳,那兩人簡直如同洩了洪的堤壩,一發不可收拾。
雖然按她的經驗,方向東這個人最喜歡拿捏別人,孫桃枝過早付出自己,怕是會得不償失。
但誰又能說得準呢,孫桃枝是女主,她一個反派擱這操什麽心呢!
謝芸錦在心裏唏噓了幾下,不緊不慢地擡眼,發現周圍朝自己投來的許多視線,似乎是剛才她的發呆引起了誤會。當即板起小臉,不悅道:“都看我幹嘛呀!”
馮和平斟酌着開口:“芸錦,你沒事吧?”
她能有什麽?難道以為她還惦記着方向東,所以現在非常傷心難過嗎?!呵!男女主相親相愛不打擾她她高興死了好嗎!
謝芸錦翻了個白眼:“當然有事!我快餓死啦!誰要聽你們說這些有的沒的!”
被她這麽一提醒,衆人才想起埋在土堆裏的叫花雞。
頓時什麽風花雪月全部抛諸腦後,管他誰和誰呢,填飽肚子才是人間正事!
男知青用樹枝撥開燒燙的泥土,然後敲掉包裹野雞的堅硬泥塊,很快,露出裏頭的佳肴。
小心翼翼地掀開葉片,男知青被燙得直摸耳朵,待變黃的葉片剝下,白嫩的雞身便映入眼簾。
他們沒有用任何佐料,野雞自身帶着的雞油令表皮油光滑亮,滾燙的熱氣自雞肉身上飄散出來,帶着肉類的香味,和外頭包裹着的葉片清香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如同小勾子拉扯着胃部的饑餓感,叫人止不住咽口水。
“這也太香了,我多長時間沒吃這一口了!”
其他人都顧不上說話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只雞,恨不得立刻吞吃入腹。
人多,真正分到手上的肉也只有兩三塊。謝芸錦分到一只雞腿,放在樹葉上,灼燙的溫度幾乎讓她拿不住。
她鼓着嘴吹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條肉送入口中。
肉質鮮嫩不柴,雞皮上的肥油全部滲入肉裏,泛着鮮甜,謝芸錦的紅唇都被覆了層油光,漂亮的眸子波光流轉,美妙得想要搖頭晃腦。
好吃!
飯店有飯店的功底,在林子裏這麽吃一頓,也頗有野趣。
其他人可不像她吃得這麽矜持,拿起肉吹也不吹地往嘴裏送,燙得嗷嗷直叫也不肯吐出來,等好不容易适應了溫度,才随便嚼兩下,囫囵吞下,然後馬不停蹄地吃下一塊。
一時無話,就連傷心過度的鄭敏敏都将悲憤化作了食欲,只是每一口都咬得極為兇狠。
“芸錦,快嘗嘗菌子!”
吃完了肉,大家夥才有功夫對菌子下手,一入口才發現這滋味根本不比肉差!
菌子的熱氣散了散,謝芸錦噘着嘴先試探了一下,然後才抿住,一點點吮吸上頭的汁水,熨帖的暖流撫慰了胃部,她嘗到一點回甘,滿足地眯起了眼,最後慢條斯理地吞下菌子。
回味無窮!
靜谧的山林裏,陽光熱烈,空氣中還殘留着淺淡的食物味道,微風一吹慢慢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林間的草木清香,以及花朵的芬芳。
風聲和鳥鳴聲與燥熱一同帶來困意,一時間,大家夥仿佛忘了彼此之間的隔閡與不快,只想靜靜地發呆,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會兒,不知道是誰打了個空嗝,氣氛安靜了幾秒,然後那人說——
“咋回事?不僅沒飽,反而更餓了!”
衆人發出一陣哄笑。
謝芸錦也笑出聲,眉眼彎彎。
……
一只野雞肯定是吃不飽的,回到知青點,他們用野雞蛋炒了剩下的菌子,還沖了碗蛋花菌菇湯。內髒味重,回來的路上便随手摘了山椒,混着竈房裏頭的香料,又是一盤下酒菜。
謝芸錦還摘了一籃子野草莓回來,用水清洗過的野草莓沾着水珠,顆顆飽滿,嬌豔欲滴,吃着玩又不占肚子。
這估計是半個多月來最豐盛的一餐了,知青們意猶未盡,恨不得将滋味永遠留存在腦海裏,等回頭勒緊褲腰的時候再拿出來回味。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等美食帶來的沖擊感褪去,大家夥又咂摸回味,七嘴八舌地讨論起了山上的那樁風流事。
“真是大隊長兒子啊?他不是在縣城裏工作麽?咋還能看得上鄉下姑娘啊?”
“鄉下姑娘怎麽了?只要……誰能逃過那滋味?”
“诶,他們發現你們了嗎?”
“沒呢,我們一注意到就躲起來了。人家可黏糊了,哎呦那個忘情诶,都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吧,我都沒眼看!”
“我見過那姑娘幾次。啧啧,真是看不出來啊,雖然長相一般,但身段還挺好,聲音嬌滴滴的,說‘方大哥,我給你的香囊咋不見你帶呀’,聽聽!這都有定情信物了!”
“誰讓人方向東條件好呢?我要有一個好爹,也能有姑娘投懷送抱!”
謝芸錦抱着自己的臉盆從洗澡房繞出來,便聽見男知青們坐在院子裏抽煙,聊下午的事,越聽越覺得刺耳。
她頂着張冷若寒霜的小臉進了屋,柳荷跟在她身後,臉色也不好看,小聲說道:“芸錦,不用理他們。”
謝芸錦長出了一口氣,面色不虞地搖搖頭。剛才說話那些男知青的态度讓她想起自己上輩子出事後的風言風語。
那時候她已經和方安遠結了婚,但還是能聽見村裏的女人們總在罵她不要臉,也知道男人将她當做一項炫耀的談資——既嘲笑方安遠把持不住,又羨慕他有城裏姑娘倒貼。
這些言語曾如刀刃紮在她身上,猛地回憶起來,一時感慨,沒緩過來而已。
至于孫桃枝,也不是她該操心的事。畢竟她謝芸錦自私,沒有樂于助人的慷慨,明知道那頭是針對她的洪水她還去趟,那是找死。
晃了晃腦袋,甩去那些不開心的事,謝芸錦打開自己的箱子,突然動作一頓,往後看了看柳荷。
對方用眼神示意:怎麽了?
謝芸錦抿了抿唇,上身探過去,用手攏在她的耳邊,聲音很輕,還帶着點別扭:“香囊就能代表定情信物嗎?”
柳荷一愣,然後笑了,也用氣音跟她說話:“那要看你送給誰啦,送給長輩就是孝敬,送給喜歡的人……”她突然停頓,表情有些意味深長。
桃花眼慌亂地眨了幾下,謝芸錦立刻揚起下巴,傲嬌地轉過頭:“誰、誰喜歡……喜歡誰了!”
“我什麽都沒說呀。”柳荷打趣,然後湊過來耳語,“是不是那位解放軍同志?”
“哼!是又怎麽樣?你有意見嗎?!”氣急敗壞的語氣。
少女懷春時最動人。謝芸錦小臉緋紅,盈盈一雙桃花眼似嗔非嗔,分明別扭羞怯,卻又直白坦率,好像所有的矛盾都能在她身上找到一個恰如其分的融合點。
羨慕地嘆了口氣,柳荷柔聲道:“那你會嗎?”
縫香囊?謝芸錦搖搖頭。
以前縫補東西,她都是花米糧或者錢票找其他知青做的。後來彼此關系不好了,她就去村裏找曾經當過繡娘的老人家,從來沒有自己動過手。
這麽想着,她又有些洩氣。
柳荷安慰她:“沒關系啊,我教你,你可以拿塊不要的布來練練手,很簡單的!”
謝芸錦不耐糾結,想做就做吧,送不送出去到時候再說!
于是她立馬打開箱子,記得上次有塊方巾她不想要了,還想拿來遮牆來着。
知青點沒有櫃子,她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藤編箱裏,亂得很,但翻了又翻,卻看不見半點兒影子。
“奇怪,我上回那條方巾,你記得我放在哪兒了嗎?”
柳荷反應了一下,明白過來:“你出去的時候忘收起來,我幫你塞在被角了,沒有嗎?”
箱子裏的東西被她翻了個遍,謝芸錦把整張被褥都掀起來,鼓起腮幫子:“沒有啊!”
柳荷也一頭霧水,電光火石間,睫毛微顫,她下意識側過頭。
躺在床上的王水秀沒料到她會突然看過來,臉上的心虛還沒藏好,嘴角的笑意也有些勉強:“咋、咋啦?芸錦丢東西了?”
柳荷沉了語氣,不緊不慢地開口:“嗯,是一條方巾,上頭印着花草,水秀你有見過嗎?”
“我咋可能見過呢。”王水秀用被子蒙上頭,立馬翻了個身。
謝芸錦眨了眨眼,和柳荷交換了個眼神。
是她?
八成是。
謝芸錦沒好氣地撇撇嘴,眼珠一轉,故意放開聲音道:“那方巾可是我爸在海市買的,可貴了,不算票都得十五塊呢!”
柳荷立刻會意,驚訝地道:“這麽貴啊?!唉,早知道你不想要了咱們就去換一些米糧回來,這下虧大發了。”
裝睡的王水秀如遭雷擊。十五塊?!能抵城裏工人半個月的工資了!
她可不是虧大發了嗎?!!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薄薄的雲層中好似還能看出點彎月的影子,四周悄聲無息。
謝芸錦醒得早,卻還有些困頓,打着哈欠出門,卻發現院子裏立着一道身影。
她哎呦着後退了一步,揉了揉惺忪雙眼,才看清對方的長相。
“鄭敏敏?”
這場景怎麽這麽熟悉呢?
鄭敏敏還穿着裏衣,只披了件輕薄的外衫,連頭發都沒梳,散亂地披在肩頭。看見是她,難得沒有怼上來,幽幽的眼神一撩,還怪吓人的。
謝芸錦暗罵了句有病,轉身要進屋,卻被叫住。
“謝芸錦!”鄭敏敏幾步上前,拉着她的手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麽?”謝芸錦的頭腦還沒清醒。
“知道孫桃枝和方大哥一塊兒,所以你才遠離了方大哥,因為你知道他心裏根本沒有你對嗎?!”
她失眠了一整夜,腦海裏充斥着白天見到的畫面,心如刀割。
原先是謝芸錦,她還能說服自己。因為即便自己不想承認,但謝芸錦确實比她漂亮比她家世好。可孫桃枝呢?孫桃枝算個什麽東西?!大字不識一個的鄉下村姑!憑什麽能把自己比下去?!
她輾轉反側,急需一個出口,然後謝芸錦便撞了上來。
“诶……”謝芸錦氣笑了,說話都帶上了家鄉的腔調,态度高傲,“我說你跟我犯什麽勁呢?啊,你喜歡他你就找他去呀,想知道他心裏有沒有你,直接去問他呀!我看你編排別人倒好意思的,臉皮這麽厚怎麽就用不對場合呢?煩人!”
孫桃枝都比你強,至少她知道問題的關鍵點在于方向東而不是我!
“你、你……”鄭敏敏被她一串詞給說懵了,你你你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雖然她看起來大大咧咧又外放,但自覺有着姑娘家的矜持,所以即便對方向東的心思再明顯,露骨的話也說不出口。可謝芸錦卻把現實挑得如此直白,瞬間顯得她的百轉千回十分可笑。
謝芸錦這才發現她腫得跟核桃似的眼睛,須臾間,她目露憐愛,然後毫不同情地轉身離開。
要争方向東你們自己過家家去吧,都別來煩我!我只想安安靜靜做我的反派!
……
農民靠天吃飯,梅雨季節一過,才算是真正進入了盛夏。
田裏的糧食也不能幹放着,要除草施肥、防治蟲害,可以說除了年末貓冬,農民們一年到頭就沒有個閑的時候。
方中華嘴上又急出了燎泡,灌了口淡到沒味兒的茶水,然後啐了一口,将泡得發白的茶葉又吐了回去。
“這又是咋了?”
方中華看了眼自家媳婦,煩躁地搖頭:“你們女人家,說了也不懂。”
“嘿,我咋不懂咧?這家裏裏外外不都是我打理的?方中華你是不是皮癢癢了!”
耳朵被人扯了起來,方中華哎呦呦兩聲,急忙求饒:“成成成,錯了錯了!讓人看見我大隊長的威嚴還有沒有哇!”
李翠鈴沒好氣地放開手:“當個大隊長能耐死你,少把你的官腔帶回來!”
末了,在他面前坐下,擡起下巴:“說吧,啥事煩心?”
方中華揉了揉耳朵:“還不就是工農兵大學那檔子事兒嘛!”
李翠鈴睜大眼:“咱們村有名額咧?”
方中華點點頭,伸出一根手指。
“就一個呀,那咋分!”
頭疼就頭疼在這兒咯!
如今高考停止,工農兵大學的名額自然就像個香饽饽,誰都想要。可每個地方的名額有限,那些下鄉的知青為了争取上一個回城的機會,什麽方法都使得出來,前兩年有個村甚至還出過亂風紀的事兒。
江渡村地勢偏遠,一直沒有分到名額,方中華也樂得清閑,但今年去公社開會,上頭一看,诶你們這兒怎麽沒有哇,這麽個燙手山芋就莫名其妙地落到了手裏。
方中華自诩公正嚴明了大半輩子,可不想在這件事上栽跟頭。
“你就是想得太複雜了。”李翠鈴道,“選個最服衆的,最優秀的,最有能力的,這不就是上頭的标準麽?”
其實要論私心,李翠鈴是想讓自家兒子去的。畢竟整個江渡村,甚至包括那些城裏來的知青,哪個能有她兒子優秀?而且她兒子已經是供銷社裏的小領導了,若是能去大學裏進修一下,肯定還能往上竄一竄。
但她了解丈夫的性子,肯定不會同意,所以沒有說話
方中華想了想,确實理是這麽個理,不過為了防止出亂,他還是沒有第一時間将消息播出去,打算先觀望幾天再說。
夏管期間,謝芸錦也忙得很。既要給村裏人煮荷葉茶,又要向陳廣福學習中藥美容的方法,晚上還得悄悄和柳荷學怎麽做香囊。
前兩個倒是很簡單,除了陳廣福一開始聽到她的意圖後直罵她心思不定之外,倒沒有什麽波折,并且在她随意鼓搗出了一副安神的方子後,老爺子還別別扭扭地要了過去,說要找個機會和她外公研究研究。
哼!就說了她很有本事吧!
只是做香囊這事兒,似乎天生和她不對付,任柳荷怎麽教她都不開竅。柳荷還笑她,天生就是個嬌貴的小姐命。
“我還差得遠呢!”謝芸錦哼哼唧唧地穿針引線,兩只手愣是不聽使喚,縫出來的針腳歪歪扭扭。她生氣地用剪刀挑出那些線,打算重新開始,“我媽媽那才是真的嬌貴,想當年……”
話音戛然而止,柳荷不解地擡頭,就見謝芸錦漂亮的眸子黯淡了些許,然後牽起嘴角笑開:“想當年那可是個驚豔絕倫的大美人!”
柳荷這才想起她媽媽已經過世的事,不過看對方不願意提及的樣子,也就沒有點明,配合地笑道:“看得出來,要不是個美人,也不能生出你來。”
“嘿嘿!那當然!就喜歡你這樣說實話的人!”
笑鬧了一陣後,氣氛又靜了下來,謝芸錦莫名有些情緒低落,一個沒注意,針尖就刺破了指腹。
她倒抽一口氣,委屈地将溢出血的手指放在嘴邊。
想家了。
哪天去縣城,她要給爸爸打通電話!
……
軍官宿舍中,路昉聚精會神地坐在桌前,一手拿着锉刀,一手握着塊已經成型的木料,正在打磨細節。
他的腦海中漸漸浮現出小姑娘嬌氣的樣子,刻畫五官的時候分外用心。
忽然一個恍神,锉刀擦過手指,掀起一小塊皮肉,鮮血一下就湧了出來,成塊地滴落在桌面以及白色的木料上。
他輕輕蹙眉,連忙拿過一旁的手巾擦幹淨木料,這才到衛生間舀了瓢水,面不改色地沖掉手上的血跡,然後坐回去繼續打磨細節。
門外敲門聲傳來,路昉放下東西起身,打開門。
“路副營,周團長找你!”
路昉颔首,将桌上的東西整理好,想了想,把那塊待完成的木料和自己的小牛放到了一起。
十分鐘後。
“團長,路副營到了。”
周團長端着印有語錄的搪瓷杯,喝了一大口水,開門見山:“路昉,軍營近期要舉辦活動,政委的提議呢,是打算和附近村的村民合辦一場軍民聯歡會。”
路昉沒有說話,但沉默的表情已經透露出了他的想法——這難道不是文藝兵的事兒?
周團長早有所料,也不急,慢慢跟他解釋:“咱們和文藝團團長說好了,不僅他們那邊要出節目,我手下這些兵蛋子,也得出節目。本來嘛,這宣傳偉大思想的事兒就是應該人人參與,也好讓那些兔崽子們溫習溫習,別到時候上頭派人思想檢查,各個給我丢臉!”
“我們和村民那兒呢,得有一個人牽頭,我和政委想來想去,覺得交給你比較合适。叫你過來就是為了交代這事兒。”
路昉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周團長笑眯眯地看着他:“初步決定是和江渡村,已經和他們溝通過了,你找個時間和大隊長村支書聯系一下,有沒有困難?”
路昉噎住,很快朗聲答道:“沒有!保證完成任務!”
……
晚上吃過晚飯,村裏人愛在院子裏納涼。天還沒黑,躺在竹編的躺椅上搖着蒲扇,白日裏的燥熱留下最後一絲餘溫,微風陣陣,緩解了勞作的疲憊,好不惬意。
忽然間,村頭廣播冒出滋滋幾聲電流,然後大隊長方中華的聲音響了起來。
“咳咳!呃,請各位社員都到曬谷場,我有事情要宣布。重複一遍,請各位社員都到曬谷場,有事情要宣布。”
“啥事啊,直接在廣播裏說了得了呗!”
“就是,我正準備睡了呢!”
“二狗你诓誰呢,天還沒黑呢!剛還琢磨着準備到哪家摸哨吧?”
“你放屁!我雖然叫二狗,可從來不幹偷雞摸狗的事,咱都是明着來!”
“去去去,天天不正經還挺驕傲!”
方中華一般只有大事才會用廣播通知,因此大家夥雖然嘴上抱怨,還是很老實地往曬谷場的方向走,除了不方便的老人小孩,其他勞動力都到齊了。
知青們離得遠,提前叫了人去通知,這會兒反倒是第一個到的。
謝芸錦打了個秀氣的哈欠,困頓的淚水浮上眼眶,晶亮的眸子頓時像染了層雲霧,無辜又可憐。
太累了。今天被陳老頭按着背了好一通藥材習性,那些醫書不好明着拿出來,陳廣福就口述讓她背,或是用樹枝寫在地上,錯了就重新來過,直到正确為止。
她長這麽大,還沒有受過這種委屈,就連外公以前都勉強不了她!可誰讓這些是自己要求的呢!不過當初她想得是只要能美容養顏的藥材就行,結果給自己整了個大活計!
她瞧準方中華看不見自己,偷偷站到角落的位置,眼皮一點一點耷拉下來,又強撐着睜開。
“呦,謝知青,晚上這是做賊去咧,咋困成這樣?”方二狗不知道什麽時候蹭到了知青隊伍,正一臉調笑地看着謝芸錦。
曬谷場提前亮了燈,方二狗沒上過幾天學,自然不懂得“燈下看美人”這種話,只覺得謝知青的小臉蛋在昏黃燈光的映襯下更叫人移不開眼。尤其那雙桃花眼,犯困的時候懵懵懂懂地看着你,眼角微微上翹,跟小勾子似的,勾得人抓心撓肺。
謝芸錦偏過頭,不理他。
男知青們都圍了上來,将兩人隔開。
“方二狗,大隊長就在上頭呢!”
“走開!離芸錦遠一點!”
像方二狗這種二流子,慣會察言觀色,這些男知青們各個跟孬種似的,只敢頂兩句。
于是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