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29 她不想和你說話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小孩高亢的嗓音穿破藥房的沉靜。方安進“猛虎撲食”似的沖向院子,冷不丁看到謝芸錦,一個急剎車, 摔了個狗吃屎。

謝芸錦:“……”小鬼頭真客氣。

“阿進!咋不看路呢!”身材瘦弱的婦人踱步上前, 俯身要去扶他。方安進自己麻溜地爬了起來,打了許多補丁的褲子沾滿草屑泥土, 顯得更破舊了。

“你、你咋在這兒?!”方安進瞪大眼, 因為摔跟頭丢了面子,臉上帶着點羞惱。他不了解大人的事,還以為謝芸錦是生病了才過來, 看了看自己的娘,又看了看謝芸錦, 為了找回顏面般,故作成熟地長嘆口氣。

“女人真是太弱了!”

謝芸錦差點用手中的簸箕砸他的頭。

婦人捂着嘴咳嗽了兩聲, 對謝芸錦笑了笑, 蒼白的臉上沒有多少血色, 連嘴唇都泛着青紫,一看就是久病纏身。

“你就是謝知青吧, 多謝你上回幫了阿進。手帕安遠給你了麽?縫補得不好, 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這樣好聲好氣地跟自己說話, 謝芸錦還有些不适應。上輩子兩人可以算是村裏關系最差的婆媳,對方沒少在村民們面前抹黑她, 因為身體羸弱所以才不常動手,但冷嘲熱諷是少不了的。

她和方安進, 一個“冷刀子”,一個“火/藥桶”,謝芸錦在方家的時候, 誰也不服誰,每一天都過得雞飛狗跳。

因而謝芸錦沒有答話,目光在她身上一掃而過,兀自翻弄藥材去了,傲慢又嬌橫。

趙蓮愣了愣,面露尴尬,心道果然是城裏來的知青,脾氣真大。

幹笑了兩聲,她又止不住咳嗽起來,謝芸錦聽得心煩,不客氣道:“陳大夫在裏面!”

一大一小都是常年生病的體質,除了必不可少的藥包之外,每個月還要來藥房檢查一次。幸好村裏看病能報銷,不然光憑方安遠一人撐着,家裏怕是早就入不敷出了。

陳廣福把完脈,臉色并沒有多好看:“郁結未散,你這個身體啊得放寬心。”

趙蓮唇邊扯開一抹苦笑:“安遠還沒成家呢,阿進身體也不好,我咋放寬心。”

丈夫死的早,她拉扯兩個孩子長大,就希望看着他們成家立業,這樣就算自己哪天走了,也能安心地去見他們的爹。可是大兒子冷心冷情,上回介紹的姑娘他連相看都不願意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如願。

陳廣福從不摻和別人的家事,聞言只說了句場面話:“兒孫自有兒孫福。”

趙蓮常年待在家,沒有什麽人可以說話,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忍不住多說了兩句:“他也不小了,跟他差不多大的向東,都已經開始談婚論嫁了,你說我能不急嗎!”

陳廣福一愣,問道:“向東?他說的哪家姑娘?”

“您不知道?就是早些年逃難來的孫家女兒,桃枝啊。”

門外的謝芸錦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怪不得這些天都沒怎麽見着這兩人呢,原來忙着升溫感情去了啊,女主不愧是女主,這速度也太快了!

聽着趙蓮在裏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謝芸錦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山上“偶遇”之後,知青們聊天也會時不時提到這事,方才下工歇晌,幾人在樹下聊着,被來送飯的孫老太太聽個正着。

自家孫女被大隊長兒子占了便宜,這怎麽得了!不得趕緊趁着這個機會扒住人家?!孫家人本就打着這個主意,這下讓他們逮着了,拖家帶口地到大隊長家鬧,架勢十足,令端着飯碗跑去圍觀的村民們嘩然不已。

大隊長家的不是和謝知青談對象麽?怎麽又和孫家女兒扯到一塊兒去了?!

哦哦謝知青說了他倆沒關系啊,那也沒理由看上孫桃枝啊!不都說在供銷社當上領導了麽,咋還想娶個外來戶?

村民們對孫家還是有偏見的,畢竟不是土生土長的江渡村人,方向東又是村裏嬸娘們的理想女婿,說話自然帶着股酸味。

不過再酸也沒用了,孫家人從孫桃枝房間裏找到了一條桃花絲巾,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是上等貨,和縣城裏賣的不是一個檔次。整個江渡村除了在供銷社上班的方向東,誰還能買得到?

方向東還在縣城上班沒回來呢,大隊長夫婦一個頭兩個大,叫來孫桃枝想問問清楚。

小姑娘雖然支支吾吾的,但卻沒有否認,在場都是過來人了,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這下方中華夫婦也不好說什麽了,畢竟這種事情吃虧的都是姑娘家,方中華又是大隊長,不可能鬧出個家教不嚴的名聲,只得叫自家兒子回來,商量商量親事如何辦了。

事情發生的很快,趙蓮也是出門時聽了那麽一嘴。謝芸錦中午沒回去吃飯,消息自然滞後。

既然兩個人都提前和諧美滿了,就沒有她什麽事兒了吧?謝芸錦突然心情大好,對着沖她道別的趙蓮都有了笑模樣。

村尾的孫家,老太太顯然還沒回過勁兒來,插着腰對坐在床上的孫桃枝一通罵。

“你個死丫頭!被男人占了便宜咋不吭聲?!要不是我聽着旁人說,你還想瞞多會兒?!”她急赤白臉地罵了幾句,看她一臉木頭樣又覺得沒趣,喘着氣擺擺手,“算了算了,等向東回來事情就有着落了。我告訴你啊!他要是不認賬,你可別心軟!男人不能慣着,聽見沒?!”

孫桃枝神色不豫地應了聲。

現在的情況确實在她意料之外,她也沒想到那天在山上會被知青撞見,不過結果到底還是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走了,至于方向東那邊……想着這段日子的溫存小意,孫桃枝不免面泛紅暈。

這下他總不能惦記着謝芸錦了吧?

……

為着聯歡會的事,晚飯後大家夥還要緊鑼密鼓地排練。

下午的事鬧得太大,謝芸錦到曬谷場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見她來了,知青們七嘴八舌地跟她描述當時的場面。

“我看孫家人就是想訛上大隊長家,生怕人跑了不負責。”

“不過想想也是,人方向東條件多好啊,我前些時候還聽說供銷社的領導想要把自己閨女介紹給他呢!”

“也不能全賴孫桃枝吧,這事兒要是方向東不願意,還能綁着他不成?再說了,我看孫桃枝也沒什麽不好啊,以前就是瘦了點,這段時間養了些肉,挺清秀端正一姑娘啊!”

“我也沒說都是孫桃枝的錯啊!成成成,我不講了行了吧!”

“芸錦,你怎麽不說話啊?”

謝芸錦雙手抱胸,聞言翻了個白眼,嬌橫道:“我很閑嗎?人家的事兒和我有什麽關系!”

本來大家夥就覺得她和方向東掰扯不清,對這件事自然是能不表态就不表态。

衆人讪讪,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好在宣傳隊長張彩花沒多久就來了。他們先前排練過幾次,詞都已經熟悉了,剩下的便是調度調度情感,以及訓練一下姿态和精氣神。

謝芸錦作為領讀,要求當然更高。張彩花比她還要激動,連說帶比劃地帶動她的情感。

“這句你應該滿懷激昂,想着為祖國貢獻鮮血與生命的同胞,像我這樣——”

許是氣氛使然,大家夥在旁邊看着,然後不知不覺都加入進來。抑揚頓挫的齊誦在這片空地上響起,震得一旁排練歌曲的村民都忘了動作。

張彩花激動得滿面紅光:“很好!就是這股勁兒!”

謝芸錦本來只把這項任務當做普通的娛樂活動,可不知怎麽,胸腔裏像堵了一團棉花,沉悶得喘不過氣。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路昉來的那天,她看見站在那兒挺拔如松的身影,好像突然就有了消解的歸屬。

“解放軍同志!”有外人在場的時候,謝芸錦從來不叫他的名字,可路昉還是能從一堆人的聲音中,準确分辨出她的。

清甜婉轉,尾音稍稍拖長,帶着一股子恣意與嬌橫。

路昉眸色漸深,看着小姑娘跑到自己面前。

她今天穿了件天藍色的短袖衫,膚白如雪。長發高高紮在腦後,露出修長的脖頸和光潔的額頭。此時她仰着粉白的小臉,許是因為跑動,兩頰還泛着點紅。

“你來看我們排練啊?”

路昉點頭。他知道這工作是團長特意安排給自己的,為得就是轉換注意力,調整他的心結。

可他好像也有了自己的私心。

謝芸錦眉眼彎彎,俏臉滿是得意與興奮:“那你要好好欣賞哦,我們表現得可好了!”

張彩花也在一旁附和:“那咱們就拿出最好的狀态給路同志看看。”

路昉眼含笑意,開口道:“好。”

這會兒雲層浮動,擋住耀眼的天光,少女亭亭玉立地站在最前面,沖他揚了揚眉。

氣氛正好時,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闖了進來。

“芸錦!”

路昉瞧見小姑娘幾乎立刻就落了臉色,秀眉蹙在一塊兒,渾身上下都透着不悅。他挑了挑眉,順着目光看到一個文弱的男人。

書生模樣,眼裏卻不乏精明與算計。

許是男人對情敵的直覺,兩人對視了一眼。方向東感覺到對方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竟沒來由生出了幾分懼意。看着那身軍裝,他很快猜到了對方的身份,調整好自己的狀态,露出一個完美又得體的笑容:“你就是路同志吧?你好,我是方向東,歡迎來我們江渡村。”

那架勢,簡直比他爸還要像大隊長。

路昉瞥了眼他伸出的手,沒動,言簡意赅:“路昉。”

方向東也不覺得尴尬,神色自然地收回手,溫聲笑道:“可否容許我和謝知青說兩句話?很快,不會打擾你們排練。”

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這唱的是哪一出。

方向東不是應該在和孫桃枝籌劃婚事了麽?怎麽又跑來找謝芸錦了?

謝芸錦哪知道他抽得什麽風,俏臉霜寒,怒罵道:“你已經打擾到我們了!快走,我可沒話要和你說!”

聞言,方向東好像早有預料般面露無奈,仿佛拿謝芸錦沒有辦法,笑容裏溢滿了縱容和寵溺。

路昉的眼神瞬間變得鋒利起來。

張彩花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和知青們一樣摸不着頭腦:“這是咋回事咧?”

“芸錦,你生我氣,不想理我也沒關系,可我——”

話音戛然而止。

路昉比他高半個頭,對視時需要微微仰視,這樣的微妙的距離造成了天然的強弱氣場。他的胳膊被卸了,對方的速度太快,快到他來不及反應,等到痛感襲來,需要竭力克制才能維持臉上的表情:“路同志,你這是做什麽?”

他被人從縣城叫回來,剛進家門,就看到坐在屋裏頭的父母和孫家人。

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

他最近的确對孫桃枝好感頗豐,但不代表自己就要舍棄謝芸錦而選她。畢竟兩人的差距擺在那兒,是個傻子都知道怎麽抉擇。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如果能同時擁有兩個該有多好啊!孫桃枝善解人意,聰慧堅韌,雖然僅上過幾天學,但卻擁有超凡的領悟力和學習能力,是能和他産生靈魂共鳴的存在。

而謝芸錦,與他而言,更像是溫水中添入的一抹調味,能讓他在趨于平淡的生活裏找到樂趣。

這樣的想法雖然不切實際,可他卻努力地把握着平衡,誰料在孫桃枝那兒出了岔子!

方向東不死心就這樣認命,于是來找謝芸錦,試圖挑起她的嫉妒心,讓她破壞自己的親事,如果能讓人覺得她與自己有關系更好。

“她不想和你說話。”路昉的聲音如同淬了冰,透過空氣無形地紮進肺裏,壓迫得旁人喘不過氣。

方向東嘴角抽動,笑容快要維持不住:“這是我和她的事,不勞路同志費心!”

謝芸錦走過來站在路昉身邊,脆生生道:“解放軍同志為人民服務關你什麽事?再亂說話我讓他揍你啊!”

“聽見了?”路昉揚眉,放開他的同時推了一把,方向東立刻踉跄地後退兩步。

要不是穿着這身軍裝,他還真想不管不顧地把這小子往死裏揍一頓。

這時,其他人終于反應過來了,紛紛上前說道:“咋回事啊?方向東你不是要娶孫桃枝了麽?”

“就是啊,你都和人家那樣了,還來找咱們芸錦做什麽?耍流氓啊!”

謝芸錦一而再再而三的強調讓知青們看到了她拒絕回避的态度,自然沒有幫外人的道理。

方向東像是被人撕下了臉皮,面色鐵青,知道再堅持下去也沒有什麽結果了,他只好先離開這裏。走之前,他還深深看了一眼謝芸錦和路昉。

他自诩對謝芸錦了解透徹,當然知道她的一些小習慣。

兩人之間的氣氛微妙,謝芸錦站在男人身邊,甚至微微往路昉的方向歪,仿佛有了依賴和依仗般,兇巴巴地看着自己。

不是說有未婚夫了?這是又勾上了一個?

看來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許是這樣的想法安慰到了自己,方向東理了理自己的皺了的衣服,本想清高地離開,卻突然扯到胳膊,龇牙咧嘴,然後面露不甘地跑了。

謝芸錦在後頭呸呸呸三下:“真是晦氣!”

出了這檔子事兒,謝芸錦也沒心思繼續排練了,耷拉着眉眼,臉上又氣又委屈。

路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雙唇抿成一道鋒利的直線。

張彩花只好幹笑着打圓場:“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今天就先到這兒吧,反正大家夥前幾天都練得挺好的,就當放天假輕松輕松!”

謝芸錦沒有随知青們一同回去,走到半路說要自己一個人靜靜,知青們勸說未果,只好依着大小姐的性子離開了。

“他并不是單純地喜歡你。”男人在身後響起,語調低沉,話裏帶了情緒。

謝芸錦當然知道,只是想起上輩子的事,沒來由有些心虛,眼神躲閃。

路昉面色更沉。

空氣凝滞了幾秒,男人才再度開口:“他的胳膊不嚴重,重新接上就行。”

謝芸錦擡起頭,愣了下,然後皺着眉道:“為什麽不幹脆弄折了!最好斷他一條胳膊和腿!讓他長長記性!”

男人聞言怔住,下一秒神色微松,又被她孩子氣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律法不允許。”

……

桌面上擺着已經雕刻好的木頭——通體雪白的小貓模樣,張牙舞爪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可惜太過可愛,沒有什麽威懾力。

路昉若有所思地盯了會兒,站起身來朝外頭走去。

軍營裏往來通話都要被監聽,路昉握着聽筒,目光沉沉地看着遠處:“找路朝。”

那頭很快傳來父親不滿的聲音:“臭小子沒大沒小!找你爹什麽事兒?”

“信您收到了吧?”

“哼!收是收到了,可你得告訴我你那媳婦兒是怎麽回事兒!別為了找借口诓我和你媽。”

路昉垂下眉眼,道:“跟您說一聲,我打算打個結婚報告。”

“什麽?!”路朝驚呼出聲,沖勤務兵擺擺手,又坐了回去,“那姑娘也是部隊裏的?”

自家兒子成天泡在部隊裏,想來想去,也只有女兵最有可能。

路昉:“不是,她是知青。”

“知青啊……”路朝眯起眼,問,“叫什麽名兒啊?”

路昉沉默。他只是怕寫信迂回太久,才想打電話擺個态,真想到結婚報告那個地步,還得等謝芸錦點頭。

路朝笑了:“怎麽着,還藏着掖着不讓我知道?”

路昉抿了抿唇,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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