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自高辛王姬嫁給軒轅黑帝,高辛和軒轅兩國合并,共尊黑帝為君,整個大荒幾乎都在黑帝的統治下。除了那些散落在大海內的島國以外,還有一個地方不在黑帝的統治下——神農義軍共工占據的群山和清水鎮。

高辛和軒轅合并之初,時不時有矛盾爆發,甚至有過局部的戰争,但經過黑帝二十多年的治理,大荒內的文化交融、物産流通,百姓安居樂業,一切都安定興盛。即使還有零星的反對聲音,也絲毫不能影響天下統一的大勢。

孟春之月,黑帝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被共工拒絕。三個月內,黑帝又派小祝融去見了三次共工,條件一次比一次優厚,甚至承諾封共工位諸侯王,擁有兵權,清水鎮一帶歸他管轄,但都被共工拒絕。

孟夏之月,黑帝發布了讨伐共工的檄文,正式派兵圍剿共工。

因為顧慮到共工是神農王族,颛顼既不想派應龍、離怨這額軒轅的老将軍出戰,将真正淡化的軒轅老氏族和中原氏族的矛盾又加深,也不想派豐隆、獻這些中原的新将領出戰,讓豐隆他們承受不必要的壓力。所以,颛顼決定派蓐收出大任将軍,禺疆為左副将軍,句芒為右副将軍,雖然共工和相柳市硬骨頭,但有了這三人,重要的是有整個帝國源源不斷的物資和兵力,颛顼相信共工必敗。

就在颛顼宣布谕旨前,豐隆來跪求出征,甚至源于屈居蓐收麾下,只求能出征。

颛顼對豐隆一直與衆不同,親手扶起豐隆,說道:“豐隆,不是我認為蓐收比你強,才選他而棄你。實際上,用你更讓我立于不敗之地。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很特殊,雖然你是赤水氏,可你依舊是神農王族的血脈。如果派你出征去攻打共工,就代表神農王族都不認可共工的所作所為!這場戰争,我們肯定會勝利。但,成就的是我的天下,背負罵名的卻會是你!我是想保護你,才不想讓你出征!”

豐隆知道颛顼的這番話句句發自肺腑。颛顼讓他敬服,不僅僅因為颛顼的帝王胸襟和能力,更因為颛顼在帝王之外,還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他會生氣發怒、記仇報複,也會心存感激、報恩還情。帝王之路,一步步走來,站得越來越高,很容易迷失,可颛顼一直記得他對好的人,在實現自己的目的時,不忘記給予那些人尊重和保護,甚至友誼。

豐隆說:“我明白陛下的苦心,但當年我們在軒轅城中密探時,我們的約定就不僅僅是神農山或者軒轅山,而是整個天下!那時我就知道會有這一日!一百多年了,我們的雄懷壯志一點點實現,現在,只差最後一步,陛下,那個男人沒有過年少胸懷,淩雲壯志呢?但這世間有幾個真能實現?不是每個有才華的男人都有機會會率領千軍萬馬,更不是每個有壯志的将軍都有機會指揮締造一個帝國的戰役。罵名又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更知道我這樣做是對的!我不想在最後一戰退出!求陛下準許我出征!”

當年,軒轅城中,豐隆星夜來訪的一幕回到了颛顼眼前。很多人認為,黃帝禪位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還有不少人認為,白帝退位、高辛和軒轅兩國合并,是黑帝的帝王路上最重要的事件。但颛顼知道,那些都不重要!那些只是他艱難跋涉後的結果!在颛顼心中,影響他帝王路的最大事件,發生在軒轅城的一個普通房間裏,沒有刀光劍影,沒有歌舞酒宴,沒有史官會記載,甚至沒有幾個人知道,只是他和豐隆的一番暢談,一次交心,一個連盟誓都沒有的約定。那時,他是看不到任何繼位希望的王子,豐隆是族內所有長老都反對的離經叛道者,豐隆匆匆來、匆匆去,連酒都沒有喝,兩人只是飲了一杯清水,但兩倍清水對碰的一瞬,兩個男子都毅然做了自己的選擇。從那一日到現在,他從沒有遲疑,豐隆也從沒有遲疑!

颛顼下令說:“重新拟旨,赤水豐隆為大将軍,羲和禺疆為左副将軍,赤水獻為右副将軍。”

豐隆笑着磕頭:“謝陛下!”

颛顼說:“這次戰争不同于當年和高辛的戰争,相柳不好應付,一切小心!”

豐隆豪邁地笑起來:“好打了我還不稀罕去打呢!”

自颛顼派小祝融去招安共工,每一個動向,每一個決定,颛顼都會告訴黃帝。黃帝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好像一點不關心,但是,以前颛顼禀告政事時,黃帝會說“你自己看着辦,不必告訴我”。這一次,黃帝從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大概對他而言,這是他未完成的事,他沒有辦法不關心。

小夭常伴黃帝左右,颛顼議事時,又從不回避她,所以她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當颛顼告訴黃帝,他任命豐隆為大将軍,正式出兵圍剿共工,正在煮茶的小夭突然失手,将沸水倒在了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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颛顼驚得立即沖了起來,趕忙用冷水沖洗小夭的手腕,又把苗莆拿來的藥給小夭敷上。颛顼不滿地說:“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心裏想什麽呢?”

小夭強笑到:“什麽都沒想。”她想繼續煮茶,颛顼把她趕到黃帝身邊坐着去,自己動手煮好茶,為黃帝和小夭都分了一碗。

小夭問:“任命宣布了,豐隆是不是就要出發了?”

“是啊,就這幾天。”

小夭安靜地坐着,耳邊傳來黃帝和颛顼的聲音,心卻飛了出去——

小小的回春堂,從後門出去,是一片藥田,藥田下是西河,順着西河能進入清水,奔湧的清水會彙入東海。在西河邊,她救了璟。為了捉腓腓,遇見了白雕毛球,被相柳抽了四十鞭子。她想毒倒相柳的毒藥毒倒的是璟。為了幫颛顼解蠱,和相柳做了交易,不想卻是心意相通、命脈相連的情人……

“小夭!”不知何時,黃帝已經離開了,颛顼盯着小夭,“你在想什麽?”

“我想起了清水鎮。”

颛顼道:“我也在那裏生活過,你放心,我已經命官員去妥善安置清水鎮的居民。”

小夭點點頭。

颛顼說:“你是想起了相柳嗎?”

小夭沒有吭聲。

颛顼說:“我知道你和他有點交情,我也很欣賞他,我甚至非常敬佩共工和他的剛毅忠貞,但神農國早已經過去……我必須讨伐他們!”

“我明白。”小夭很清楚,颛顼已經盡力。莫種意義上,這場戰争對軒轅而言,是必須,對神農義軍而言,是一種解脫。這是颛顼沒有做錯,作為帝王,這是他必須做的,可共工和相柳似乎也沒有錯。

颛顼嘆道:“不管我多欣賞相柳,大家立場不同,我實不希望你和他有任何牽扯。”

小夭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正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所以他一直都清醒地警告着自己,她和相柳,永不可能是朋友。

豐隆出征前,來小月頂見小夭。

上一次兩人見面,還是四年前,他、馨悅、昶三人來小月頂看小夭。自那之後,小夭從沒有見過豐隆,也從沒有去探聽過她的消息,可以說,對小夭而言,這個人幾乎消失了四年。

黃帝在地裏忙活了一上午,這會兒在屋內休息,小夭不想打擾黃帝,帶着豐隆去山林裏走走。豐隆一直沉默,小夭想着他明日就要去領兵去圍剿共工,也提不起興致說話,兩人竟一路無話地走到了山頂。

小夭看到雲霄中的紫金宮,才想起,她和馨悅也曾站在這裏,但那一次,璟居然扔下了黃帝,跟了過來,這一次,無論發生什麽,璟都不會出現了。小夭眼眶發酸,裝作整理被山風吹亂的額發,悄悄将眼角的淚印掉。

豐隆指着左耳問:“是他救了你嗎?”左耳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們身後,這會更是毫不避諱地坐在樹上,虎視眈眈地盯着豐隆。

小夭道:“是他救了我。”

“幸虧有他,我才沒有鑄成大錯。”

小夭沉默的看着豐隆。

豐隆說:“那一次我真想幫妹妹殺了你,被他殺了的十幾個黑衣人就是我派出去殺你的心腹。”

左耳插嘴道:“不是我殺的,是我和小夭一起殺的。”

豐隆說:“難怪!我也在想,以他們十人之力,無論如何都不該無功而飯,可居然被你一人殺了。”

左耳不在說話,豐隆對小夭說:“你知道我想殺你,對嗎?”

既然豐隆挑明了,小夭也不想否認:“我聽到了你和馨悅的對話。你們當時都情緒太激動,不夠小心。”

豐隆問:“你為什麽不告訴陛下?”

“當年,我在整個大荒的來賓面前,羞辱了你和赤水氏。你不計較,是你大度,但終歸是我欠了你。如今,我們就算真正兩清了吧!”

“你憎惡、瞧不起我嗎?”

小夭搖搖頭:“你從小到大,無憂無慮,唯一的磨難不過是雄心壯志沒人理解,被長老看作是離經叛道的混賬。馨悅卻是在噩夢中長大,當別的女孩子希望得到的一條美麗的裙子時,她的願望是明日依舊能活着。有的事,不願做,一旦做了,就會成為心的桎梏,折磨自己一輩子,可也不得不做!當時當地,你只有選擇幫馨悅,如果你為了自己和赤水氏,棄她于不顧,我反倒會瞧不起你。”

豐隆盯了小夭一瞬,大笑起來:“我赤水豐隆這輩子只向一個女人求過婚,沒想到還被她悔婚了,但我一點不後悔向她求過婚,也一點不後悔以赤水氏最隆重的禮節迎娶她,她值得!只可惜,只差一點點。他沒有成為我的妻子。”

小夭笑着搖搖頭,指指自己的心:“不是差一點點,而是差了一顆心。你等什麽時候把一個女子看得比你打勝仗還重要時,你就會明白我的話了。”

豐隆說:“我這次向陛下請求出征,不是為了官職,也不是為了封地,更不是為了千秋功名,只是為了馨悅。陛下沒有奪去馨悅的王後封號,也沒有幽禁她,他只是徹底無視馨悅。但慢刀子割肉更痛,沒有了陛下的尊重,紫金頂上的那幫女人個個都會趁機啄馨悅幾口,不過三年,馨悅已經像是老了幾百年。我想打個大大的勝仗,以陛下的性子,必定會重重賞賜我,我什麽都不要,只求他原諒馨悅一次。”豐隆向小夭作揖行禮,“到時,求你為馨悅說幾句話。我保證會派人看牢她,絕不會讓她在做同樣的事。其實,經過這三年的煎熬,她也絕沒膽子做了!”

小夭嘆了口氣:“你們覺得陛下對我百依百順,那只是因為我太了解他,從不提他不會答應的要求,像以前他出兵打高辛,還有現在他要……”小夭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很清楚,縱然我求他不要出兵,他也絕不會答應。”所以,當年颛顼發兵攻打高辛時,她沖着颛顼發脾氣、吵他、罵他,卻始終沒有開口求他不要那麽做,而現在圍剿共工,他連發脾氣的立場都沒有,只能沉默悲傷的看着。

豐隆撲通一聲,跪在了小夭面前。

小夭吓得趕忙去扶她,四世家的族長連帝王都可以不跪,小夭急道:“豐隆,你快起來,快起來!”

豐隆靈力高強,執意跪下,身重如山岳,小夭一點都扶不起他。小夭無奈下,也跪下,表明實在不敢接受豐隆的大禮。

豐隆神情十分悲傷,小夭從未在自信驕傲的豐隆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豐隆說:“我和馨悅是雙生子,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是她先出生,她被帶到了赤水,我留在了軒轅城,她現在會是怎麽樣?也許他不會有那麽重的執念,也許她壓根兒不會選擇嫁給陛下,也許她現在過得很快樂幸福!小夭,求你!求求你!”豐隆對小夭用力磕頭。

小夭說:“陛下有時候也會非常執拗,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停,但到時,我一定盡力幫馨悅求情。”

豐隆說:“希望我的功勞和你的求情能讓馨悅逃過這一劫。”

小夭說:“我們可以不跪着了嗎?讓人看到,我會死的很慘!”

豐隆深吸了一口氣,好似将一切複雜的情緒都壓進了心底,他又變成了出身尊貴、年少得志、飛揚自信的赤水豐隆。豐隆站起身,笑着打趣:“我怎麽感覺我們像是在做那次婚禮上沒做完的事呢?”

小夭直接一大掌拍在了豐隆的肩膀上,很是哥倆好地說:“你就別傲夢了,好好去打你的仗去吧!”

當年,小夭住在小祝融府時,言談舉止很是男兒氣,有時候豐隆都覺得,小夭是男扮女裝。後來也不知道是小夭越來越女人,還是他們疏遠了,豐隆再沒有這種感覺,此時既覺得親切,又覺得惆悵,笑道:“走之前,要不要祝福我幾句?”

祝福豐隆,那對相柳算什麽呢?小夭沉默了一瞬,搖搖頭:“這是你們男人的事,和我沒關系。既然我無力阻止你們,那我也什麽都不想說。”

豐隆大笑,沖小夭抱抱拳:“好嘞!我走了!待勝利歸來時,我們去拼酒!”

小夭微微而笑,也對豐隆抱抱拳。豐隆大步流星,向着山下行去。沒有多久,小夭看到有雲升起,飛向大軍駐紮的方向。

明日,豐隆就會率領千軍出發。小夭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和自己無關!但是,還是那麽難受!

在豐隆出發前,颛顼告訴豐隆:這次戰争雖然勢在必得,但不用着急立馬分勝負。先打一場小仗立威,然後采用策略,千萬不要被共工誘入深山。共工的軍隊藏匿于深山,一旦入山,就可以化整為零,想要剿殺并不容易。否則,不會黃帝派兵幾次都失敗。

軍隊駐紮肯定需要物資從外運入,共工當年選擇清水鎮,是因為清水鎮與高辛接壤,還可以東出大海,即使皇帝封鎖了軒轅國內所有的通道,共工依舊可以取道高辛,或者由海路進行物資補給。當年高辛出于維護自身的利益,樂見于軒轅國內有争端,會暗中給予共工很多便利。利益驅使下,也會有世家大族暗中和共工來往。但是,現在已經和以前不同,整個大荒都在颛顼的統治下,帝國的軍隊不僅有善于陸戰的軒轅和中原軍隊,還有善于水戰的高辛軍隊和赤水氏子弟。

颛顼告訴豐隆“緊圍之”,就是從陸上。海上都嚴密把守,阻絕任何物資到達共工手中,不管共工的軍隊多麽強橫堅韌,但缺少衣食、沒有藥物,圍困他們十年、二十年,遲早會拖垮他們,等軍隊士氣潰散,意志瓦解後,在“緊圍之”的策略上,在“徐徐剿殺”。

豐隆出征後,貫徹了颛顼的策略,以一場小戰役,将共工軍隊在清水鎮的勢力清除,把他們逼入深山,然後就開始了圍困。

圍困一年後,共工的軍隊依舊龜縮不出,反而時不時的偷襲一把豐隆的軍隊。他們從不和豐隆的軍隊正面接觸,就是搞破壞,今日燒點火,明日放點毒,弄得豐隆的軍隊一到晚上就緊張,睡覺都睡不踏實。

在攻打高辛時,豐隆一點不着急,他很清楚他要的是什麽,縱然大敗給蓐收,但豐隆很清楚,只要穩紮穩打,最後的勝利肯定是他的!可這一次,豐隆的目的和以前不同,他要的不是名利權勢,也不是自己的壯志雄心,而是想就妹妹。戰争打個十年二十年,沒有一點關系,颛顼等得起,但是馨悅等不起!

雖然出征前,豐隆特意去探望過馨悅,叮囑她千萬要忍耐,不管發生什麽,都先忍一忍,一切等他打完仗回來,但馨悅神情冷漠,後來竟然不耐煩地走了,壓根兒聽不進去豐隆的話。豐隆擔心馨悅熬不住,人會崩潰,也擔心馨悅會孤注一擲,再做成什麽可怕的事,讓她和颛顼之間無可挽回。

因為對馨悅的挂慮,當探子奏報發現了共工軍隊時,豐隆決定派兵追擊共工軍隊,不想中了相柳的計,大敗。

消息傳回神農山,颛顼又是生氣又是不解,豐隆雖然飛揚跳脫,可大事上從不含糊。當年,他和高辛打了十年。也從沒有貪功冒進,即使大敗于蓐收,被逼的撤退時,豐隆也是該舍棄就舍棄,毫不貪功,更不冒進。

因為想不通為什麽豐隆會犯糊塗,颛顼越發氣惱。氣惱下,颛顼動了念頭想要換掉豐隆。

黃帝淡淡地問:“你确定你要陣前換将?”

颛顼不确定!陣前換将,不是明智之舉,尤其豐隆的身份特殊,如果此時換将,相信風流史真敗了的人會說:黑帝不信任中原将領,一次敗仗就換了大獎;而不相信豐隆是真敗了的人會說:我就知道那些中原将領藏有異心,肯定會勾結叛逆,陛下以前被蒙蔽了,如今終于看出來了。

颛顼怒火平息。冷靜下來,他對黃帝說:“我相信豐隆。不打算換掉它。但我想親自去一趟清水,弄清楚他為什麽會貪功冒進。”

黃帝只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小夭卻突然說:“我想和你一塊兒去。”

颛顼心裏很願意,理智卻不想小夭置身險地:“這不同于和高辛的戰争,會有危險。”

“我一直呆在你身邊,你沒有自信自保嗎?如果沒有的話,我想,我和外祖父都不會同意你去。”

颛顼笑道:“伶牙俐齒,就會狡辯!那我們一起去!”

三日後,安排妥當一切,颛顼帶着小夭秘密趕往清水鎮。

昔日繁華的清水鎮已經人去屋空,經過回春堂時,颛顼對小夭說:“所有清水鎮的居民都遷到了附近的城鎮,分了田地和屋子,待戰争結束後,如果他們願意回來,可以回來。”

小夭默默的點了點頭。

整個清水鎮都變作了大軍營地的一部分,屋子被征用,豐隆住在屬于塗山氏的一個宅字,恰是璟曾經住過的宅子,豐隆趕出來迎接颛顼,精神很萎靡。

颛顼未提戰況,笑道:“這是鎮子上最好的宅子,我若不住,也沒人敢住,索性就拿來住了。陛下怎麽知道這是塗山氏的宅子?”這種瑣事可不會有人去奏報颛顼,否則颛顼每日光看各種奏報都看不完。

颛顼道:“以前我在清水鎮住過幾年,對這裏還算熟悉。”

豐隆十分詫異,幾年可不短,想來發生在他和颛顼認識前,否則他不可能不知道,“陛下那是還在高辛吧?難道陛下那個時候就在為今日做準備?”

颛顼笑道:“一半一半,那時我可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繼位,只是想來看看讓爺爺和叔叔都頭疼的硬骨頭。當然也免不了會想,如果有一日,我要來啃下這塊硬骨頭,該怎麽辦。”

豐隆很是羞愧,低着頭說:“必須的策略非常好,但我讓陛下失望了。”

颛顼放慢了腳步,拍拍颛顼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百年的相識,一次勝負不會讓我對你失望,我倒更擔憂你會對自己失望。”

豐隆沉默不語,神情複雜。

行到一處園子的月門前,豐隆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說道:“陛下,這幾日就住到這裏。”

颛顼雖然知道璟曾住在這座宅子,但他并沒有來過,所以沒有什麽感覺,小夭卻對這個園子很是熟悉,璟當年就住在這裏。

炎炎夏日時,廊下會挂這一排風鈴,是用終年積雪的極北之地的冰晶所做,赤紅色、竹青色……配合着冰晶的色彩,雕刻成了各種花朵的形狀。微風吹過,帶起冰晶上的寒氣,四散開來,讓整個庭院都涼爽如春。庭院中開滿各種鮮花,有茉莉、朱槿、玉桂、麝香藤……

小夭走進圓月型的拱門,看見各種鮮花缤紛綻放,一如當年。一瞬間,小夭幾乎覺得,會有一位如金如錫的清潤君子從花叢中站起,含笑凝視這她。

可是,沒有!

陽光依舊明媚燦爛,鮮花依舊缤紛爛漫,那個曾無數次凝視她的人卻不見了!小夭心口發疼,眼前發黑,就要跌倒,颛顼忙回身,攔住她:“小夭!”

“沒事,不小心被絆了下。”小夭盡力克制,可她急促的喘息,落在身有靈力的颛顼和豐隆耳朵裏十分清晰。

颛顼輕聲問:“璟以前就住在這裏?”

豐隆也想起來了,璟以前說過,其實他和小夭早就認識,看樣子小夭也來過清水鎮。豐隆忙道:“我命人另外準備地方。”

颛顼剛想說好,小夭強笑着說:“就住在這裏。”至少這裏還有他的氣息。

豐隆遲疑地看着颛顼,颛顼對豐隆點了下頭,示意他依照小夭的意思辦。豐隆行禮告退:“一路風塵,陛下先洗浴休息一下,我和其他将領在前廳邊做事邊等候。”

颛顼沐浴更衣後,走出屋子,看到小夭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滿庭的鮮花。

颛顼坐到小夭身旁,問道:“景致和當年像嗎?”

“花開得和以前差不多,不過,當年廊下挂了很多冰晶風鈴。”

“我命人去找,依舊挂上。”

小夭側過頭,視線與颛顼一碰,立即避開了,她低聲說:“颛顼,你……你不要這樣!”

“不要哪樣呢?”颛顼的聲音如同江南暮春時節的雨,柔軟悲傷,“我不能阻止你去思念璟,只能盡力讓你開心點。如果思念璟能讓你開心,我也會幫你。”

“這樣做,你會開心嗎?”

“對我來說,開心或傷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依舊在我身邊。”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璟,你就永遠這樣嗎?”

颛顼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小夭,我從沒有要你忘記璟!沒有人能抹掉過去的記憶,我甚至知道,直到我白發蒼蒼時,璟仍活在你的記憶裏,一如他離開時。我只是希望,在你的未來裏,允許我和你相依為伴。”

小夭看向颛顼,嘆息:“颛顼,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把自己放在這麽卑微的位置上?為什麽要如此固執?你是整個天下的君王啊!

颛顼凝視着小天,微笑着說:“一切只因為你是我的小夭。”

他的語氣很溫柔,眼神卻很堅定,小夭再次倉皇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颛顼伸手攏了攏她零碎的鬓發,說道:“你好好休息,我去見豐隆他們。我還打算去軍中轉一圈,如果傍晚沒回來,你自己先用飯。”

小夭沒有擡頭,颛顼站起,看了一眼滿庭的鮮花,将悲傷藏到心底,向外行去。

小夭一直坐在廊下,看着滿庭鮮花,明媚絢爛。

直到夕陽斜映。

園外,突然傳來驚慌的呵斥聲、尖叫聲,小夭擡起頭,看到半天晚霞、流光溢彩,相柳戴着銀白的面具,一身如雪白衣,腳踩白羽金冠雕,端立在七彩雲霄中。他手拿一張銀色的大弓,顯然已經射出了一箭,正在搭箭彎弓,準備射出第二箭。

“颛顼!不!”小夭厲聲尖叫,向着府外狂奔,看到相柳射出箭時,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有唯一的念頭:颛顼,你不可以有事!不可以!

當她跑到府門,看到颛顼跌坐在地上,滿身鮮血,正仰頭看着天空。雖然侍衛很多,可未等侍衛追上去,相柳已經驅策坐騎離開。

颛顼用靈力将聲音送了出去:“相柳,他日我必取你性命!”

雕聲清嗚中,相柳翩然遠去,只留下一陣傲慢狂妄的大笑聲,在天地間回蕩。

小夭沖到颛顼身邊,緊緊抓住颛顼,整個人都在發顫:“你……你……”唇齒哆嗦,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颛顼握住她的手:“我沒事,豐隆幫我擋了第一箭,第二箭射中了一個暗衛,我身上的血是豐隆的。”

豐隆已經被侍從擡進屋子,軍醫正在帶豐隆處理傷口。

雖然相柳一箭穿透了豐隆的身體,可并未射中要害,颛顼相信,以豐隆的靈力和小夭的醫術,豐隆不會有大礙。

颛顼說:“幾百年來,收集了無數相柳的資料,可從沒有人知道他的箭術居然如此高超。豐隆,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我擋下第一箭,我今日必死。”

豐隆說:“相柳應該早就埋伏在附近,等着我們從軍營回來。踏進府門那一剎那,正是心神最松懈的一刻,是最好的刺殺時機。我看相柳,不做軍師,去做殺手,也肯定會名揚天下。可是,今日中午陛下才到,僅僅兩個多時辰。相柳竟然就知道了消息,是我失職了!我一定會徹查此事……”

豐隆突然身體抽搐,肌膚變得烏黑。

小夭急叫:“護他他的心脈!”一個靈力高深的暗衛忙用靈力護住了豐隆的心脈。

軍醫茫然驚懼地說:“傷口已經處理幹淨,以将軍的靈力不應該如此。”

小夭匆匆給豐隆喂了一顆藥丸:“箭上有毒。”

颛顼說:“趕快幫豐隆解毒。”

豐隆眼巴巴地看着小夭,小夭的醫術不見得是天下第一,可毒術絕對是天下第一。

小夭手腳冰涼,聲音不自禁地發顫:“相柳這次來行刺,是抱着必殺的心,他用了自己的血做毒。”

“他的血?”

“相柳長期服用各種毒藥練功,這天下沒有任何毒藥能毒倒他,他的血才是天下至毒。”

颛顼的心沉了下去,面色發青。

豐隆強笑着問小夭:“是你也解不了的毒嗎?”

一百多年來,她費盡心機想毒倒相柳,把各種奇毒都下給相柳過,如果能解,她早已經将相柳毒倒了。小夭臉色發白,嘴唇發顫:“我……我……盡力!”她號稱醫術高超,堵術冠絕天下,可原來有朝一日,竟然要跟看着親朋好友死去。

小夭正在配制解藥,又一波疼痛襲來,豐隆胸口以下的身體變得烏黑。

這種毒發的速度,連配制解藥的時間都完全不給,相柳果然很倔毒辣,小夭的眼淚落下:“我沒用!我太沒用了!”

颛顼本以為豐隆沒大礙,可如今豐隆竟然是一命換一命救了他……颛顼不知道能說什麽,只能痛苦地說:“對不起!豐隆,對不起!”

豐隆笑起來:“你們別這樣!遲早一死,雖然比我以為的早了許多,但這一生,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沒有什麽後悔遺憾。只有一個人放不下……”豐隆掙紮着起來,想給颛顼跪下,可身體完全不受控制。

颛顼摟住豐隆的肩膀,讓他躺下:“這都什麽時候了?你有話只管說!”

“陛下,求您饒過馨悅!神農山中謀害小夭的事,我也有參與,本來無顏求陛下饒恕,可我真的放心不下馨悅,她……她是個看着精明,實際愚笨的姑娘,對我爹一直有怨,根本不會聽我爹的話,以前還能聽我幾句,可因為五神山上的那位王後,她也恨上了我。我……我……”豐隆的身體痙攣,聲音斷在口中,眼睛卻直勾勾地看着颛項。

颛顼面色鐵青,一言不發。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豐隆為什麽會貪功冒進。

小夭哭着說:“哥哥,求你答應豐隆吧!”

颛顼握住了豐隆的手,盯着豐隆的眼睛,一字字有力地說:“我承諾你,保馨悅一世平安,紫金宮內所有妃嫔以她為尊!”

“謝……陛下!”豐隆終于松了口氣,眼睛內透出歡喜,黑氣已經從胸膛漫到脖子。

颛顼快速地說:“這一生,只有兩個人在我最危難落魄時,給予了我信任和支持。一個是小夭,一個就是你!小夭就不用多說了,她和我本就性命相系,可你與我無親無故。在當年的形勢下,你給我的不僅僅是一份助力,還是一份來自一個傑出男兒的認可。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那對我有多重要……”

颛顼用力地握着豐隆的手,眼中含着淚:“不管再過多少年,我都會清楚地記得,軒轅城中,我們站在大荒的地圖前,用一杯清水,約定了神農山相聚!我曾經想過,等打敗共工,我會請你喝一杯清水;我還想過,當我們自發蒼蒼,一起回顧我們的峥嵘一生時,要飲一杯清水!帝王之路,注定孤單。我這一生注定了沒有朋友、沒有知己,但我心底深處,一直視你為知己好友!就連我最珍愛的小夭,我也只願意托付給你!”

黑氣已經彌漫到豐隆的鼻子,豐隆微笑,卻因為臉一半黑、一半白,笑容顯得猙獰恐怖。他嘴唇翕動,小聲喃喃。颛顼低下頭,才能聽到豐隆的話。

“陛下,其實……其實……想出‘棄軒轅山、占神農山’的人不是我,是璟。他一直比我聰明,是他最早看出陛下的才幹,是他說服了我支持陛下,也是他的主意,四世家一起出面讓中原氏族聯合支持陛下……我……我霸占了他的功勞……對不起……陛下、璟,對不起……”黑氣彌漫過了眼睛,豐隆睜着雙眼,停止了呼吸。不知道他的對不起是對颛顼說的,還是對璟說的。

豐隆最後的話太讓人驚駭,死亡的悲傷都被沖淡了,颛顼呆呆地坐着,面色慘白。他一直以為璟是因為小夭和豐隆才不得不選擇了他,可原來竟然是反過來的,豐隆是因為璟才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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