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既要證據,我便給你證據……
随着崔祭酒發話,一雙雙目光都落在了馮生身上。
雲珏不知此前是何情景,但從她來此開始,就沒聽馮生有過一言半語。
他只是垂着眼獨自站在一旁,自成一方,無論投來多少或質疑或不屑的眼神和言語,他始終無動于衷。
雲珏以為,他有多少腹稿也該打好,是時候振振有詞的反駁了。
然而,他只是冷笑一聲,望向崔祭酒:“敢問祭酒,博士斷文評級,是否只看文章優劣,不看出身來歷?”
崔祭酒點頭:“自然。聖人設新學,旨在挖掘有才之士,無分門第高低。”
雲珏覺得,馮生站的更直了,聲音也更沉了。
“所以,博士将學生的詩詞評為榜首,只是因為學生寫得好,然否?”
崔祭酒這次沒急着回答,而是看向博士薛藹:“薛博士,你如何說?”
薛藹正是此次給出成績的博士。
被問及時評級标準,他眼神下意識往旁邊的方向掃了一眼,平聲道:“自然。”
雲珏對尹敘的方位極為敏銳,薛藹眼神一動,她便斷定他在看尹敘。
她眼追一轉,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得到了答案,馮生勾唇,自眼中湧出比周遭人濃厚十倍的嘲諷。
他擡手理了理衣衫:“所以,只因學生寫了一首極好的詩,越過了高門子弟之才,便要蒙受這等不白之冤麽?你們有什麽證據證明我抄襲尹敘?除了這兩首詩相近的措辭和描述,還有嗎?”
他冷笑:“你們也說是我拿着自己的詩請教尹敘,誰知是不是尹敘瞧了我的詩詞,覺得我寫得好,所以借鑒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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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
馮生成功掀起對面整片怒意。
範聞氣的臉都紅了,真是給你臉了!
換了旁的人,面對這樣确鑿的證據,早該掘地三尺無臉見人!
他居然還咬死了不承認,甚至想颠倒黑白!
雲珏轉眼望向尹敘。
他比馮生更冷靜,由始至終像個旁觀者,在看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就在這時,一道清冷的女聲自思學廊下響起:“好,你既要證據,我便給你證據。”
随着聲音落下,一抹纖影款款而來,勾住一片目光。
雲珏循聲望去,不由愣住。
謝清芸?
她不是應該正在用飯嗎?
……
誰也沒想到謝清芸會站出來。
雲珏反應過來後,依舊是先看尹敘。
果不其然,他也看着謝清芸,眼中掠過意外之色。
謝清芸是太後的人,亦是女學的代表,說話多少有些分量。
若她在這時候站出來幫了尹敘,必定博得好感。
謝清芸雙手端于身前,與尹敘遙遙對視,露出一個矜持淺笑,然後才走到崔祭酒面前屈膝一拜:“事情經過,學生已聽了個大概,馮生信口雌黃颠倒黑白,學生不能置若罔聞。”
“謝娘子,你有何證據,快說出來把!”範聞已等不及了。
馮生擡眼看着謝清芸,眼神清冷無波。
謝清芸目光淡淡的看向馮生:“其實要證明馮生抄襲,一點也不難。抄襲之人雖急功近利,卻也非一日之功。尹師兄文采斐然,往昔佳作無不展示共賞,諸生有目共睹。但請大家看看馮生往昔的詩作文章——”
馮生的東西都被丢了出來,連平時自己寫的詩詞文章也被諷刺的貼上勝文欄,還被圈點。
謝清芸點到即止,範聞迅速反應過來:“是啊,我給氣糊塗了,竟忘了這些!”
接下來,不必謝清芸多說,範聞已引着其他人去看馮生其他的文章:“大家看看馮生作的這些詩詞,讀來是不是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比如這個……這個……”
範聞紅着臉卡聲,不知是緊張的忘了詞,還是原就沒想好怎麽說。
下一刻,謝清芸的聲音再次響起——
“‘新燕’一詞數見不鮮,古今詩人多用之,正因常見,所以更偏向巧用法。”
“例如博士前幾日講過的《寒門吟》,先寫殘冬之景顯蕭瑟冷冽,再用新燕轉折令氛圍急轉直下,既是以殘冬反襯初春,亦是借新燕以小見大,掀開盎然生機,恰如今下寒門學子終于得以熬過寒冬,迎來盛世,百花齊放,一展所長。”
謝清芸娓娓道來,目光落在馮生的詩詞上:“而馮生這處用到的‘新燕’,似乎也是借新燕出現來實現反轉與對比……”
“至于你其他的詩作……”謝清芸美眸流轉,落在馮生身上多了幾分冷冽貴氣:“需要我一一拆分,慢慢講給大家聽嗎?”
簡直一針見血!
這已經不是抄詞句那麽簡單了,連手法都抄,抄的很高明啊!
雲珏看向馮生。面對範聞等人的針對,他尚且能不慌不忙反擊,可謝清芸這番話後,他眼眶都充紅了。
果然,範聞開始嚷嚷:“大家聽到了!尹兄為人正直清朗,謝大才女飽讀詩書,是騾子是馬她一眼便可看出。馮生盜用詩句,不配為榜首!欺師欺君,不配與我等同窗!”
雲珏心道不妙,一句“小心”尚未出口,馮生已撲身上去給了範聞一拳。
混戰一觸即發。
謝清芸失聲尖叫,花容失色!
說時遲那時快,尹敘三步并作兩步,拉着謝清芸的手臂拖入廊下,自己卻闖入了混戰中——
他擡手抓住砸向馮生的拳頭順勢推向一旁,又擒住一人砸向另一人。
雲珏站得遠些,并未被波及。
可她一點不害怕,一雙眸子驟然放光!
哇!
原來尹敘不只是看着高大挺拔,他也會打架,打的還很好!
雖是混戰,但若細細拆分尹敘的出手路數,不難發現蹊跷。
雲珏繡眉一挑,原本的揣測仿佛又找到了幾分佐證。
崔祭酒大怒:“住手!你們都想被除名是不是!”
……
誰也沒想到,這場因成績引發的霍亂最終也沒能得個結果,反倒是所有參與鬧事鬥毆者,全留下清掃學堂,外加罰抄《禮記》。
包括尹敘。
謝清芸原本還想為尹敘辯解,可她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上,就被聞訊而來的家奴帶走了。
男學鬥毆之事萬一傳至禦前,若讓謝清芸的名字夾在裏頭,損其清名就遭了。
其他人領着罰,馮生和尹敘則被叫到了博士廳中問話。
崔祭酒屏退左右,沉着臉詢問整件事的經過。
然而,馮生從沖動中清醒過來後便陷入沉默,面對崔祭酒的追問不發一言。
崔祭酒盯着他看了片刻,轉而問另一個:“尹敘,諸學子指證馮筠盜用你的詞句,以不當手法得到榜首,你有何話可說?”
尹敘正身直立,眉眼冷清,淡淡道:“學生無話可說。”
崔祭酒眼神微變,語氣加重:“你也無話可說?”
尹敘:“學生人微言輕,亦深知寒窗之苦,豈可三言兩語定論?若祭酒覺此事重大,不妨上呈禦前,由聖人定斷。”
“聖人定斷?”崔祭酒似是聽了個笑話。
“聖人日理萬機,若學中一點小事都要上呈禦前,那還要我們這些學官做什麽?”
言罷,崔祭酒沉聲道:“教不嚴師之惰。說到底,叫你們這般放肆,是我們管教不嚴。”
“既然你們二人都無話可說,今日回去除去罰抄之外,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寫出來,孰是孰非,總要有個結果。”
言及此,崔祭酒忽然加重了語氣,隐有警告之意:“若明日你們還是這種态度,這小小的國子監也供不起你們這些大佛!”
尹敘眼神輕動,眉頭蹙起,還沒開口,卻聽馮筠先一步回道:“學生知錯。”
明明前一刻還沉默不語的人,這一刻卻恭恭敬敬,像是被崔祭酒最後一句話震懾住。
馮筠家貧,只有一老母供他讀書。
若非聖人新政叫他們這樣的學生有了讀書條件,如今怕是早已被生計抽去全部心力。
崔祭酒眼見馮生态度改變,眼尾一挑:“這麽說,你承認了?”
馮筠眉頭緊擰,指尖發涼,久久沒有應聲。
崔祭酒凝視他片刻,又掃了一眼尹敘,神色變幻莫測,而後和聲道:“罷了,諒你初犯,回去好好反思,若态度誠懇,也可以大事化小。”
馮生眼神幾動,态度再添恭敬:“多謝祭酒。”
“你們回去吧。”
馮筠再無猶豫,後退幾步,直至門口時才轉身出去。
與此同時,一個潛伏在門邊的身影悄悄溜走,直奔教舍。
教舍的人還在苦哈哈清掃,打探消息的人一回來,場面立馬炸開。
“他果然承認了!?他承認了,崔祭酒卻沒有追究抄襲一事?”
“對,祭酒語态一再放軟,別說是趕馮生離開,根本連重話都沒說幾句。”
“這是輕拿輕放的架勢啊。馮生到底什麽來頭,祭酒竟把此事壓下?”
“不可能,聖人對新學十分在意,發生這種事不可能不追究的!”
有人出主意:“要不然咱們把這事傳到禦前?肯定夠那厮喝一壺的!說不定能将他們這些窮酸出身的都除名,再不給機會!”
送消息的人猶豫片刻,說:“要不,還是算了?”
旁人問:“為何?”
他道:“借尹敘的名號都沒能把這厮趕出去,再鬧下去,你們誰準備挺身而出?祭酒沒将他趕出去,再鬧,萬一引火上身,咱們誰又能和家裏交代?”
這話是實話。
遠的不說,單說隔壁女學的小娘子們都知道能進女學是莫大的榮耀,但若被趕出女學,便是超出榮耀數倍的恥辱。
堂堂七尺男兒,豈能被一群女流之輩比下去?
忽的,範聞冷笑一聲:“行啊,那就不鬧。”
衆人刷刷轉頭望向他:“什麽意思?”
“哼!”範聞将抹布狠狠丢在地上。他長這麽大,就沒碰過這麽糙手的抹布!
“這種為了出頭不擇手段的腌臜貨老子見多了。如果他今天老老實實從國子監滾蛋,這一頁就此揭過;要是他僥幸逃過一劫留下來,有我一天,就沒有他出頭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