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撿來的少年(二十七)
第72章撿來的少年(二十七)
謝府地牢。
牢裏光線昏暗, 陰森森的長廊只有零星幾盞蠟燭燈。地面潮濕髒亂,角落偶爾有幾灘快要幹涸的水漬,甚至還有些胡亂堆着的碎屑,殘留着黑紅的顏色。
阿樹匆匆掃了幾眼, 不敢細想那都是什麽東西。
她在謝府呆了這麽幾個月, 還是第一次踏入這個地方。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 阿樹從沒來過這種只會與罪惡、陰森挂鈎的地方。下樓梯的時候, 甚至連如何邁腳都踟蹰不定, 生怕一不留神踩到一只耗子。
但阿樹不敢停留, 謝家主故意找了個借口,将地牢門口的守衛都支開。勉強擠出一炷香的時間, 讓她去和謝琅說話。
這是地牢最深的一間牢房,只有角落有一盞快要燃盡的燭燈。
“阿樹妹妹, 你不該來這裏。”
謝琅單腿曲起坐在幹草垛上,背靠冰涼的石牆,隔着黑鐵栅欄看,向長廊盡頭。
那雙漂亮的狐貍眼微垂,壓住眼中情緒。
來人步履輕巧,明顯帶着幾分小心翼翼。身前還有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 提着一盞燈籠為她引路。
一身純白錦緞披風,兜帽上的兔毛宛如初冬的新雪,堆砌在小姑娘比冰雪更幹淨透白的臉龐邊,整個人都與陰暗肮髒的地牢格格不入。
阿樹提着裙擺,匆匆跑到謝琅面前, 也顧不上地牢的泥灰沾染她的衣衫, 臉上露出難以理解的神色, “謝叔叔竟然将你關在這麽惡劣的地方。”
她仔細打量着謝琅, 見他雖然衣服破損,但臉色尚好,看起來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松了一口氣。
謝琅從昏迷中醒來時,就已經在這間地牢裏了。之前有守衛悄悄給他透露了正堂中南清風對他的指證,武林正派現在都認為他是魔教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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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重燕山發生的事情嗎?”時間緊迫,阿樹抱怨了一句後,就趕緊回歸正題。
謝琅回想起他昏迷前的那一幕。
刀劍亂舞,恣意厮殺。
冷刃劃開皮膚深入肺腑的觸感,滾燙的血液随之噴灑出來,鼻尖似乎還殘存當時的血腥味……
他閉了閉眼,沉聲道:“人的确是我殺的。”
阿樹驚訝:“什麽?!”
又連忙壓低聲音,怕驚動到地牢外的人。她擠在牢房門口,緊緊抓着冰冷的鐵柱子,一臉焦急地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中間肯定有什麽誤會,我不相信你是那種人。”
阿樹晶亮透徹的雙眼似是藏有星光,在這昏黑髒亂的地牢裏,燦若繁星。她的眼神堅定不移,到現在這種證據确鑿的時候,仍然願意相信謝琅。
謝琅雙眼赤紅,醒來之後一直頭痛欲裂,自責和愧疚帶來巨大的痛苦,幾乎将他整個人撕裂。
他甚至還記得最後一個同伴倒下時,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像是熊熊燃燒的怒火,狂怒斥責他:“叛徒!”
“謝琅,你枉為謝家人!”
“……”
謝琅思緒陷入回憶,一臉痛苦難忍。
阿樹試着寬慰他,讓他冷靜下來:“就算人真的是你殺的,那也一定有理由的。琅哥哥,你要告訴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才能為你洗清罪名。”
謝琅在阿樹關懷的眼神下,沉默半晌,最終試圖着開始回憶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麽事。
可腦海中像是有一柄刀在攪動,将他的神經割的支離破碎,只記得幾個零碎的片段,七拼八湊在一起。
謝琅強行按捺住頭中劇痛,從牙縫中擠出幾句話:“大家被濃霧分散後……我們四人找不到其他隊友,只能獨自上山。然而大家忽然聽到一種奇怪的歌聲,似遠似近……下一秒,我就失去了意識,身體變得不受控制。”
他喘息片刻,擡頭對上阿樹的目光,眼裏幾乎溢出血淚:“等恢複意識的時候,我已經用純鈞劍殺了其他三人。”
在種情況下,阿樹顯得格外冷靜,甚至有幾分冷酷,與她平日裏嬌氣單純的模樣截然不同,反而像她的哥哥君景逢平日裏的模樣。
她敏銳地抓住重點,冷靜地問:“你還記得是什麽歌聲嗎?”
“聽不清內容,但我隐約記得……像是大海在唱歌。”
阿樹微微一怔。
風雨樓給阿樹的小冊子裏将魔教衆人介紹的都十分詳細,其中并未有任何人擅長用音律控制其他人。
然而阿樹卻知道一個人,他的确可以通過聲音控制其他人。
但是時間快來不及了,阿樹只能将這一個疑點壓在心裏,連忙又問另一個問題:“這次重燕山營救行動,有多少人知道你們具體的計劃安排?”
謝琅深吸一口氣,也冷靜下來,定定地看着阿樹:“嚴格來說,在到達重燕山之前,知道這次任務的人只有你和我。”
謝家的叛徒一直沒來及找出來,謝琅也擔心消息走漏,因此在招募集齊此次任務的隊友之後,并未提前說明他們要去做什麽,而是假裝當做和往常一樣,只是簡單地去排查魔教匿藏的地點。
阿樹聞言,猛地睜大眼睛,“這說不通啊……”
南清風在正堂的意思很明顯,魔教是知曉他們此次行動,才會讓八位護法全部在重燕山等他們,俨然是一個請君入甕之計。阿樹也以為是他們一行人之中,有人故意暴露或者洩密給魔教,才讓魔教提前有了準備。
可謝琅的話,讓阿樹之前的推測産生了矛盾。
難道消息是從她這裏洩露出去的?
阿樹每次思考問題的時候,都會随手拿一張宣紙寫寫畫畫,因此書房桌上有很多她在考慮魔教的事情時記下的筆記。而且還有謝琅之前給她畫的重燕山地圖,都夾在那一堆紙張中。
她忽然扭頭問身邊始終沉默的君一:“之前有誰進過我的書房?”
這些日子君一與阿樹寸步不離,任何人進入她的院子,他都能知曉。
“顧公子去過,給你留下一張紙條。”
顧臨川?
難道是他跟魔教告密?
可是沒有道理啊。
他一個鲛人,常年獨居隐島。
來到杭州以後,阿樹也能很明顯地看出,他對魔教和正道之間的鬥争不感興趣,反而更喜歡拉着她大街小巷的亂串,一串糖葫蘆都比這些江湖事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再加上,阿樹在和謝琅在商量對付魔教的計謀時,一直都是主動避開顧臨川的。
因此,他不可能在從那一堆七零八落的消息碎片裏,準确無誤的拼湊出最重要的那條消息。
阿樹握住牢房欄杆的手緊了緊,還想再和謝琅多說幾句,長廊外卻忽然傳來一陣翠鳥的叫聲,清脆急促,一聲比一聲明亮。
一炷香時間快要到了,守衛在催促阿樹離開。
君一提醒道:“小姐,該走了。”
“阿樹,走吧。”謝琅也催促她趕緊離開:“我現在是武林罪人,不能讓其他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
阿樹咬咬牙,遲疑着不想離開。
“回去吧,”謝琅溫和地彎了彎眉眼,又勸道:“此事牽扯頗深,碧隐島從不插手江湖事,別叫這些紛争擾了你。”
阿樹固執地搖搖頭:“那你怎麽辦?我不相信你是叛徒。”
謝琅知道小姑娘脾氣倔強,他嘆了口氣,站起身走進老房門口。微微彎腰靠近阿樹耳邊,語氣平淡而冷靜,像是早就料到了現在的場景:“就算這件事另有隐情——”
“阿樹,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懷疑我。但是風雨樓給你的魔教卧底的名單裏,一早也就記錄了我的名字,對不對?”
謝琅原先以為,阿樹未将風雨樓得到的全部消息告訴他,是顧忌着謝府中叛徒也知道這些消息。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個所謂“叛徒”,竟然是他自己。
阿樹一驚,還沒來得及辯解,謝琅伸出食指輕輕壓在她的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他險些晃神。
好在他知道正事要緊,穩住心神,繼續勸小姑娘離開:“你今晚願意來看我,我知道你一定是信任我的。但是阿樹,從風雨樓的名單來看,魔教或許早就盯上我,設局坐實了我的叛徒身份,讓我在正道中衆叛親離。在這種情況下,你更要早些撇清和我的關系,将自己保護好。”
阿樹沉默。
謝琅說的沒錯,他也點醒了她,
如果武林其他門派此時有人看到她與謝琅在一起,那麽以後她想再憑借君家的身份,出面保住謝琅為他證明清白,很有可能會被那些人倒打一耙,污蔑她和謝琅同流合污,早就商量好了。
“琅哥哥,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
說完,阿樹匆匆戴上兜帽,又由君一給她戴上黑色的帷幕。
兩人折返回到地牢長廊,趕在守衛們全部回來之前,悄無聲息地離開。
出了地牢,阿樹擡頭看了眼天色。
夜色昏黑壓抑,天上的積雲厚重沉悶,遮天蔽日地擠壓在一起。狂風大作,吹得府裏各處的燈籠都在半空中飄搖,零星的燭火幾乎全部熄滅,
君一重新隐藏到黑暗中。
阿樹提着燈籠,獨自回到院子。
在門口,遇到好久沒見的顧臨川。
顧臨川站在阿樹門前,擡頭看見來人,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晚晚,我回來了。”
阿樹一路上都在思考謝琅剛才說的話,乍一看到顧臨川,停頓了一下,像是才反應過來,一副神色不定的樣子。
“啊,小川……”你怎麽在這裏。
阿樹方才一直在努力回憶,前段時間顧臨川在她面前的種種細節,是否有露出她當時沒有注意到的異樣。
但這種憑空揣測,壓根毫無依據可言。就算阿樹真的懷疑他,也不能光憑直覺,就給顧臨川定罪。
結果正當阿樹無比糾結的時候,猛地看到顧臨川本人出現在她面前。
笑容幹淨真誠,像是冬日朝陽初升時灑在雪地裏的第一抹陽光。少年漂亮精致的臉龐,沒有一絲陰霾。
阿樹莫名感到有點心虛。
趕緊閉上嘴,将即将脫口而出的廢話咽回去。
還好阿樹帶着帷幕,沒讓顧臨川看到她的表情。
她幹巴巴地笑了笑,補救道:“你急着回隐島,事情都解決完了嗎?”
“差不多了。”顧臨川看着很開心,唇角始終勾着一抹笑容,看起來并沒有發覺阿樹神色的生硬。
他擡眼看了下天色,主動邀請道:“明天天氣會很好,要一起出去走走嗎?”
阿樹也跟着看了眼天空。
烏黑的雲層遮天蔽日,一絲星光也看不見。
也不知道顧臨川是怎麽覺得,明天的天氣會很好。
可能鲛人對天氣的敏感程度不一樣吧。
鲛人啊……
阿樹躊躇片刻,帷幕下的眼睛仔細從顧臨川的五官上掃過,似是在隐隐對比着些什麽。
她幾番欲言又止,思考了片刻,委婉地問道:“你認識其他鲛人嗎?”
顧臨川是阿樹的朋友,她知道自己對他總是懷有猜測懷疑的偏見,這種行為很不好。
但事關謝琅的安危,她不得不盡量緩和着語氣,努力擺出随意閑聊的樣子,狀似無意地解釋道:“我之前聽說,鲛人的歌聲可以迷惑人類,使其失去理智,變成只聽鲛人操控的傀儡……”
顧臨川沒有刻意遮掩或者否認,而是非常坦誠地為阿樹解釋:“有記憶以來,我從未遇到過其他族人。而在某些特定情況下,我發出的聲音,的确可以影響人類。”
阿樹聽着,心裏一緊。
難道……?
顧臨川又笑了笑,“不過倒沒有你們人類形容的那麽誇張。”
他慢條斯理地補充道:“如果我的聲音真的可以控制人心,那我一定會忍不住想要控制住晚晚的心。希望晚晚不要總忽略我,多在心裏想想我。”
說着,故作傷心脆弱地垂下頭,學着話本裏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樣,語氣不重不輕地抱怨道:“我們是好朋友,但你總是忽視我。”
“……哦。”
情緒大起大落,不過與此。
阿樹自責垂頭,老老實實道歉:“對不起,小川。我最近太忙了。”
顧臨川今天的心情看起來異常的不錯,哪怕阿樹言語中暴露出,她這半個月真的沒有想念過他,他也沒有露出生氣的表情。
而是大方地接受她的道歉:“傻丫頭,我開玩笑的。”
他走到阿樹身前,垂眼笑吟吟地注視着帷幕下的小姑娘,眼神裏缱绻溫柔:“你能允許我一直待在身邊,我就非常滿足了。”
阿樹低下頭,沒說話。
她再次在心裏感謝,自己半路上嫌麻煩沒有摘下帷幕。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顧臨川。
這條魚自從在西山府失控過一次後,最近每次見面,情緒愈發外露。就連她想裝作不知道他的感情,也都快要裝不下去了。
但阿樹真的不知道,她該怎麽回應顧臨川。
就簡簡單單的當朋友不好嗎?
一起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不去考慮其他更複雜的關系。
阿樹扪心自問,之前在隐島的時候,她的确很喜歡和顧臨川相處的感覺。他長得比話本裏描述的神仙還要精致,而且對她也一直特別好。
她有時候看着顧臨川的臉,甚至會不自覺的發呆。
但是這種喜歡,是不具有唯一性的。
顧臨川之前情緒失控時候,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占有欲和侵略性,讓阿樹感覺得不自在。或許是她對他真的不是那種喜歡,因此無法理解他的想法。
甚至,還不由自主的想要後退。
阿樹目光盯着地面,岔開話題,含糊不清地說:“我最近可能會比較忙,謝琅出了點意外,我得想辦法幫他。”
顧臨川目光一冷,方才的好心情瞬間消失殆盡。
“你要幫一個叛徒?”
阿樹忽然一愣。
顧臨川為什麽知道謝琅是叛徒?
謝琅被指認為魔教卧底,不過是今天下午才發生在正堂的事情。
阿樹是碧隐島島主的嫡親妹妹,風雨樓之事上她立了大功,謝家主才默許她探聽正堂發生的各種大事。
雖然顧臨川随着阿樹一塊兒借住在謝府,但他畢竟無名無分,正堂附近全部是武林高手,他不可能通過正常途徑知道這件事。
阿樹用力掐住掌心,壓下心中千絲萬緒的猜測,維持着正常的語調和顧臨川繼續說話:“謝琅是我朋友,我相信他不會做出這種敗壞武林的事情的。”
顧臨川沉默不語。
他也發現自己方才說錯了話,眼裏閃過一絲懊悔。
然而當他聽到阿樹所謂朋友的言論,更是差點嗤笑出聲。目光陰晴不定,在阿樹看不到的角落,更是露出一絲冷厲。
兩人不歡而散。
▍作者有話說:
請三天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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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來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