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芋圓 泥中蓮
難怪最近去食堂吃飯, 那些醫生護士看她的目光總覺得帶了些微妙的憐憫和敬佩。
唐芋內心五味雜陳,仰頭捂住眼,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醫院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唐芋扶着腰蹲下身, 從床底下拖出那只整理好的行李箱,單是這一個簡單的動作, 對于現在的她來說也耗費了不少體力。
見唐芋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阿嗚扒着床板邊緣,捏着紙巾給她擦了擦額頭:“姐姐, 你又準備出院未遂嗎?”
“”
這地方真是沒法待。
連小朋友都學壞了。
唐芋打定主意,摸了摸阿嗚的頭, 板起臉嚴肅道:“不是未遂, 這回是真的要出院了, 姐姐休息了這麽久,也該回歸工作了,畢竟還要吃飯的。”
“哦”阿嗚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畢竟她這個年紀還不需要面對關于衣食住行的生活問題, “那姐姐答應教我芭蕾的約定還作數嗎?”
“當然。”唐芋捏了捏她柔嫩的小臉:“雖然我覺得, 阿嗚的媽媽可能會比我教的更好。”
阿嗚嘴一癟:“她才沒時間教我呢。姐姐, 我來幫你收拾東西吧。”
不等小姑娘從床上蹦下來, 唐芋一把按住她的肩膀, 把她按回了被子裏。
“你傷口還沒完全恢複, 老老實實躺着吧。”
“那我去叫宋醫——唔!”
話還沒說話,阿嗚嘴裏就被進去一整個鹵蛋,餘下的話便也散在了嘟嘟囔囔的咀嚼聲中。
唐芋心不在焉地扯下床單,疊好後和洗漱用品一起收進了行李箱,然後推到門後邊放着,自己先扶着牆慢慢挪到大廳去辦退院。
唐芋前腳剛走, 阿嗚百無聊賴地攤躺在床上,聽見一陣有規律的敲門聲,還以為是唐芋去而複返,決定再住兩天休養,一骨碌爬起來後,看到的卻是穿着白大褂的宋渺。
“怎麽這個表情,看來阿嗚不是很樂意見到我。”
聞言,阿嗚咕嚕一下又趟了回去,小大人一樣長嘆口氣:“我還以為是姐姐回來了,白高興了。”
“回來?”
宋渺一關門,看到立在後面的行李箱,動作凝滞了一瞬,狀似不經意地問:“唐芋去哪兒了?”
“辦出院。”
“”
阿嗚不似同年齡的其他孩子,天生便對人的情緒轉換十分敏感,察覺宋渺的沉默,她頗有些幸災樂禍,翻了個身,拄着臉趴在床上:“讓你不承認自己喜歡姐姐,偏要為了臉面,畫蛇添足地加個‘過’字,把人氣跑了吧?哼哼,我看你現在要怎麽辦。”
宋渺沒說話,沉默片刻後,認真道:“倒不是為了什麽臉面。”
“那是什麽?”
“陸燃說有個詞叫,欲擒故縱。”
“”
這回沉默的人換成了阿嗚,小姑娘眉頭擰成個死結,震驚中摻雜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嫌棄。
“宋醫生,這個朋友可以不要了。”
“”
唐芋辦完退院手續,實在地捏着那個薄薄的病歷本時,突然生出一種無奈的脫力感。
來這一趟,折騰了小半個月,平白丢了工作,到底是什麽也沒獲得,什麽變化都沒有。
來時有雪,走的時候好像更大了。
唐芋轉頭望向玻璃窗外,漫天紛飛的飄雪,寂靜無聲地吞噬萬物。
冬天真的好冷。
她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連她自己也沒能察覺,擡腳走進電梯。
電梯一層層向上攀爬,“叮”的一聲,唐芋擡眸,電梯門緩緩打開,站在外邊的——
是宋渺。
唐芋怔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走出這道電梯門。
甚至有那麽一瞬間,她在想,要是電梯突然失事,能垂直掉下去就好了。
掉到幾層都無所謂,總之讓她從宋渺跟前消失就行。
“要回家了嗎?”
宋渺的詢問把她從胡思亂想中拉扯了回來,唐芋僵着身子點了點頭:“嗯。”
憋完這個音節,兩個人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尴尬的氣氛彌漫開來。
趁着電梯門關閉的前一刻,唐芋從縫裏擠了出來,擦着宋渺的肩,輕飄飄抛下一句:“再見。”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宋渺喊住了她:“唐芋。”
“什麽?”
宋渺抿了抿唇,半晌,憋出一句:“外面雪很大,我送你吧。”
大雪封路,從醫院到唐芋家最近的那條路堵了個水洩不通,導航裏的機械女聲沒有感情地向他們通報,如果堅持要從這條路走,預計四小時後才能順利通行。
無奈之下,征求了唐芋的意見,宋渺選擇繞路,繞開城市中心最為擁堵的路段,從城市外圍接近郊區的位置繞回青枝弄。
兩人一路無言,天色逐漸變晚,雲邊沉澱着溫暖的橘黃色,伴随着雪花,一路在他們的車上撒下晚陽。
為了避開所有擁堵的路段,宋渺挑選的路徑繞了個比較大的彎。這塊區域是遠離市中心的療養區,醫院和私人療養院居多,安靜又祥和,最适合修養。
唐芋從車駛入這片區域時便開始變得有些心神不寧,期間不停向外張望,宋渺察覺到她的異樣,忍不住問:“怎麽了?”
這句話問出去便如同石沉大海,半晌,才聽見唐芋慢吞吞地說:“我媽媽也在這邊。”
宋渺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唐家當年出事後,聽說唐夫人精神便變得有些不穩定,時而正常,時而發作,最後被送進了療養院。
原來是真的。
“其實最開始,她還沒有那麽瘋的。”唐芋望着糊了一層薄薄冰霜的車窗,仿佛能透過模糊的玻璃看透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
“畢竟說到底,是我爸的錯。”
唐芋想起讀小學的時候,她孤傲的性子從來不讨人喜歡,哪怕事到如今早已習慣處處被人孤立,但也不是最開始就如斯內心強大。
她也曾經有過哭着跑回家,撲進爸爸懷裏哭哭啼啼地問“大家為什麽都喜歡欺負我”的時候。
那時候唐父是怎麽和她說來着?
唐芋記不清了。
但記得唐父笑呵呵地撫摸她的頭發時,那雙手的溫度,足以将她尚且年幼的心中,方萌生不久的寒冷徹底消融。
就是這樣一位慈祥又和藹的父親,唐芋怎麽也不能将他和新聞頭條上那個罪大惡極、千夫所指的人聯系到一起。
但事實的确如此。
他愛自己的家庭。
卻似乎又不那麽愛?
不若,又怎麽會不珍惜自己的羽翼,在做盡錯事前,好好想一想家中等待他下班回家,一起吃晚飯的妻女。
但事到如今,說什麽似乎都已經晚了。
唐芋抱着眼眶幹澀,半晌,再開口時聲音幹澀,卻平靜得有些異常:“宋渺。”
“我在。”
“可以再繞一些路嗎?”
青枝療養院建立在青枝弄十公裏外的地方,遠離繁華街區,清淨得很。
宋渺把車停在幾百米外的地方,從後備箱摸出一把透明雨傘,走到副駕駛門邊撐開。
唐芋仰頭,雨水順着透明的傘檐滑落,似乎滲進傘下幾滴,但被宋渺的睫毛攔住打散,像晶瑩剔透的幾粒水鑽懸挂在睫毛上。
煞是好看。
唐芋盯得出神了,一直到宋渺開口說:“車裏只有這一把傘了,将就些吧。”
她才将将回過神來。
溫聲應下:“好。”
療養院不大,統共只有兩層,更像是棟小小的私人別墅,看樣子至多也只能容納七八人生活。
裏面的護工大多認識唐芋,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打招呼。
“唐小姐來啦。”
“唐小姐有些時候沒來了,最近工作忙嗎?”
“嗯,最近出了些小狀況,跑了一趟醫院。”
“這樣啊,最近天冷路滑的,路面都結冰了,唐小姐可要注意安全。”
“謝謝。”
等到了公寓門口,唐芋在前臺做登記,綢緞一樣的頭發垂下來,擋住了登記表,唐芋伸手把頭發挽在耳後,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頸。宋渺立在一旁,收起傘,甩了甩上面的雪,甫一低頭,目光便不由落在唐芋的耳後。
做登記表的護工阿姨似乎和唐芋很熟悉,趁她低頭簽名的功夫,打量着宋渺,随後戲谑地湊到唐芋耳邊,小聲說:“唐小姐,交男朋友了啊。”
唐芋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連忙解釋:“您誤會——”
“他可是一直在看着唐小姐呢,眼睛都不眨一下。”
“”
“看來是真的很喜歡唐小姐呀。”
唐芋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心中有什麽東西——是那點好不容易滋生,險些凍死在這嚴寒下的小芽,再次破土而生,徐徐生長起來。
長成一棵茁壯的小苗,然後一下、一下地敲擊着她的心髒,發出小鼓一樣——
暧昧又心動的“砰砰”聲。
唐芋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她慌亂地将這些不明所以的想法抛之腦後,控制自己盡量不要去想,再次撞上宋渺的視線時,面色也難免不不受控制地染上些醉酒後的顏色。
在護工的帶領下,一行人上了二樓,順着走廊來到最裏面向陽的一間房內。
這位工作人員是個話稠的,一路上嘴幾乎片刻也沒停過:“唐小姐沒來的這些日子,唐夫人可是想念您得緊呢。”
“我母親最近狀态還好嗎?”
“白天大部分時候都是正常的,偶爾犯迷糊的時候,就抱着張照片坐在落地窗跟前,一坐就是一整日。不過食欲和身體狀況倒是一直很好的,您不用太過擔心。”
“嗯,謝謝,我不在的時候,多虧了你們的悉心照料。”
“哪裏的話,唐小姐客氣了。到了,二位趕快進去吧,唐夫人看到唐小姐交了這麽端正的男朋友一定會很開心。”
唐芋:“”
宋渺略揚了下眉尾,對此不置可否。
護工走後,唐芋站在房間跟前,輕阖了下水眸,擡手推開了門。
天色漸晚,屋裏沒有開燈,一半隐在昏黃的光線下,另一半,則被落地窗外漫天飛揚的白雪襯得有些反光。
唐母就坐在明亮的那一半的輪椅裏,坐在落地窗跟前,腿上蓋着條薄薄的毯子,手裏不知抱着什麽,安靜地、一動不動地盯着窗外的飛雪。
“媽媽?”
唐芋輕聲喚她,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苦笑一聲,回頭看向身後的宋渺:“真不巧,看來今天正好趕上她不太清醒的時候了。”
唐芋輕手輕腳地走到輪椅邊蹲下,掖了掖垂下一角的毛毯,餘光瞥見唐母手中抱着的,正是唐芋十七歲生日那年拍的全家福。
照片上的唐芋看起來并沒有很開心,表情淡淡,仔細瞧卻也能看見她嘴角細微到幾不可察的弧度。
唐芋閉了閉眼,沒再任由自己沉浸在回憶中無法自拔。
唐母房間的床頭櫃上放着一只檀木的方盒,銅鎖中央貼着一張小小的三寸黑白照,宋渺看見了,卻并沒有多問,生怕勾起唐芋的傷心事,方挪開視線,便和唐芋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
“沒關系。”唐芋站起身,從包裏抽出張濕巾,拂去了木盒上的一撚塵埃:“我爸原本身體就不好,進監獄第三年,哮喘和心髒病便開始反反複複地發作,第四年冬天就走了。人們好像都覺得,他贖的罪還不夠多,早早去世,免去餘生的牢獄之苦,算是便宜他了。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偏偏是冬天,那麽那麽冷的冬天”
唐芋的目光有些渙散,像是毫無目标地盯着某個虛空的點發呆。
宋渺的眉心微微蹙起,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攬過唐芋,到底覺得逾矩,複又落了回去。
半晌,回過神後,唐芋從挎包裏拿出宋渺送她的那只八音盒:“可以嗎?”
宋渺意會,點了點頭:“當然,已經送給你了,自然就是你的東西。”
“謝謝。”
說着,唐芋把那只八音盒放進了唐母懷中,擰了兩下側面上勁的螺旋鈕。
瞬間,八音盒蓋緩緩打開,立在中央跳芭蕾舞的小女孩兒也随着音樂踮腳轉動起來。
自始至終宛如一尊雕塑一樣的唐母總算有了些許反應,指尖動了動,她垂下眸,安靜地盯着那只八音盒,一直到螺旋鈕走到頭,芭蕾舞者緩緩停下時。
唐母溫聲笑了,她說:“小芋。”
頃刻間,唐芋鼻尖酸澀,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模糊視線中,她看見一雙手輕輕覆在她臉上。
一如幼時,每每睡前探她額頭溫度的溫柔掌心。
“我的小芋是雲川的小天鵝,是芭蕾跳得最好的小姑娘。”她絮絮叨叨說着,把唐芋從小到大參加過的比賽、拿過的獎項都細數了一遍,末了,又皺起眉向她道開歉:“對不起,媽媽不該逼你那麽緊,不該逼着你去跳舞,你不要怪媽媽,多來看看媽媽好不好?”
唐芋噙着淚,輕輕擡手覆在唐母的手背上,哽咽半晌:“我從來沒怪過您,我是真的真的喜歡芭蕾。”
喜歡這個詞,對如今的她來說。
重如千斤。
從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唐家人凡事都以她為優先,從而把她慣出了一身的公主病。
而高傲如唐芋,自然選擇了在她眼中最為優雅高貴、如不可攀的高嶺之花的芭蕾舞。
她當真喜歡跳舞,也發自內心地願意把更多的時間投入在練習上。所以最初,文珏要求她在校慶上跳舞,借機打出名氣時她會如此抗拒。
芭蕾在她心中,如她本身一般不可沾染凡塵氣。
一直到唐家敗落,她也一夕之間,從雲端跌入這凡塵當中。
整日庸庸碌碌,為俗事而忙。
唐家半生積蓄都用來還清稅務和償還債款,出事時唐芋還在讀大三,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她無所适從,而後即便邊打工邊就讀,一直到畢業,她也無法承受療養院的高額費用。
日子始終一清二白,得過且過。
實在缺錢的她,開始将主意打到了曾經最不能肖想的芭蕾上。
有許多比賽,獲獎名額都是有一定獎金的,無論金額大小,總歸能緩解她的燃眉之急。
放在三年前,唐芋大概死都想不到,自己會因為太窮,選擇走上了自己曾經最為不齒的道路。
大約老天都看過眼,前年初的一場意外車禍,徹底斷了她這條後路。
如果不是曾經沐浴在燦爛的日光下,又怎麽會無法忍受,漫漫沒有盡頭的長夜。
一直到與宋渺再次重逢。
這個曾經被她以最踐踏人尊嚴的方式拒絕過的追求者。
他一如既往地看待她,尊重她、包容她。
告訴她,她這雙腿,也是要站上舞臺的,她和所有舞者都一樣,都值得被愛護。
他明白她依然喜歡跳舞,依然喜歡芭蕾。
他知道她過得并不快樂。
身後夜幕悄然降臨,冬日的夜晚更是黑的純粹,唐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月明星稀,身後是萬千星輝。
唐芋含着淚,笑得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真心實意:“宋渺,我可以相信你嗎?”
某一瞬間,宋渺聽見了花開的聲音。
伴随心動的前奏,悄然而至。
人在泥中。
心卻盛開泥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