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這八天我幾乎天天都去看十三,生怕他在睡夢中與世長辭,可他睡得安穩,絲毫不知道關于他殿前露臉白衣勝雪的傳言已經傳遍了皇城。
連來王府送菜的人都知道太皇太後壽宴,一個白衣公子當場摘下了面具,蕭蕭肅肅一轉身,滿座衣冠盡無顏。
當初我頭一次打勝仗都沒傳的這麽廣。
我看着十三的睡顏,覺得上天有時真是過分公允,給了他這樣一張臉,卻偏偏失了憶,不知道來處也不知道歸途,偶爾看起來腦子還不太好使。
十三醒過來的時候我正在院子裏擦刀,聽見丫鬟說他醒了,就趕緊放下刀沖了進去。
我坐在他的床邊看他睜着眼頂着床頂,似乎睡了太久還沒反應過來。
“十三,你怎麽樣了?”
“……燕。”
“燕?什麽燕?你在說什麽?”
“我姓燕。”
“你想起來了?”
十三用胳膊支撐起身體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看着他用手按着自己的眉心,兩道眉毛也皺了起來,似乎正在忍受什麽極大的痛苦,我實在不忍心,就開口勸阻讓他先別想了,日後有的是時間。
季十三成了燕十三,養的好好的突然就改了姓,我每日裏唉聲嘆氣,如同自家的白菜突然長了腿自己就會跑了。
我還沒哀嘆上多久,皇兄就把我召進了宮告訴我南楚和親的人定下來了,是南楚皇室的三公主,長得極為嬌俏煞是可人。
一聽這話我當場就坐不住了。
我以為你在和我開玩笑,沒想到你背地裏給我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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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皇兄的勤政殿裏來回踱步告訴他我絕不會娶一個素未謀面之人。
“素未謀面怎麽了?當初太奶奶從大雍到北秦來和親,和太爺爺不也是素未謀面,不還是舉案齊眉相守一生?”
“那能一樣嗎?”我橫眉冷對:“太奶奶是旁人能比得上的?反正要娶你自己去娶,我不娶。”
“你都二十有五了,還不娶妻,難不成你想當個老光棍孤寡一生?”
“誰說我想當老光棍?”我站起來對上皇兄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你這話說的,難道這世上只有一個南楚三公主願意嫁給我?”
我堂堂北秦親王一表人才,在我皇兄眼裏居然就是個老光棍。
此次進宮我和皇兄不歡而散,在大雪中策馬回了晉王府。
進府時林越正在捏着個足有四個拳頭這麽大的雪球,十三已經戴上了新的面具,站在廊下舉着藥碗,隔着紛揚大雪,如同一尊玉雕而成的塑像。
自從上次他睡了八天以後,我和林越合計了一整夜,覺得再這樣下去實在不是個事兒,所以在我和林越的逼迫下,十三就過上了每天三碗補藥一碗不落的日子。
“你怎麽站在這兒?不冷嗎?”我越過林越走向十三,這樣天寒大雪的日子,連我都披上了大氅,他居然還只穿着單衣。
“在曬太陽,不冷。”
我伸手去夠他垂在身側的手,明明沒有一絲血色,掌心卻暖得像個小火爐一樣。
難不成是因為他愛曬太陽的緣故?
這些天只要有太陽他就跑出來曬曬,那模樣,就跟自己是一床棉被一樣。
我狐疑卻又覺得這樣的怪事在他身上好像事事都很正常。
但正所謂有一種冷叫王爺覺得你冷,所以我當場就脫下了自己的大氅裹在了十三身上。
“你知道天機閣嗎?”
“天機閣?什麽東西?”我一邊替他整理大氅一邊反問,十三甚少對一樣的東西這麽感興趣,勾得我也起了興致。
“不知道……只是腦子裏似乎想起來了,但又記不清楚,我想知道自己是誰,還想回到天機閣。”
“這簡單,我派人出去打聽就行了,包在我身上。”
聽着名字倒像是個什麽戲班子,難不成十三以前是唱戲的?
我看着他臉,覺得要是他真是個唱戲的,也不知道要多大的班子才能留下他。
本王別的沒有,就是有權有勢,放一堆人出去打聽東西這種事不過是我揮揮手的功夫,但這次我吃癟了。
一個天機閣,上百個人打探了一圈也沒摸清楚到底是什麽,反倒是找到了一個小酒肆在買一種天機酒,打探的人有了線索一股腦的就全沖了進去,把老板吓得不輕,差點以為是打家劫舍的。
天機閣沒給我弄清楚,為了安撫老板還買了一車天機酒給我拉回來。
想不到我的府裏,竟養了這麽一群廢物。
我咕咚咕咚喝了兩壇酒,趁着酒氣上頭就開始在院中舞刀,橫掃豎劈,刀氣所過之處積雪飛濺枯枝寸斷。
或許是飲了酒,又或許是練了武的緣故,當夜我睡得特別熟,甚至還做了個夢,夢中十三在河裏飄蕩,我伸手去攔他,他乍然睜眼,如同攬了九天星河在眸,夢醒時我發現林越坐在我的榻邊,看見我睜眼就是一個長嘆,告訴我十三又睡着了。
“又睡了?叫不醒?”
“別說是叫不醒了,我都動手揪他臉了都揪不醒。”
這一次十三睡得尤其長,我掰着手指頭數了整整半個月,直到十五天後。
那天我正在院子裏看新鑄成的精巧雙劍,這是我打算送給我小侄女的生辰賀禮。
我拿着雙劍随手比劃了一頓,心裏卻想着要不要給十三也造一把兵器,這樣倒時候林越再搶他飯吃,他也好直接砍回去。
我還在琢磨該送他刀還是該送他劍的時候,他自己就醒了過來,然後一路出了房門,在我震驚的目光中從我手中取走了一把劍,手腕輕轉就挽出了一個漂亮的劍影。
難不成十三失憶前真是戲班子裏的角?
我看着他的動作發愣,他也看着自己握劍的手發愣。
最後是我打破了這尴尬的局面,我問他
“喜歡嗎?喜歡的話我給你也做一把。”
他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反而開口說道:
“燕行南,我的名字。”
“嗯?燕行南?”
“怎麽了?”
我反應了一瞬,總覺得這個名字在哪兒聽過,卻始終想不起來。
如今他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可我總覺得行南行南叫起來分外拗口,就依然叫他十三,他反應了一會兒,倒也應了下來。
小侄女生辰那天我又進了宮一趟,好在滿宮裏其樂融融,皇兄終于沒有再追着我說和親的事,我那三歲的小侄女對雙劍愛不釋手,拖着劍滿宮裏跑,惹得宮女一個個神色緊張,生怕她傷了自己。
小侄女四處跑時,太奶奶就坐在主位上笑着看着她,兒孫繞膝,頤養天年,太奶奶雖然糊塗了,精神氣卻也不差。
我一屁股坐在她的腳邊,問她最近在宮裏過得好不好,若是皇兄惹她生氣,我一定替她出氣。
“長景好,長禹也好,都好都好。”
我無奈扶額,告訴太奶奶我就是長禹。
就這麽鬧騰了半天,我扶着她送她進內殿歇息,正哄着她讓她好好躺着,手卻在枕下摸到一個硬物,我掏出來一看,竟然是當日壽宴的那個面具。
我拿着面具看得出神,忽聽太奶奶看着我輕輕叫了一聲:
“行南哥哥。”
聲音雖輕,卻如驚雷在耳,炸的我半邊身體發麻,我半蹲在榻邊,問她在說什麽,可她卻閉上眼沉沉睡了過去。
我一時嗓子發澀,一時又覺得是自己聽錯了,緩了半晌才把面具放回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