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商會。章辜民揮了揮手,立即就有人為他點上雪茄。

幾個跟着章辜民做事的老板不太耐煩, 急急問:“章老板, 這個點, 你喊我們來做什麽?”

章辜民吐出一口煙圈, 淡定地撣了撣煙灰,“不是我叫你們來的。”

老板們一愣,“那是誰?”

章辜民往旁一瞄,手底的人上前:“是少夫人派人去請他們的。她還送來了這個。”那人說着話,将一個精致的珠寶盒放在桌上,“少夫人說,這是送給二爺的禮物, 正好請幾位老板一同欣賞。”

章辜民又是一口細白煙吐出來。他将雪茄叼到嘴邊, 騰出雙手, 卷了袖口,親自上前開盒。

金色的鎖扣,藏了磁石,輕輕一掰, 盒蓋往後跳。

天鵝絨布上, 擺着十根斷指。

老板們吓住,捂住胸口往後退,顫着聲音問:“怎麽送這個東西?”

章辜民陰沉臉,沒說話,丢了雪茄。

空氣裏飄出血腥的氣味,大家面面相觑, 有膽小的,害怕地問:“二爺,您不是說章家大房沒人嗎?少夫人來勢洶洶,可不像是好惹的。”

章辜民一把拿起珠寶盒往地上摔,斷指滾落一地,有愛幹淨的連忙擡起腳,生怕弄髒了鞋。

斷指滾到腳邊,章辜民擡起手工皮鞋踩上去,“一個小寡婦而已,頂個屁用,瞧你們慌的,這麽點小把戲,就将你們唬住了?”

老板們賠笑,“二爺說的是。一個十九歲的小丫頭,她能懂什麽,章家交到她手裏,她就算想管,也不知道從哪裏管起。”

章辜民皺眉不語,他盯着地上的珠寶盒發愣,忽地問:“你們回去後,查查手底的人,看少了誰?”

話音剛落,手底的人進來禀話:“二爺,莫總管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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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辜民一怔,“去煙館看過了嗎?”

“看過了,不在。”

又有人進來禀:“二爺,找到莫總管了。”

章辜民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問:“人呢,在哪?”

手下:“羨河裏面剛撈出的,被魚咬得面目全非,十根手指全被砍了下來。”

老板們倒吸一口冷氣,目光觸及地上的斷指,再也坐不住,急慌慌問:“二爺,這到底玩的是哪出,她這一出手,蛇打七寸,毒辣狠決,章鴻澤送她出去留洋,怕不是扯的幌子吧?他是不是早就暗中培養這個小娘們做接班人了?”

章辜民聽得腦袋痛,低吼:“都給我住嘴!”

他抽出一個嶄新的雪茄,剛遞到嘴邊,火沒點着,又抽出來,碾成兩半,心煩意亂。

章鴻澤的這個兒媳婦,從來沒管過商會的事,章鴻澤夫妻将她當心肝寶貝似的,怎麽可能教她這種狠辣的手段。他以為她在章家說的是意氣話,嬌嬌軟軟的小姑娘,哪會真想要沾染一手血腥?

結果她不但染了,而且還染得徹底,堂而皇之地擺出來震懾人。

他媽的,他倒小瞧了她。

有老板提議:“要不幹脆……”

話未說完,章辜民皺眉道:“商會的那些老家夥還活着呢,老家夥們平日裏全都向着章鴻澤,見大房有人站出來挑大梁,早就蠢蠢欲動,這時候我要是動手,不等于告訴全世界的人,我是兇手嗎?”

他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而白玉蘿是大房正兒八經的兒媳婦,章家的規矩在那擺着,規矩比天大。

章辜民畢竟是從小在刀尖上打滾的人,三十五年的歷練,使得他無論什麽時候,都能很快鎮定下來。

“她不是想管事嗎,就讓她管,把大舞廳的場子給她。”

老板一愣,“大舞廳來往的客人都是貴客,而且又是風月場合,她一個小姑娘怎麽……”說到一半停下來,瞪大眼笑道:“對,就讓她管。”

章家最難打理的場子,稍有不慎,就會得罪人,從前章鴻澤在時,從不敢将大舞廳交給別人打理,別瞧舞廳只是個唱歌跳舞的地方,但裏面的門路多着呢,三百六十道彎,每一道都得拿捏恰到。

老板親自給章辜民點煙,章辜民重新坐回沙發,神情悠閑,慢吞吞抛出一句:“這些日子,你們誰都別輕舉妄動,殺個人而已,她真以為自己有本事了?我倒要看看,一個小寡婦,能掀起什麽狂潮浪湧。”

章家。

白玉蘿請了商會元老,特意選在章鴻澤的棺木前商量以後的事。

商會元老們雖然不太滿意一個女人接手章家的産業,但是比起讓章辜民奪走大房産業,他們還是更願意讓大房的人自己站出來主持局面。

只是不知道,章家少夫人撐不撐起場面,這條路辛苦得很,沒有玲珑心竅與堅強毅力,根本無法走下去,更何況路上還有章辜民這個老狐貍攔着。

白玉蘿不慌不忙,将自己的好處全擺出來,“我留過洋,學的雖然是文學,但是輔修貿易,由我打理洋行,絕對沒有問題,阿公生前,一心想着将生意做到國外去,我是阿公的兒媳,理應替他完成遺願。我知道各位叔伯不方便出面在這種時候出面,沒關系,只要大家不幫着小叔公欺負我們婆媳,我白玉蘿感激不盡,別無他求。”

大家今天來,本來擔心白玉蘿讓他們站隊,見她話說得圓滿,也沒逼他們立刻做什麽決定,又是當着章鴻澤的棺木,他們哪裏還會挑刺,嘴裏連連道:“玉蘿,你盡管放手去做,有什麽事叔伯們替你擋着。”

白玉蘿笑了笑,沒有接着往下說,示意下人上茶,少了兩杯茶,回頭瞧,李媽正在訓人。

“抱青,這幾天下來,你都打碎多少個杯子了?”

白玉蘿起身,同李媽交待,“快重新端兩杯茶送過去。”

李媽走後,她朝少年招招手,兩人走到角落裏,七彩琉璃窗戶外面,噴泉正跳着舞。

傅抱青悄悄地擡眼瞄一眼,望見她幹淨白皙的面龐,她低頭從手袋裏掏出一包女士細煙,兩瓣鮮紅薄唇一夾,清純性感,輕微動作間,盡顯魅惑。

她随手往他懷裏扔了盒火柴,斜斜地靠在牆邊,頭歪着望他,努了努嘴。

他立馬明白過來,殷勤地上前點煙。

火柴劃了好幾下,沒能點着,她笑:“抱青,你怎麽什麽都不會呀?連點根煙都不會。”

傅抱青怏怏地低下頭,小聲道:“我不抽煙。”

她自己拿了火柴盒,咻地一下,一點就着,她夾着煙,細白如蔥的手指晃進他眼中,他看呆了眼,眼神一瞄,眼前的女孩子跟玉做成一般,沒有半點瑕疵。

他從未見過比她更精致的女子。

白煙撲面,是她吹過來的幽蘭,煙味不好聞,但從她嘴裏吐出來,仿佛滲了香,傅抱青嗅了嗅,繼而嗆住,彎下腰咳嗽。

她倚在牆邊笑,看他狼狽笨拙的模樣。

傅抱青咳着咳着直起身,道:“誰說我什麽都不會,我這不正逗着少夫人笑嗎。”

白玉蘿不說話,雙眸蹙起笑意,一口一口抽煙。

傅抱青鼓起腮幫子埋下頭。

他還沒能習慣自己如今的身份,章家的小仆人,做什麽都得低聲下氣。從前只有他使喚別人的份,從來沒有他被人使喚的份,那日在巷子裏碰着她,起初是怕的,後來入了章家,多瞧了她幾次,心中再無懼怕。

那麽多的事交到她手裏,全都柳柳順順,就算是他的母親,也比不過她的神氣勁。她年輕得很,才十九歲,真是個了不得的女子。

他從家裏負氣出走時,有考慮過自己以後的悲慘遭遇,卻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奇遇。

真是好玩。

“我們章家的東西貴得很,就你這幾天弄壞的,已經夠你賠上十年的工錢。”她漫不經心說着話,一根煙抽完,煙頭撚在窗臺,被風吹到外面去。

傅抱青嬉皮笑臉地笑道:“那就賠十年。”

她笑了笑,往外面去,“怎麽,打算賣給我們章家了?”

傅抱青傻愣愣地問:“少夫人要嗎?”

她搖搖頭,“不要。”

傅抱青摸摸腦袋,餘光瞄見她那雙祖母綠小高跟往外而去,他連忙跟上去。

白玉蘿指了外面的園丁,同他交待:“以後你別在屋裏杵着,幹不慣細活,就幹這些粗活,我們章家不養閑人。”

傅抱青愣了一會,而後大着膽子問:“我能跟在少夫人面前嗎?”

她沒有立刻答應他,笑問:“你跟着我作甚?”

傅抱青誠實回答:“想長點見識。”

她笑道:“我自己的見識都沒長出來,哪裏能讓你長什麽見識?”

傅抱青什麽都不會,唯獨求人的本事最得心應手。他張着雙黑亮的眸子,誠懇地望着她,“求求你了,我一定能做好的。”

她本就沒有想過拒絕他,街上撿回來的寶貝,自然要放在眼皮底子下盯着,哪怕他犯蠢,瞧在眼裏,也是高興的。

只是不能讓他太輕松,她的十個大洋,總得有所值。

“你和李大過招,能打贏他,我就讓你跟在我身邊。”

傅抱青兩眼發光:“好。”

很快,他的兩眼發光變成兩眼泛青。

李大下手是真狠,招招往他身上來,毫不含糊。傅抱青挨打的時候,抱着頭亂竄:“別打臉,一切好商量。”

李大對于這個想搶自己飯碗的人沒什麽好感,瘦雞柴棍似的,還想取代他保護少夫人,簡直癡人說夢。

少年吊兒郎當的,天天孝敬李大,和他說道理:“我跟了少夫人,有我在面前做對比,不更能襯出你的本領嗎?”

少年天天磨,磨得李大沒了耐心,一拳打過去,少年鼻青臉腫,想要護住的臉,終究還是挂了彩。

他請了病假,百般無聊,在床前給好友寫信,怕人瞧出來,用的法文。

富家少爺沒經過事,躺過垃圾堆,都覺得是新鮮事,他在信的末尾提到:“我遇到一個姑娘,她長得很好看,只可惜嫁了人。”

信寄出去,不敢寫收信地址,怕被人查到,兜兜轉轉,換了好幾條街,就差沒跑出城去寄了。

他重新找李大打架,這一次,不再掩藏。

他從李媽那聽說,少夫人覺得他沒用,準備調他去倒夜香。

他可不想去倒夜香。以後傳出去,他傅抱青臉面往哪擱。

少年在國外待着的時候,學過幾招搏鬥的本領,咬着牙全使出來。李大沒個準備,竟然被少年打倒在地。

他打贏的這場比賽,邀請了她觀看,李氏其他三位兄弟都鼓掌了,她沒鼓掌,盈盈站在那,含笑看着他,“好了,抱青,以後你可以保護我了。”

他忽地喘不過氣,不敢往她那邊瞧,慌忙移開視線。

他比她小半歲,她應該是将他看做弟弟。她人很好,從不打罵下人,用留洋的那一套,講究和人平等相處。

她遞給他帕子,讓他擦汗,他捏了帕子往衣兜裏塞,沒舍得用。

他浪費東西浪費慣了,在章家的一切,都是她給的,他第一次受人施恩,喝口水都覺得香甜。

大舞廳重新開張。

章家大爺下了葬,葬禮的事情徹底過去,白玉蘿騰出手來,第一件事就是接管大舞廳。

她給大舞廳改了名,不叫“百樂廳”,叫“人間歡喜”。

章辜民将歌女和舞女全都遣走,使了下作手段,好看她笑話。白玉蘿不慌不忙,章辜民替她辭掉所有人,反倒替她省了一番功夫。她要的,本來就只是大舞廳這個殼,至于歌女與舞女,重新請就是。

白玉蘿給的工錢高,要求也特別,給舞女和歌女請了英文先生,教她們用英文說話,又讓她們穿着高檔絲襪昂貴洋裝,教她們保持端莊的同時如何誘惑客人,又明文規定,不準任何人與客人私下來往,除非有她的同意。

人間歡喜的舞女們,一天穿洋裝,一天穿旗袍,凡是穿洋裝的那一天,客人入場,必須用英文交流,凡是穿旗袍的那一天,客人必須能說一口軟糯的江南羨城話。

人間歡喜重新開張那一天,除了原先的客人外,還有大批新客人湧入。全都是羨城的權貴,過來湊熱鬧償新鮮的。

少年一早就在門口等着了。

他細皮嫩肉的,個子又高,很是引人注目。

羨城無人知道他,他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大咧咧地站在門口替門童招待客人,一口發音标準的英文,故意磕巴幾下,和幾個外國客人聊得正歡。

羨城海上貿易發達,來往的外國人格外多,商機多,大家紛紛湧入,也就有了今日繁華昌盛的羨城。

章辜民來時,正好一肚子火。白玉蘿做起事來有模有樣,膽子大,不怕事,心也細,他原想讓她開不成這大舞廳,她卻應對得當,見招拆招,根本不帶怕的。

他瞧不起的小寡婦,漸漸成了他最大的煩惱。

章辜民往裏去,正好與傅抱青撞個滿懷,傅抱青正回頭和客人說笑,猛地一下撞見章辜民,沒剎住車,腳往章辜民鞋上踩了好幾腳。

章辜民正嫌沒地撒氣,如今有個送上門的,一巴掌擡起就要甩過去。

少年麻溜地躲過。

瘦瘦白白的小夥子,嘴裏喘着氣,無辜的大眼睛望過去,“你誰啊?怎麽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吶,這可是我家少夫人的場子。”

章辜民氣急敗壞,旁邊人說:“見了章二爺,還不快低頭認錯。”那人最會察言觀色,知道章辜民與白玉蘿不合,正好找機會作踐她的人殺殺威風,故意指了章辜民的鞋,同少年說:“跪下來,舔幹淨。”

少年皺緊眉頭。

章辜民的人掏出槍。

今天本就來鬧場子的,是進去鬧,還是在外面鬧,沒什麽兩樣。

忽地一輛小洋車駛來,緩緩停在大門口,司機恭敬地拉開車門,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甜軟的江南口音,卻帶着綿裏藏刀的寒戾,“我當是哪個撒賴潑皮戶,竟敢在我白玉蘿的地盤上鬧事,仔細一瞧,原來不是小流氓,是小叔公您老人家大駕光臨。”

衆人望過去,先是望見一雙寶石藍的法式小高跟,再是一雙薄如蟬翼的絲襪,細瘦的腳腕,優雅透白,陽光一照,絲襪上的光亮如流水一般,晃出璀璨碎光。墨綠色的開叉旗袍,繡的是鳳凰于飛,胸針是紅寶石鑲鑽。

旁人若是穿着一套,定被衣壓得氣勢全無,然後她穿起這一套,任憑如何光鮮奪目的衣飾,也不及穿衣人萬分之一的風采。

白玉蘿袅娜往前,從章辜民身邊擦肩而過,她漂亮的眼睛未曾賞半點目光給他,而是直接落在正前方被無數把槍對準的傅抱青身上。

她從手袋裏掏出一把搶,站到少年身側,将槍遞到他手邊,問:“開過槍嗎?”

少年這時後悔起來,或許當初就該跟着父親學幾手。

不等他回答,她握住他的手,教他将槍拿起來,對準前方的章辜民,慢條斯理地往外抛話:“抱青,你記着,我白玉蘿的人,決不能被人拿槍指着,你應該在別人拿槍之前,一槍斃了他。”

作者有話要說:  抱青:我感覺自己才是那個被總裁看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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