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青衣文士走得不快。
他住在最偏僻的街巷中最靠裏的院子。
院子是破敗不堪的院子。
荒廢了許久。
他能住在這裏,正因為這裏很凄涼,很破敗,不會有任何人在意這裏住了誰。
——這是他精挑細選的地方。
也是他不得不選的地方。
青衣文士是無處可去的人,他丢失了自己很重要的東西。
他喝得應當很醉。
推開門時,沉重又老舊的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渾然不覺,只像脫了力般靠在木門上,往前重重邁了一步。
也許是醉得厲害,他想睡一覺。
不管是在哪兒,以後又會如何,對于現在的他而言,他只想睡覺。
于是他就真的閉上了眼睛。
可他沒有睡着。
因為他聽到了另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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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帶着幾分笑意,讓他覺得這白晝裏起了陣風。
在偏僻的窄巷,寂寥的院外。
那人說:“飲酒誤事又傷身,所以我很不愛飲酒。”
他順着聲音的源頭轉了頭。
一眼望去,最先見到一雙綴着亮光的眼睛。
眼睛真的很亮。
他見到這雙眼睛,會想起世間璀璨的星。
但星光背後總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望不見底。
他問:“閣下是何人?”
那人道:“一個很有好奇心的人。”
他又問:“閣下好奇什麽事?”
那人仍然在笑,手裏的白玉簫熠熠生輝。
薛蘭令說:“你能讓我知道的事。”
青衣文士姓俞,名秋意。
俞秋意是個劍客。
他的劍已經碎了,他還是個劍客。
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還在茍延殘喘,他還算是活着。
只要心在跳動,他未至最緊要的關頭,他就絕不能算是死了,也就一直都會是一個劍客。
他背着長長的劍鞘。
劍碎了,鞘裏不會裝另一把劍。
這是身為劍者的尊嚴。
可這空空的劍鞘卻也無時無刻不提醒他。
——他的劍碎了。
碎掉的劍是不會複原的。
俞秋意搖晃着身形将房門推開。
他進了屋,順手解下腰間的細繩,把長長的空劍鞘放了下來,靠在牆邊。
薛蘭令和段翊霜跟着走了進來。
這間屋子很幹淨。
一塵不染的桌、一塵不染的椅子,鋪着嶄新被褥的床榻,新糊了窗紙的窗戶。
這間屋子很老舊。
牆上是被風吹雨淋過浸來的青苔,四個角落都結滿了醒目的蛛網。
俞秋意沒有任何客套。
他拉開椅子,自己坐了上去,若有似無地打了個酒嗝。
他應該是很醉的。
因為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
他在天機樓前幾乎喝光了那酒壇裏的所有酒。
但他坐在這裏,眼神清明,不見任何醉意。
薛蘭令便也在他的對座落了座。
段翊霜站在一旁。
他們三人并沒有開門見山的你問我答,也沒有疏離的彼此客套。
他們很安靜。
直到俞秋意覺得自己的酒意更少了些。
俞秋意道:“你想知道什麽?是關于我,還是關于天機樓?”
薛蘭令道:“二者皆有。”
俞秋意淡笑道:“閣下就篤定我一定會說?”
薛蘭令道:“我從不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俞秋意道:“看來閣下很有把握。”
薛蘭令道:“這個世上除了生死,沒有絕對不能把握的東西。”
俞秋意道:“也許我不在乎生死。”
薛蘭令道:“但你需要知道真相。”
“真相?”俞秋意似乎聽到了兩個非常刺耳的字,他笑得更淡,聲音也顯得冷,“也許真相根本不需要被我知道。”
薛蘭令的神情毫無變化,那只白皙的手也不過在桌上輕敲,發出三聲悶響。
“你別無選擇。你讓我進來,坐在這裏,就是為了告訴我所有的事。”
俞秋意忽而大笑。
他說:“的确,我早就無路可走,所以這件事情,無論是誰來問,我都會據實以告。”
薛蘭令道:“那從何處說起?”
俞秋意道:“十四年前。”
薛蘭令問:“十四年前?”
俞秋意嘆道:“我有一位知己至交,名為梅慕白,他善使刀法,我善用劍,我們自幼一起長大,生活在一座極安寧的村子裏。”
俞秋意與梅慕白約定,當他們一人劍法大成,刀法大成,刀劍相得益彰、默契十分時,便結伴離家。
——去江湖,去武林,去他們向往已久的地方,做他們向往成為的人。
——行俠仗義、懲惡揚善。
俞秋意道:“十二年後,我與慕白初出江湖,只知八大門派名聲響亮,善名在外,心中憧憬,卻不料我們運氣也不差,在一次行俠之中,我們遇見了白陽山莊的人。”
白陽山莊的副總管看出他二人的天賦,立時便請他們二人拜入白陽山莊。
刀劍知己雖然心中向往八大門派,卻也難免感覺茫然。
——深思熟慮之下,唯有刀者梅慕白加入了白陽山莊。
兩人照舊可以一起行俠仗義,只碰面的次數要比往常更少一些,見面所能說的話,也比往常再少幾分。
直到梅慕白加入白陽山莊的兩個月後。
俞秋意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一個讓他開始不斷質疑,不斷質問,甚至快要發瘋的問題。
——兩個月後,他與梅慕白所見到的次數,不過兩次!
而且每一次的梅慕白,都讓俞秋意覺得詭異。
他心底生疑,卻沒有多思多想,但到底埋下了懷疑的種子,只待那種子破土發芽。
一個月後,這種子破了土。
因為當俞秋意根據上次見面時留下的消息,在他與梅慕白約定相見的地方,他沒能等到梅慕白。
——俞秋意等來了埋伏在此處的殺手!
他甚至來不及問,來不及思考,便和這些殺手厮殺在了一起。
刀光、劍影,月亮。
還有長長的溪水,洶湧的河流。
讓俞秋意感到絕望的死境。
可俞秋意熬了過來。
他九死一生逃過了殺手們的圍殺,掉入了河中順流而下。
——他漂泊游蕩,順着河流飄進了濮溪城。
他留着一口氣,在鬼門關前又回來了。
他回過頭,思來想去,也沒能想到為何他等來的不是梅慕白,而是一群非要置他于死地的殺手。
俞秋意留在了濮溪城。
但這事情遠遠是沒有結束的,也不可能再結束了。
俞秋意彼時還有無限希望。
他覺得這所有都會是場無傷大雅的玩笑,這一切都不過是場不太高明的誤會。
而半個月後,俞秋意的希望開始在破滅。
因為白陽山莊的人進城了。
進了城,這本是一件好事。
——俞秋意想要去問,問梅慕白的下落,問一問為什麽那夜出現的竟然是殺手。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問。
梅慕白在話語出口之前,在靠近白陽山莊的人之前。
——他發現了,這白陽山莊的每個人腰間佩戴的令牌,都和那夜圍殺他的殺手一模一樣!
全然一致,分毫不差。
俞秋意心冷了。
他覺得冷,也覺得心寒。
他不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誤會還是事實。
他不願相信名門正道竟會做出這種事情。
——可他也不敢去問。
他沒有這種膽量去質疑八大門派,更沒有證據說服別人。
俞秋意只能繼續南下,來到了通州的九沐城。
他為了進天機樓花光了自己所有的銀兩,要的,只是梅慕白的下落。
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真相,也不想知道那些殺手和白陽山莊的關系。
然而天機樓收了他的錢財,卻教他第二日再來。
等他第二日再來天機樓時——竟然又撞見了那夜埋伏他的殺手!
那群殺手來得蹊跷,來得讓他心灰意冷。
俞秋意匆惶逃亡,最終只能藏身于此。
薛蘭令道:“你卻是個很有膽量的人。”
俞秋意道:“我知你在懷疑什麽,但我在江湖雖不是極有名氣的人,卻也做過不少好事,知曉我的人也不少。”
薛蘭令道:“所以你才專門挑在人最多的時候去天機樓前鬧事。”
俞秋意道:“我本來不在乎真相,只想知道朋友的下落。可現在他們互相包庇,讓我看不出任何名門正道的氣度。”
薛蘭令不答他,反而偏首沖着段翊霜笑。
薛蘭令道:“哥哥,你聽,世上不止我在懷疑八大門派。”
段翊霜沒有說話。
薛蘭令便對俞秋意道:“你所說的話,我會細細思量。待我決定了,我會再來此處找你。”
俞秋意問:“閣下可有什麽名號?”
薛蘭令道:“沒有。”
俞秋意道:“那你要如何幫我?”
薛蘭令道:“我不是要幫你,而是在幫有趣的人尋找真相。”
這“真相”兩個字,被薛蘭令說得又輕又淡,讓俞秋意覺出幾分耐人尋味的感覺。
俞秋意道:“真相?”
薛蘭令笑道:“這世上太需要真相了,因為有了真相,才會有公道。”
俞秋意聽到那末尾的兩個字很重。
像兩塊石頭。
落下來時,震得他的耳尖發麻。
離開那破敗的院子時,夕陽正好。每一處景色都很美。
但萬事萬物在薛蘭令的面前,都只會将他襯得恍如神妃仙子,昳麗絕豔得讓所有黯然失色。
薛蘭令走在段翊霜的前面。
他無需回頭,因為段翊霜一定會跟在他的身後。
可他說話時必然要眉眼含笑地回首。
好像這張沒有瑕疵的臉,完美到無懈可擊的皮囊就是如此攝人心神。
——他就應該好好利用。
薛蘭令笑道:“面對連環榭與天問齋時,哥哥信得就不算輕易。如今事情落在了斬月宮的身上,想來,哥哥更不願信了。”
段翊霜沒有回答。
握劍的手很白,薛蘭令的話語撞在耳裏,那只手更顯蒼白。
薛蘭令的笑意裏淺淺的,藏着幾分難以察覺又無可捕捉的惡意癫狂。
他還是在笑。
“因為斬月宮的宮主夏侯寒雲,畢竟是你的恩師呀。哥哥。”
作者有話說:
教主,老瘋批了。
刀劍知己不是CP,就是肝膽相照直男情!
所有支線裏出現的主要人物都不是CP!
這個江湖唯二的基佬只有教主和小翊!(及不知名炮灰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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