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跛着腳在坎坷崎岖的路上行走。
腳下是石子,石子磨在他的靴底,他緊緊握着一把長刀。
刀很長,刀的鞘拖在地上。
他往前行走,每一步都邁得很大,只能用刀固定住自己的身形。
他不應該趕路。
因為他還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做。
他應該留下。
他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這世上已沒有任何人知曉他的名字,知道他的身份。
他便是個孤魂野鬼。
他是一縷游魂。
他覺得自己是飄蕩在天地間,不受這世道眷顧的“鬼魂”。
可陽光很滾燙,熱辣得很。
照在他的身上時,将他一身漆黑的衣袍鍍上光。
如果他當真是一個“鬼魂”。
那他早該在陽光照射而來時就随之魂飛魄散。
可他是沒有的。
他還活着。
他還站在這大地上,沐浴在陽光裏。
他能呼吸,能走動,能緊緊握着他的刀,他往前走去,刀拖在地上的聲音就很響。
他走在路上,這是一條很長的河岸。
從下游走到上游,他走了三天。
很短的三天,不算漫長,但他其實從來沒有停下來過。
他知道自己還不能停下。
正如他還不可以離開。
他必須要回來。
哪怕已經有人要阻止他,有許多所謂的正義之士要來讨伐他。
他也還是要回來。
他不會懼怕他們,也不會半途而廢,更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
他握刀的手很穩。
他踏過石頭,也踩過光滑的鵝卵石,任由刀鞘在地上拖行出一道慘白的痕跡。
他的眼睛藏在碎發之後,亮得驚人。
而他到底是誰呢?
他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他又究竟想做什麽事?
他緊握着刀,越走越遠,又越來越接近他想回到的地方。
然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
因為在他的身前,在本應空蕩蕩杳無人煙的河岸邊,竟坐了一個人。
那人同他一樣着了黑衣。
可黑色也有不同的黑色,他甚至一眼望去,就能看出那種黑色是深黑、極黑,望不見底的黑。
那人就坐在河岸邊,架了堆篝火。
這麽熱的天氣,那人卻在河邊架着篝火。
他別過眼,不打算細看,也只想就這麽錯身而過。
他拖着刀,邁出第一步來。
在外人面前時,他總要裝得很好。
他不願讓人看出他是個跛子。
所以邁出第二步時,他需用更多的力氣來支撐平衡,把刀嵌得更穩。
他抿唇向前。
那人卻忽然道:“這位朋友,我看你風塵仆仆,不如坐下來與我一起烤些吃的,填飽肚子,才好繼續趕路。”
他就停了下來。
他應該要走的,他想,可這聲音落在耳裏時,他就情不自禁想停下了。
他将目光移轉回去。
那是個男人。
僅憑半張臉他就能看出那人的非凡風采。
那人高束了馬尾,環結上的金羽流蘇在陽光下發着金光。
然後那人偏過頭來看他。
這一眼,他覺得自己這樣的“鬼魂”終于見到了來自地府的“友人”。
因為那是張豔麗又詭魅的臉。
讓他想到世上最漂亮又最尖利的刺,讓人想到無邊無際的黑暗裏盛綻的薔薇。
這些與“危險”相等的感覺,就像是這個人也與他一樣是縷孤魂。
他邁不出第三步了。
他感覺到自己不想離開。
他便順從心意地靠近,坐了下來,被篝火照亮了滿身的塵埃。
篝火堆上架着的兔子被打理得很幹淨。
他趕了三天的路,從來沒有好好坐下來休息過,更談不上吃過什麽美食。
他咽了咽口水。
薛蘭令便笑了:“方才你走過時,我就在想,你如此疲憊,很需要嘗些肉才行。”
他問:“你為什麽要喚我過來?”
薛蘭令道:“因為我喜歡與人做朋友。”
他又問:“你又怎麽知道,我會和你做朋友?”
薛蘭令道:“我不需要知道你會不會和我做朋友,我只需要知道,我想不想要你這樣的朋友。”
他問:“我這樣的朋友又是什麽朋友?”
薛蘭令道:“這世上做朋友的未必要相像,興趣可以培養,目标可以改變,但有些東西卻是很難變的,只要看準這一個,就能做朋友。”
他不由得繼續追問:“要看準什麽?”
薛蘭令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他在看那人的眼睛。
那人卻垂着眼簾,在看他把着的長刀,視線遲遲沒有移轉。
良久。
薛蘭令道:“你的這把刀很好。”
他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薛蘭令便笑了笑,偏過頭道:“我想要回答時,我自然會回答你的問題,而我要一個答案時,你最好告訴我這個答案。”
他道:“你很狂妄。”
薛蘭令道:“我有狂妄的資格。”
他只好嘆了口氣:“這的确是把好刀。”
薛蘭令道:“這不是你的刀。”
他心底一驚。
他目光定在那人昳麗的臉上,已下意識握緊了刀把。
因為那人說中了這個秘密。
它不是他的刀。
他确實不是刀的主人。
可這種秘密不該被第三個人知曉。
他提起十成的戒備,準備好随時出手。
那人卻對他的戒備視若無睹。
甚至可以說。
在那人的眼裏,他的戒備與不戒備本就沒有任何區別。
——他贏不過他。
他有絕對的自信能擋住他。
他當然沒有輕舉妄動,他不是個意氣用事的人。
但凡他是那樣的人,他做事就絕沒有那麽漂亮。
他握着刀沉默。
薛蘭令又道:“我說這是一把好刀,因為我見過這把刀。”
他驀然瞪圓了眼睛。
他驚道:“你認識他?!”
薛蘭令道:“我不知道你所說的‘他’是誰,但刀的主人,我曾見過,也認識。”
他立時心如擂鼓。
這讓他想起遇見那人時的深夜。
那人聽懂了他的仇怨,也體貼他想要複仇的決心,所以贈下這把刀,讓他盡展能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而、然而,這把刀的主人,早就死在了七年前!
眼前的人卻年紀輕輕,不過二十左右。
若說是認識的,那他與他豈非是一樣漂泊在世間的“鬼魂”?
他不由道:“你難道已經死了?”
薛蘭令看着他滿是震驚的神情,竟也真的笑着點頭:“我已經死了。”
他奇道:“人若身死,又是如何從地府裏走回陽間的呢?”
薛蘭令道:“只要和你一樣一直走,從下游走到上游,走三天三夜也不停歇,那就一定能走到自己想到的地方。”
他便信了這番話語。
因為他不知道除了鬼魂,還有什麽人能這麽清楚他做了什麽。
他便又問:“你來見我,是想要為我伸冤嗎?”
薛蘭令道:“若你有很大的冤情,那我就會為你讨回這個公道。”
他猶豫片刻,終究道:“我姓莊,單名珏,家就住在浔城。”
“我爹為人很好,他在北地扶義城做生意,每天都很牽挂自己的故鄉,等他賺足了銀子,他就想着要回到浔城終老。”
“可是我爹卻沒有想到,浔城這座城太小太小了,小到這裏的每個人都很愚昧無知。”
而所有劇變的起因,就在于他們都很愚昧、貪婪,也十分無知。
莊富商在扶義城的拍賣場裏曾拍下一樽玉麒麟。
那不過是件再平常不過的擺設。
但通過拍賣場裏繪聲繪色的形容,玉麒麟即是祥瑞的象征。
任何一個聰明人都不會将這種讨巧的好話當真。
他們介紹類似的東西,總是用相同的話語來解說,好讓有錢買下的人提起興趣。
然而浔城的人們卻當了真。
他們認定這玉麒麟是件寶物,奇珍妙絕,得到了,就有無數的財富。
否則莊富商為何要花那麽多的錢拍下它?将它放在家中?
又為什麽一個一窮二白的浔城人,能在扶義城裏生意一年比一年紅火?
愚昧的人總将自己的失敗當作沒有運氣。
把自己的不成功當作沒有獲得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寶物。
他們總想走一個捷徑。
哪怕是告訴他們被雷劈過一次就能長生不老,愚蠢又瘋狂的人也還是會依言照做。
他們讓莊富商交出玉麒麟。
整日整夜堵在莊府的屋前屋後,不見到玉麒麟誓不罷休。
然而等莊富商交出玉麒麟後,他們的愚蠢無知仍不能讓他們得到財富。
他們又認定莊富商交出的玉麒麟并非真的。
莊富商不堪其擾,只能寫信求助于浔城的城主,同時也決定帶着妻兒離去。
然而浔城城主卻上效其下,不僅同樣愚昧無知,更陰毒狠辣。
城主回信暗示莊富商将真的玉麒麟交到他的手中,否則他将治罪下來,将莊府一幹人等全部下獄。
莊珏當時只有九歲,他什麽也不懂。
可當最後,那個深夜,烏壓壓的人群撞破了府門,歡呼、高叫、挂着喜悅的微笑。
那般讓人心神懼裂的場景,他很多很多年都沒有忘記。
每個人都被貪念嫉妒所裹挾,找遍了整個莊府,拿走了所有他們以為的“玉麒麟”,再歡天喜地、毫不留戀地離去。
直至現在他也仍不明白。
終其一生都不願踏出浔城的那些所謂“鄉親”,為什麽要将一生的不幸與失敗都壓在莊家。
也許什麽原因也沒有。
只因為浔城足夠狹小,這裏的人都很愚昧,他們每天賺着為了來往北地,過路時不得不留下的車馬費,就覺得自己看見了整個世界。
不願意出去,就只等在這裏。
等有人出去了又再回來,便死死盯着那人比收取車馬費更多的財富,看他的府邸光鮮亮麗,看他的衣着富貴精致。
貪欲與嫉妒最能毀滅人。
最後留給莊珏的。
只有那夜被壓在木板下撿回一條命卻跛了腳的自己。
還有兩具冰冷的屍體。
作者有話說:
構思的時候我想,要不要把莊珏的故事設置成這個樣子,會不會邏輯不通,但我思來想去,覺得這個故事是必須要的,而且重中之重,它連接的不是一個悲劇,而是許多愚昧無知的縮影。正因為愚昧的人很多,所以形成一股力量時,大廈也會被其傾軋。
“玉麒麟”不是唯一被人視作“寶物”的物品,正如江湖上也有許多人為了所謂的傳言而争勇鬥狠、機關算盡。
浔城是偏僻又狹小的,只有別人通往北地回往靈門城的時候才會路過這裏,城裏人見識很少,所以偏聽偏信,這個悲劇的構成是偶然也是一種必然。所以我還是這麽設定了莊珏的故事,沒有詳細描述,所以也不代表當時的所有人都沒有良知與理智。
但處于莊珏的角度,他只會深刻記得當初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