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所謂的男妾,該怎麽說呢,是像菟絲子一樣寄居在女人身上,無所事事的男人的統稱,無論做什麽都要富有氣概的女子幫襯,若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她們,就連最基本的生活也無法維持了。”

“可若說是去獨立生活,我又缺少那樣的勇氣。”

“我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忤逆晶子的。”

“即使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只即興收養的、可憐的流浪貓。”

……

與謝野晶子很少遇見柔弱的男人。

無論身材體格多麽矮小、纖細,社會總會賦予男性普遍的性格,或許是真的剛強,又或者是外強中幹。單純的、需要依靠他人才能活下來的柔弱,與謝野晶子從未見識過。

可當她從冰箱裏拿出一罐啤酒,推開葉藏的房門時,卻總覺得那躺在柔軟蓬松羽絨被間,靜谧的、眼睑輕微下垂的男人,只能用“柔弱”二字來形容。

更不肖說他還有嶙峋的蝴蝶骨。

她敲門,得到應許後進去,阿葉沒有起來,就蜷縮在床上。

晶子說:“我不進來了。”

葉藏說:“請進來吧,這是您家。”

晶子只能進來,站在床邊上。

乳膠床墊深深地陷下去,晶子這才發現,這客房的床實在是太柔軟了,仿佛多用點力就有羽毛輕飄飄地揚起來。

她揚了揚手上的煙盒說:“介意嗎?”

她看過葉藏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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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藏甚至沒有起身,就着深埋在被子間的動作說:

“啊,沒關系,請自便。”

床頭有葉藏的煙盒,是甜膩的香水煙。

他毛茸茸的蓬松的黑發露在外面,依稀能看見藏在發間的雪白耳垂,耳垂上有點黑痣。

缭繞的煙霧蔓延開,她含糊不清地說:“你之前說,有想躲藏的人,是什麽樣子的?”

“他……”葉藏猶豫道,“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或許年紀比我小點。”

‘好吧。’晶子想,‘他在躲着自己的弟弟。’

“還在上學嗎?”

“不,應該是在黑手黨工作。”

“港口黑手黨?”

“嗯……”

晶子道:“那就沒關系了。”

“我所在的會社跟黑手黨,可以說勢不兩立吧,橫濱這座城市你也是知道的,軍警跟Mafia分治,他們的活動範圍是租借那塊,市內沒什麽話語權。”

“出門時只要小心點就不用擔心。”

“唔,”葉藏說,“我就是這樣想的。”

讓他日日在家裏,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你看,智下屋所在的港北區邊界勉強算是港口黑手黨的管轄範圍,他卻在那平安無事地混跡了好幾日。

晶子問:“你想要什麽?”

葉藏在心裏想:這對話,不正是男妾的特質嗎?

可晶子,她不像那些女人,她不要什麽,只要葉藏在家裏,賞心悅目地做着家事就夠了。

可他又絕對不是傭人,說到底,只能歸類為,晶子發了善心,将他從東京撿回橫濱了。

‘我比男妾還沒有用。’

葉藏惶恐極了。

這惶恐讓他更加用力地讨好晶子。

他近乎谄媚地說:“晶子說要幫我買衣服呢。”

與謝野晶子的眉頭皺在一起,她不是那種會顧及他脆弱自尊,誇個不停的普通女人,于是她直白地說:“不,不是那種,我說的是你想要的。”

她忽然想起來道:“你說你是畫家對吧,那樣的話,不需要畫筆嗎?還有數位板什麽的。”

如果葉藏說,他甚至能給他報個畫室私塾。

“家裏還有空房間,你找采光好點的,布置成畫室吧。”

晶子沒所謂地說。

“這樣……”葉藏縮了縮腦袋,他下意識地想将自己藏起來,“那我要買畫筆畫架、書,還有……”

“還有?”

“還有,您能直接給我錢嗎?”

晶子甚至沒問他想要錢幹什麽,也沒問要多少,沒所謂道:“好啊,等會我給你一張銀行卡,沒有密碼的那種。”

她倒是暗地裏想了下葉藏要錢做什麽,資助自己的弟弟嗎,不,他不是那樣的男人,可能只是想買什麽東西吧。

……

今天武裝偵探社沒有工作,晶子不用去晚香堂。

話是這麽說,如果有了臨時案件,她還是得跑一趟的。

她知道哪幾家商場是黑手黨背後投資的,便直接将葉藏帶到身世清白的購物商城內,說來也悲哀,這座城市最富麗堂皇的百貨背後是英國人,無論是黑手黨也好、軍警也好都無力插手,戰後随着世界力量的重新劃分,日本本土的企業發展上處處受制。

她沒用那些便宜的品牌糊弄人,一是根本不缺那錢,二是葉藏這人,通身散發着華族的氣派,或者說是有錢少爺,看着不像是家道中落呢。

不将精致的華服堆砌在他身上,便好像辱沒他似的。

于晶子而言,又有另一重意義。

如果她女氣一點、年齡小一點,定會為了心愛的娃娃搭配各色發型、縫制衣服,裝扮葉藏也是如此。

“有常穿的品牌嗎?”

“不,我不挑這些。”

“那款式?”

葉藏想,如果再說随意的話,就算是神明都會不耐煩吧,更何況晶子從來都不是什麽有耐心的人,跟她說話要小心翼翼地把握尺度。

于是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西式的洋服。”

飛白和服之類的,一點都不想再穿上了。

晶子喜歡果斷的對話:“明白了。”

洋服又有很多種,西裝是洋服、襯衫風衣也是,晶子是女人,還是獨身女性,當然不熟悉男裝品牌,可她知道開在“國際名品”這一層的衣服都足夠昂貴,還有設計感。

她認為自己還是有一套審美的。

……

沙耶香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百貨公司的櫃員。

若是在戰前,日本經濟蓬勃發展的時代,只有三流大學的畢業生才會将櫃員當作終身職業,可戰争爆發了,就連看板娘的工作都能讓人搶破頭,她還是憑着東大外語系的文憑才有這份工作。

聽說橫濱的外國人很多,精通英語是最基本的,法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最好也涉獵。

她帶着一如既往公式化且甜美的笑容守在門口,等待下一位客人,卻不想遇見了這對有些奇怪的組合。

不,并不很奇怪,本國也有有錢的婦人會帶心愛的男友來購物,可這對年輕人未免太年輕,姿容也未免太端麗。

一時間她不知道該感嘆晶子的大氣恢弘,還是該感嘆葉藏淫靡的美貌。

晶子問:“有喜歡的衣服嗎?”

葉藏:“我不太會挑選……”

晶子嘆了口氣,百貨公司的人不算多,可當葉藏處于人群的漩渦中心時,那隐藏在他身體內的不适便展現出來,以至于他的笑容越發完美。

她意識到對方說的“不善于挑選”是真的,便包攬了工作道:“這件、這件、還有這件,”她随手指了一排衣服說,“尺碼的話……”

沙耶香輕言細語道:“這位先生的骨骼纖細,36碼應該足夠了。”

“是嗎,那就試試吧。”

葉藏進了試衣間,沙耶香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挂在開放式衣架上,其他人為晶子端上冰涼涼的氣泡水,她擰開蓋子,透過綠色杯壁端詳不斷向上湧出的氣泡。

過會兒葉藏出來了,他臉上還是帶着那種脆弱的笑容,愛嬌地問:“晶子、晶子,我穿了好看嗎?”

晶子的視線貼在他的身上,斬釘截鐵地說:“好看。”

好看極了。

……

店鋪的大門櫥窗都是透明的,穿黑西裝的坂口安吾匆匆走過。

百貨公司下是珠寶古董一條街,他走得飛快,似乎在趕時間,圓眼鏡都遮不住臉上的疲憊。

坂口安吾聽見從不遠處傳來啧啧的贊美聲,似乎是有人在試衣服,可他真的太忙了,連看兩邊風景的空餘都沒有。

接下來的時間裏,他處理完了三宗交易,月上枝頭時拖着疲憊的身軀來到Lupin。

不想卻見到難得的奇景。

太宰治臉頰鼓鼓地大聲抱怨:“真是的,織田作,你怎麽能不告訴我他住在你家裏!”

他臉上寫滿了“我都沒有住過”。

不給織田作辯解的機會他就噼裏啪啦地攻擊道:“你知道我有多難過嗎,好不容易從那頑固的女人口中找到他的線索,興致沖沖地跑到良子小姐的酒館。”

“她說的理由真是一聽就知道是在推脫,更不要說那蒼白的辯解與閃爍的眼神,為了知道‘那個我’跟誰離開了,我只能點杯酒,默默地坐着,觀察來到酒館的每一個人,花了那麽多的時間。”

他越說越幽怨,聲音也猛地拔高了:“誰知道他竟然是跟你一起離開的啊!說到底織田作幹嘛要養那種不明人物!”

織田作:“啊,也不能說是不明人物,我一開始以為是太宰你的兄弟。”

坂口安吾終于理清楚了:“也就是說,那位平行世界的太宰,竟然是住在你那裏嗎?”

他眼中寫滿了同情之意:“真是辛苦啊,織田作。”

“不,并沒有。”

織田作想了一會兒,終于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詞:“并不麻煩。”

“他在家裏,就像是妻子一樣。”

會做點家務什麽的。

一點也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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