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就算是我,在推開酒館門的剎那,也感受到了何謂緣分。’

織田作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推開那扇門,他只是來市區辦事,哪怕是住在舊城區的黑手黨人員,也是有衣食需求的。

市區某家泰國咖喱店的青咖喱十分美味,偶有的假日,他寧可花兩個小時在通勤上,也要吃到青咖喱。

吃完咖喱後本應直接回家,卻看到一家不錯的酒館,想着哪裏的蒸餾酒味道都差不多,便走進去。

下午三點,不是酒館應開門的時間,哪怕是再沉溺于酒精醉醺醺的酒鬼,這時間也應該在吃午食吧,大多酒館中午都提供簡餐,是為上班族開的。

可這家店不知怎麽的,确實有從正午開始喝酒的客人,那人,該說是男人還是少年呢,總之他的身形比多數少年都纖細。

葉藏坐在吧臺前,女招待緊緊纏繞在他的身上。

這幅畫面對織田作來說,無疑是富有沖擊力的,他只見過葉藏兩幅面貌,喝得醉醺醺的、趴在吧臺上的一面,還有在家裏戰戰兢兢努力讨好他的模樣。

‘仔細想想,又再正常不過了。’

他聽見了兩人的對話。

“不多喝一點嗎,阿葉,今朝有酒今朝醉嚯,不是你常挂在嘴邊的嗎?”

葉藏擺擺手,有些勉強地推脫道:“今天不行,要回家的,”他小聲說,“我不想被晶子聞到味道。”

“晶子……你住在她家嗎?”

“嗯,是的。”

“真讨厭呀,她不讓你喝酒嗎?”

葉藏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織田作忽然發現,他這一刻的表情跟太宰一模一樣,無論是不達眼底的笑容也好,還是懸挂在嘴角微妙的厭惡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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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招待沒有感受到他的不滿,還說:“我陪你喝酒吧。”

“不,不用。”葉藏騰得一聲站起來,他用極其難得的,認真的口吻,慢慢說,“晶子的想法,是一定要顧忌的。”

‘她不僅僅是飼主。’

‘朋友?曾經的同學?長姐?她對我來說是什麽?’

‘不知道,太難說了,總之我是虧欠她的,因為虧欠她,無論如何都想讨好她。’

葉藏語氣依舊是弱的,哪怕是不容置疑的力道從他口中說出來,其中蘊含的氣力都會減半,宣言、推拒說得像是欲拒還迎的呓語。

就像是懼怕惹怒女招待,他縮了下脖子,用強作鎮定的口吻說:“我要走啦,要回家了。”

這一系列表演無疑是精妙的,除了織田作,他有天性賦予的直覺,這層靈性的直覺足以過濾掉一切僞裝的假象。

他說太宰治像個孩子,也能發現葉藏的孱弱、驚懼、惶恐。

無論如何都不該去驚吓顫抖的鹧鸪,對阿葉若有若無的照顧,或許就出于這點吧。

葉藏轉身,差點撞在織田作的胸膛上,待看清楚人後,他略顯錯愕道:“織田作先生……”

那語調怎麽說呢,客氣到了惹人憐愛的地步,而底色是隐藏得極深的惶恐。

“我今天休息。”織田作說,“到隔壁去吃青咖喱。”

“是這樣啊……”

“你現在有住的地方嗎?”

“有的。”

“她……對你怎麽樣?”

葉藏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下小拇指,織田作捕捉到了他的小動作,那看起來真的十分可愛。

‘就像是從家裏溜走的、美麗的流浪貓,即便是離開了,看着空蕩蕩的食碗時總會想起他甜膩的呼聲,以至于無法将他從注意力中摘出來。’織田作困惑地想,‘阿葉就是這樣吧。’

葉藏小聲說:“晶子對我很好。”

“是嘛。”織田作點頭,“偶爾……”

他突然頓住了。

‘偶爾什麽呢,來我家裏坐坐嗎,可太宰,他應該是會上門的,從上次過後就吵鬧着要來我家看,于是這句話是萬萬不能說出來的。”

“沒什麽。”織田作說,“你要保重啊。”

“嗯。”

短暫的相逢好比投入低窪處池塘的小石子,漣漪一層一層地蕩漾開,織田作對酒保說:“要一杯蒸餾酒。”

那女招待坐在他身邊,沒有毫無顧忌地貼上去,她用被層層疊疊眼影覆蓋着的雙眼盯着織田作看。

“你是他前夫嗎?”

女招待問道。

“不、不是。”

織田作說。

女招待不依不饒地問道:“那是什麽關系。”

“哎呀,我總覺得你們不大一般。”

“……”織田作頓了一下。

他說:“應該是朋友吧。”

雖然無人承認。

“朋友。”女招待露出了騙鬼似的表情,仿佛在說“你家朋友是這樣的嗎?”

“嗯。”

織田作說:

“他的話,應該很難交朋友吧。”

因為稀少,才更令人手足無措。

……

下午一點。

與謝野晶子拿出便當盒。

不是7-11裏廉價的定食便當,是家中主婦一早起來烹制的營養餐,說是色香味俱全未免太超過了,可那小小的餐盒中,也有開花的章魚香腸,碼得整齊的厚蛋燒,還有胡蘿蔔丁、玉米粒、芹菜丁攪拌的蔬菜沙拉。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養成了帶便當的習慣。

江戶川亂步湊上去,眯着眼睛看了會兒便當盒,惡作劇似的說:“亂步大人要吃香腸!”

“哈?”晶子才不會跟福澤谕吉一樣慣着亂步,她翻了個白眼道,“不給。”說着雙手合十迅速念了一句“我開動了”,将章魚香腸塞進腮幫中,咀嚼時臉頰鼓鼓囊囊的。

真要說味道并不比定食強多少,可所謂家的味道、妻子的味道,說到底也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江戶川亂步做了個鬼臉說:“小氣!”好吧,他早預料到晶子的反應了。

他蹭到福澤谕吉身邊扯着嗓子問:“社長,今天吃什麽?”

福澤谕吉隐晦地看了晶子好幾眼。

“茶泡飯。”

還是端正的武士模樣。

江戶川亂步冷不丁說:“是與謝野家的貓做的。”

貓?

晶子腦海中浮現出葉藏的模樣,穿着粉紅色的圍裙,蓬松的腦袋上立起黑色的貓耳。

怎麽說……真合适啊。

‘要不下次讓他戴戴看好了。’

‘怎麽想都很合适。’

“我吃飽了。”晶子合上空空的食盒,“下午有個訪談,我先去咖啡廳了。”

……

武裝偵探社,說到底也不是什麽神秘主義社團,他們是官方的異能者組織,手持異能許可證,是異能者與普通人的橋梁。

山野貴未沒想到,自己如此輕易地得到了采訪他們的機會。

這說來也巧,她不是是帶着上大學的小妹到東京銀座附近的酒吧朝恩人道謝,恩人是與謝野,她舉手之勞将那倆人渣扭送進警局。

日本人總有些恩情啊、義理之類的往來,山野貴未無論如何都想親自感謝她,就同酒保說了,等與謝野來時務必通知她們。

酒保說:“這我可不敢保證,這樣,我跟晶子說說,如果她同意的話,你們就來吧。”

與謝野晶子同意了,于是山野貴未帶着小妹去道謝,她跟與謝野都是新時代的職業女性,說着說着,竟派生出許多共同話題來。

山野貴未是雜志社的記者,嚴肅雜志、新銳雜志,銷量不低,談論事實,她說:“我一直想做異能者相關的訪談。”

晶子晃蕩着酒杯:“異能力者?”

“沒錯。”山野貴未說,“怎麽說呢,戰争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人們卻還沒從後遺症中走出來,常暗島戰役,與其說是最後一場大戰,不如說是轉嫁吧,将人民的苦痛轉移到少數人頭上。”

“可社會上依舊有許多不良的言論,應該說是大趨勢,總覺得異能力者是需要驅逐的小部分對象之類的,還有人說他們是戰争的源頭。”

“這麽說某種意義上是正确的,可我們不應該單獨将問題歸咎在幾個人身上,到現在,除非是官方的異能力者,軍警,其他人越來越不敢聲稱自己是能力者了。”

“還是要互相理解的吧,因為都是人類,所以得在二者之間搭建起溝通橋梁才行。”

山野貴未笑笑說:“抱歉,跟你發了這麽一大通牢騷。”

“很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對吧。”

她還沒見過現實中的異能力者呢,采訪什麽的,太超過了。

與謝野晶子卻吞咽一小口酒液說:“我同意了。”

“嗯?”

“就是采訪啊。”她說,“我同意了。”

……

晶子跟福澤谕吉他們說,要直接去赴約接受采訪,事實上她回了家一趟,準備換套衣服。

進門時發出的聲音并不大,可就算是在孔洞裏擰鑰匙的聲音都被葉藏捕捉到了,他放下手中的畫筆說:“您回來了。”

他在畫漫畫。

葉藏說自己是畫家,除了肖像畫之外,他還畫漫畫,之前給晶子看過,是惹人發笑的四格漫畫,有點子供向。

他挑了晶子洗漱完的時間拿給她看,小心翼翼地趴在床沿上,他的腳下、屁股底下是柔軟的雪白的毛毯子,這毯子實在太不容易打理,所以是消耗品,過段時間就要換一張。

葉藏某一天發現,晶子實在是很喜歡看自己陷入雪白毛絨毯裏的姿态。

趴在床沿邊上的實現實在是太低太低了,他的腦袋靠近晶子的腿,不,更加靠近她的手,晶子冰涼涼的手一直放在他的腦袋上,陷入漆黑而蓬松的發間。

她有意識無意識的地豎立着葉藏的頭發,那模樣就像是在撫摸一只黑貓,黑色的頭發絲暧昧地纏繞在晶子的指尖。

兩種反差極大的顏色糾纏在一起。

好冰啊。

葉藏幾乎想要瑟縮了:好冰啊。

晶子說:“要不要投兒童雜志看看。”

晶子的話忽然将他從夜晚的遐思中拉出來,葉藏激靈了一下。

“如果是其他題材的話,也能往別的漫畫社投遞吧。”

“哎,可以嗎?”他問道。

在說這話時,葉藏是坐着的,他必須擡起頭才能看見晶子,亮晶晶的雙眼、挺翹的鼻梁還有寫滿期待又懷揣着小心翼翼的眼神,一下子撞進與謝野晶子的眼裏。

後者在心裏“啧”了一聲。

‘他露出這樣的表情,讓人總是想為他做些什麽。’

‘不,那并非是男女之情。’

晶子很難說明,阿葉究竟該說是會激起人母性,還是別的什麽。

總之,她确定,那絕非是戀心,更像是她對弱者高高在上、大包大攬地保護。

想要幫助他,想要為他做些什麽。

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他戰戰兢兢的模樣,實在是太可憐了。’

“應該是可以的吧。”晶子含糊不清地說。

葉藏幫她将大衣挂在門廳前,又接過空餐盒,在他面對晶子時永遠是半低着頭的,露出半邊優雅的耳廓與耳珠上的一點黑痣。

還有充滿誘惑力的脖頸。

晶子想‘那姿态活像是藝妓,恰似一低頭的溫柔什麽的。’

于是晶子,她大大方方地欣賞着葉藏的姿态

“午飯很好吃。”她說。

“您喜歡就好。”他柔聲道,“我的新漫畫,要畫好了。”

“是嘛。”晶子對此不算是太在意,但也不是不在意,她不是很喜歡漫畫,可葉藏畫得還挺有趣。

“那要給我第一個看才行啊。”

她模模糊糊地想道:‘山野小姐,是雜志社的對吧。’

‘讓她給我推薦幾個審閱漫畫的同僚吧。’

‘阿葉他不是一直想當漫畫家嗎?’

因為是葉藏的夢想,有機會的話就幫他實現好了。

作為飼主,就是該這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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