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緣起
楚皇宋祁當夜沒有進後宮,也沒有宣任何嫔妃去乾元宮侍寝,卻賞了安王宋勻五個異域的歌女。
據說安王次日入宮謝恩,卻直奔太後所在的長生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鬧了好一會,太後看着自己的這個不成體統親兒子,一言不發,末了只是撚着佛珠,淡淡道,“确是該讓你皇兄給你指個正經的王妃了。”
安王瞬間面如土色,灰溜溜地滾出了長生殿。
我想起曼娘說安王性格跳脫,不喜束縛,太後棄親子而保養子上位,是極為明智之舉。
生在皇室,尚能根據自己的心意活着,朝堂廟宇江湖來去自如,的确沒有比他更幸運的了。
·
隔了兩日,皇帝終于翻了牌子,申時的時候,乾元宮總管夏宗的徒弟小李子小跑着來南苑見了方姑姑。
方姑姑帶着幾個小宮女進了韓昭儀的屋子,一時間一家歡喜多家愁。
有人假意去恭賀,被方姑姑攔在了門外,韓棠的位份是進宮這批人中最高的,倒也沒人覺得不平,只是架不住難免有幾個蓄意尋事挑撥的。
我尋了本書靠窗坐着,也分不清誰是誰的聲音。
“我早就說過,韓姐姐家世好又貌美,位份又高,定是第一個侍寝的。”
“家世好倒是其次,不是還有家世好位份不高的,若說昭儀,也不是只有一個,貌美者更是多見,有些人甚至都見過了皇上,還不是都沒有拔得頭籌。”
“可見韓姐姐是有福分的人呢。”
我翻了頁書搖了搖頭,不知她們嘴上酸了幾把出了氣,心裏可會舒服一點。
·
鳳銮春恩車來了又走,南苑裏的寂寞又深了一層。
Advertisement
第二日聖旨下,賜昭儀韓氏九華殿,從皇上至三妃,賞賜更是一輪又一輪。
韓棠的姿态依舊做足,搬宮的時候親自來了南苑,衆人紛紛上前祝賀,真心也好,假意也罷,不管韓棠是否能繼續得寵,只盼着能稍稍被提拔一把,更有心思活泛的整日裏去禦花園轉悠期盼着能來一場偶遇。
皇帝也沒有辜負她們的期望,接下來幾天像是菜市場挑螃蟹一般一個一個拎過去開光,開過光後扔到某個宮室似是完成了任務。
聶采女依舊是每日裏病恹恹的,我除了每日聽些冷嘲熱諷,日子倒也沒什麽變化。
直到那日,太醫又匆匆忙忙來了南苑,直奔聶采女的屋子,方姑姑擋在門外,連我也進不去。
不過個把時辰的功夫,淑妃處來了旨意,聶采女就被挪去了淨心宮。
靜心者,便是冷宮了。
因事發突然,又是方姑姑經手,一時間竟什麽也探不出。
我立在桌案旁,兩張字寫得略顯潦草,棄了筆,“墨離。”
“諾。”
“去太醫院找梁太醫,就說我最近睡得不大好,向他要些安神的東西。”
墨離應聲正要出門,我頓了一下,“慢着。”
我最近雖已經一再低調,也難保沒有人盯着不放,此番去找太醫打聽,實不明智,我笑了笑,“錦屏,替我更衣,去章平宮。”
薄妃希望我依附于她,那就遂了她的願罷。
這時機,也該到了。
·
薄妃此番見我倒是真的很親切,親切中又帶着糾結,大約既希望我得寵有所助益又希望我就此埋于宮牆。
我依舊恭敬地行禮,“嫔妾參見薄妃娘娘。”
“快起來吧。”
“謝娘娘。”
“今日怎的有空過來了。”
“南苑的一個采女,不知為何方才被挪去了淨心宮,嫔妾…”
我話說了一半,臉上的表情卻帶了點可憐。
薄妃皺了眉,顯然是還不知道這件事,使了個眼色給春兒,春兒悄悄地退了出去。
薄妃循循善誘,“你整日住在南苑,卻連身邊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宮裏,可不是這麽個活法。”
我低頭,“妹妹愚鈍。”
“你呀,真是讓人着急,那次都見了皇上了,怎的到現在還沒有侍寝。”
我将頭更低一層,“許是妹妹表現的太木讷了。”
薄妃很滿意我的做派,“你放心,你我既是姐妹,我總不會叫你隐沒在深宮裏的。”
我當然适時地表現出依賴和感激,想來薄妃再不聰明,也知道丞相嫡女入宮絕不可能一直無寵,倒不如賣我一個人情,日後好更好地拿捏我。
春兒很快就回來了,疾步進了內殿,“禀娘娘,聶采女是生了毒瘡,因而淑妃娘娘下旨,着其搬去淨心殿。”
薄妃也是一驚,“毒瘡?”
我皺眉,“聶采女前日裏得了寒症,雖有些嚴重卻也不礙事,怎的又變成了毒瘡?”
春兒搖頭,“這一點,并未打聽出來。”
我心下有了計較,略坐了一會就回了南苑。
·
剛進門就見墨離臉上難得地露出了凝重而焦急的神色,“婕妤可回來了。”
“發生什麽了?”
墨離正了神色,“方才宮外傳來消息,說是廊州突發山洪,已是死了很多人,八百裏加急想來戌時便能入宮。”
廊州?
我緩緩坐下,“曼娘還說了什麽?”
“采女葉氏,原不姓葉,其父是個江湖游醫,只是醫德不大好,坑蒙拐騙,草菅人命,葉氏是在她七歲時被賣到勾欄之地的,梳攏前夜逃了出來,正趕上一批秀女進京,當時有一個秀女犯病死了,那太監怕不好交代,便尋了葉氏頂上。”
我聽得津津有味,“現下人呢?”
“那死了的秀女的父親現在來京的路上,那個江湖游醫,暫時還未找到。”
我一手撐了下巴,一手敲着桌子,“知道了,此事明日再說,你現在去內務府,讓那邊的人将我的綠頭牌放到顯眼些的位置。”
墨離一愣,而後應聲出了門。
錦屏給我沏了杯茶,“婕妤這是,不想侍寝?”
皇帝安置一般在戌時,侍寝的嫔妃在酉時便會被接入乾元宮,廊州決堤的消息差不多戌時傳入宮中,皇帝自然沒空再臨幸于我。
我雖知道入了宮早晚有這一天,卻也莫名的不想這一天來的那麽早,有些事我雖不大在意,卻也不是全然無所謂,有時候,只是騙自己罷了。
我可以演戲,可以僞裝,但我不想以美色侍人,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面前婉轉承歡。
宋祁果然翻了我的牌子,方姑姑領着幾個小宮女過來伺候我沐浴更衣,臨走前方姑姑看了我一眼,“婕妤蕙質蘭心,定能盛寵不衰。”
我屈膝,“承姑姑吉言。”
坐上風銮春恩車,我反複回味方姑姑的那句話,這位在後宮偏安幾十年的女人,是否還想另擇其主呢。
·
我随着小李子到了偏殿,“婕妤請在此處稍等,皇上還在處理政事。”
我笑着點頭,“有勞李公公了。”
小李子躬身退了出去,我在桌邊坐下,看着裏間的那張床,雖然被褥每天都換,可是…想到這裏我自嘲地搖頭,有什麽不同呢,這裏的男子,都一樣。
有小宮女進來服侍我更衣,嫔妃侍寝要褪去所有的飾物,換上特制的宮紗,我不自覺地撫上左手上戴的一個手钏。
這手钏是找能工巧匠定制的,中間那顆通綠的珠子實為空心,手钏接頭處裝了個小機關,裏頭安裝的是我向曼娘讨的避孕藥丸,不傷身子,行房後一個時辰內服下可保無孕,打開的方式也奇巧,即便被人拿了去,一般也找不出來。
為防萬一,臨走前我還是戴上了。
小宮女輕輕地喊哦我一聲,“婕妤。”
我朝她笑笑,小李子卻又來了,敲了敲門,語調頗有些喜慶,“請婕妤安,皇上請您去正殿。”
嫔妃在偏殿侍寝,可留宿在偏殿,皇帝卻不會在偏殿留夜,沐浴過後便會回正殿。
正殿內設有禦書房,雖沒有明文規定嫔妃不得入內,但……
我開門,“李公公,不知皇上召我去正殿有什麽事?”
小李子朝我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恭敬道,“婕妤不必多問,且放寬心,去了便知道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那是我第一次來禦書房,簡潔,淡雅,卻又有一種自內而外的沉穩莊嚴向我湧來。
“臣妾婕妤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安。”
“起吧。”
我擡首,他神色淡淡,眼神裏有着我看不透的溫潤,不過一眼便又低頭寫着什麽。
我站在那裏不知該幹什麽,卻聽他道,“過來研磨。”
“諾。”
我知道有個詞叫一見鐘情,也知道有個詞叫見色起意,我知道往往一個男子愛上一個女子只需要幾秒,卻不知道一個帝王愛上一個女子需要多久。
我更不知道,這不是他望我的第一眼,也不是第二眼,亦想不起那時消香閣內,我一襲月白色的男子長袍,穿過一派驕奢淫逸不染片刻風塵時,身後有一男子,眸色沉沉。
若是我能想起,便能想透曼娘意味深長的目光,她說,“薄然,世上有太多身不由己,太多心不由己,身不由己的時候,有心可依,心不由己的時候,藥石無醫。”
楚皇宋祁,她曼娘怎會不識,不過從一開始,就笑看癡情人癡情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