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1章

郁桓來到斷擎山的時候,暴雨瞬間又猛烈了些,碩大的雨滴如斷線的珠子般砸下,裹挾着将樹都吹得七歪八倒的狂風,将高處的泥沙都盡數帶落,鋪天蓋地地席卷過來,幾乎要掩蓋掉天婚石前的所有痕跡。

在深一腳淺一腳的泥沙中,在将人吹得搖搖欲墜的風暴裏,郁桓尋不到任何一個人的身影。

他找不到阮秋平,無論是傷體,還是死屍。

郁桓心中忽然隐隐升騰起一種小小的希望來。

……也許……也許遭受天雷的,并不是阮阮。

可這份隐秘的,微弱的希望卻在下一瞬被撕了個粉碎。

在一片狂風暴雨裏,一行熟悉的神仙跌跌撞撞地從遠處走來。

是阮盛豐,夏芙水和禮神。

看見郁桓的那一刻,阮盛豐目眦欲裂地沖上去,一把拽着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喊道:“我兒子呢?!”

郁桓踉跄着後退了一步,慘白着一張臉,問道:“……你們确定……确定是阮阮受的天雷嗎?”

“我怎麽不确定?!禮神都說了,秋平剛剛還去問他要怎麽解除婚籍,轉眼天婚石前就落了四十九道雷,這雷不是我兒子受的還能是誰受的?!是你受的啊?!”

禮神看着吉神:“我也是剛和他說沒多久,但我沒想到……沒想到他動作這麽快。阮秋平說是你提出來的解除婚籍,還不讓我去找你,但我想了想,始終是不放心……我也是先去找的你,但是你的府邸被結界封住了,我進不去,我還去郁府找了你,但是你也不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阮盛豐聽罷,一掌就把郁桓推倒在地上,怒斥道:“既然是你提出的解除婚籍,為什麽這雷你不來遭!讓我兒子去遭?!”

郁桓猝不及防地被推倒,半個身子都倒進了泥土裏,暴雨從頭頂落了下來,浸濕了他的墨發白衣,永遠不染纖塵的白衣此刻已經落滿雨水泥垢,看起來分外狼狽。

他用手撐在地上,手心被一塊兒碎石刺破,鮮血汩汩地流了下來,他卻像是毫無知覺似的,只是擡頭看着阮盛豐和夏芙水,啞着嗓子說:“……我去找他,我一定能找到他,他既然受了雷之後,還能離開這裏就說明他一定還活着,阮阮一定還活着。”

“你難道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東西叫做傳送符嗎?”夏芙水咬着牙将一頁被水淋透了的紙扔到郁桓身上,“我兒子功力是什麽樣的,能不能挨得住天雷,我心裏清楚,況且他遺書都寫好了!”

那張白底黑字的紙上,只寫了幾個已經被雨水暈染得快不成形的大字。

“我出去游玩了,不必尋我。”

只口不提銷毀婚籍,也一點兒都沒交代後事。

仿佛世間所有都沒什麽值得留戀了似的。

或者說,他覺得世間所有,都不應留戀他。

“……他六歲那年離家出走,也只是寫了這樣一句話。”夏芙水聲音沙啞。

郁桓握緊了紙,鮮血淋漓的手很快就将這紙染上一層紅,他說:“……我去尋他。”

.

瞬移術很多神仙都會,可傳送符寫起來卻很複雜,因此交易林中時常有人會買賣傳送符。

這暴雨來得突然,交易林裏會避水術和瞬移術的神仙都已經離開了,剩下一些法術不太強的則被困在了這裏。

有一個賣法器的攤販主動用避雨罩将整個交易林罩住,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議論着什麽。

賣棺材的商販坐在其中,一臉誇張地嗑着瓜子,談起那突然而來的四十九道天雷和今天賣出一口棺材的事情,斷言這兩件事之間必有聯系。

他話音剛落,渾身濕透,一臉狼狽的吉神就出現在他面前,将他手上的瓜子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是誰來買的棺材?”郁桓問。

“我……我不知道啊,那個人帶着面具,我也沒看清。”

“什麽面具?”

“好像是白色的,對,是白虎紋面具,還鑲着金邊兒,我記得很清楚,挺好看的……”

是他那次給阮阮買的面具。

郁桓的心沉了下去。

“那人……可還買了傳送符?”

“好像是買了,他手裏确實是拿着一個藍色的符……”

.

郁桓踉踉跄跄地轉過身子,去尋找阮秋平的墳。

阮家雖現在已然落敗,可曾經也是個有十幾萬年歷史的富饒大家,阮家有個陵園,在青要山北,裏面安息着他們所有已逝的祖人。連阮秋平曾經養過的一頭刺猬,都葬在了那裏。可郁桓沒在這裏找到阮秋平的墳。

郁桓來到了阮秋平說過很美的血雲梅林,去過了阮秋平說過容易入睡的落紗海岸,去了日日練功的後山,最後去了蘋果樹下。

蘋果樹下埋着他凡間的屍骨,郁桓本以為阮阮會怨他,會想離他離得遠遠的,卻未曾料想,他在那株已長到半腰高的蘋果樹旁……見到了松軟到塌陷的泥土。

只這一瞬,悲悸從中而來,似是有細密銀針紮戳着心髒,尖銳的疼痛從胸口處開始蔓延,連指尖都無法抑制地開始輕顫。

人人都言是天之驕子,法力無邊的郁桓神君此刻卻連法術都忘記使了,渾身顫抖着跪坐在地上,徒手便要去扒開那些泥土。

滿手都是泥濘,碎石嵌在手心,指尖滲出了血,直到青耕鳥飛過朝他不斷鳴叫,他才像是恍然回過神一樣,用法術除去了一捧又一捧的黃土。

直到那面毫無裝飾的漆黑棺木刺入眼簾,他才呼吸一滞,雙手停在空中。

時間像是被暫停了一般的虛無,青耕鳥落在黃土中不再鳴叫,連雨滴落在黃土地上的聲音似乎都減緩了速度,變成了慢動作。郁桓聽見了自己的心髒,停止一瞬後又瘋狂跳動起來的沉重的響聲。

天色微亮,暴雨未歇。

碩大的雨點滴落到眼睛裏,快要模糊視線。

郁桓一根手指觸碰在棺蓋上,這才想起天上還下着大雨,他仰頭看了眼天空,終于想起來要施避水術,他将自己周身施上避水術,确保不再會有一滴水落在那口棺上。

然後他屏住呼吸,緩緩掀開那沉重的棺木。

漆黑的棺木裏,阮秋平的臉龐如冰雪般慘白,身上卻落滿了焦黑,衣衫褴褛,雙眼緊阖,蒼白的嘴唇裏卻噙着一抹凝固的血色。

他顫抖着将阮秋平抱出來,輕輕地去探他的鼻息與內丹。

鼻息不可聞,內丹欲碎裂。

……還活着。

但也活不久了。

郁桓将自己的臉龐緊緊地貼在他的臉龐上,兩張冰冷的面龐相貼,竟也發出一絲淡淡的暖熱。郁桓就這樣抱着他,就像他們曾經無數次奔跑着緊緊相擁那樣。

.

天色已然大亮,不少消息不夠靈通的神仙們正撐着傘擠在吉神府前熙熙攘攘,正在他們吵着這婚禮到底是要辦還是不辦的時候,卻忽然見到了道路盡頭,正緩緩走過來的那兩個人。

那是婚禮的兩位新郎。

他們本是今日盛宴的主人,本該穿上最華美的服飾,此刻身上卻全都是泥漬與血跡,一個奄奄一息,一個步履蹒跚,比所有人都狼狽不堪。

人群寂靜了一瞬,又紛紛議論了起來,郁母慌忙迎了上去,臉上焦急難掩:“郁桓,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啊?我怎麽聽說天婚石……還有秋平……”

“母親,幫我找藥仙過來。”郁桓說。

“好好好,我這就去……這就去。”

郁桓剛抱着阮秋平走進了大門,半掩的門就忽然被人一把踹開。

是夏芙水。

他們似乎是剛從青要山阮家陵園回來,頭頂上還沾着青要山上獨有的藍春葉。

她看着郁桓懷裏的阮秋平,轉頭對阮盛豐說:“……把我們兒子抱回來。”

阮盛豐便過去,一把将郁桓懷裏搶了回來。

郁桓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堂堂吉神,不但懷裏的人被人輕而易舉搶了去,自己也猛地跌倒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跤。

他跌的毫無征兆,臉上毫無血色,看起來十分羸弱。

阮盛豐和夏芙水沒再看他,轉身便要離開。

郁桓扶着一旁的柱子,有些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聲音又低又啞:“伯父伯母……你們能稍等一下嗎?我去給阮阮取些傷藥。”

“不需要!”阮盛豐轉過頭看着他,惡狠狠地地說,“我兒子不用你操心!”

“有些藥較為難得,但對阮阮……現在的情況很有用。”

阮盛豐卻不想聽他的話,轉頭就要走。

反而是夏芙水轉過身子看着他,面無表情地說:“那就勞煩你去取一趟了。”

郁桓垂下頭,說了句我馬上回來,就腳步一深一淺地走遠了。

阮盛豐看了眼郁桓的背影,冷聲冷氣地說:“什麽狗屁吉神,什麽都沒做,就虛成那個樣子,裝給誰看啊?遭天雷的人又不是他。”

夏芙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

雖然遭受了四十九道天雷,但出人意料的是,她兒子現在只是略有些發燒,鼻息也很虛弱,但所幸沒傷到內丹,一切還好,只需一段時間的調養便能康複。

.

将藥遞給夏芙水後,郁桓轉過身子,一步步地回到了屋裏。

他有些無力地躺在床上,忽然發現枕頭裏有什麽東西正硌着他。

他将那東西抽出來,才發現是一個熟悉的本子。

是阮阮曾不讓他看的好事記錄本。

郁桓打開這個本子,翻開了第一頁。

今日好事記錄:

第一件好事:我換新本子啦

第二件好事:郁桓醒來兩天了,沒有後遺症。

第三件好事:我們确定了婚禮就在五天後。

第四件好事:郁桓今天笑了好多好多次,我好開心。

第五件好事:今日又同郁桓說了好聽的話,他聽了好開心。

……

第十件好事:今天一天都和郁桓待在一起,活着好好啊。

……

像是一根細絲線拉鋸着心髒,帶來陣陣抽痛。

郁桓再也無法看下去,只是閉上眼睛,緊緊地将本子抱在懷裏。

體溫不斷攀高,意識逐漸混沌。

很快,他便昏死過去,陷入了漆黑孤冷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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