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79章
阮秋平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回想起現在這一幕。
時間并不能沖淡這份記憶,反而會将這幅畫面描邊,镌刻,使它歷久彌新。
很多很多年以後,阮秋平依舊能清晰地記起這時的天氣,天邊雲的形狀,身旁路人說的話,以及地上那身喜服上被腐蝕掉了腦袋的銀白孤鶴。
他記得那片迅速消失的白骨,記得自己撲上去握住的那個指關節,記得郁桓的整身屍骨在他面前消失不見,唯獨留下了被自己緊緊握住手心裏的一塊兒指骨。
他也記得自己抱住那身空蕩蕩的喜服,茫然環顧四周,想确定這一切都只是幻鏡,他恍恍惚惚地去摸身旁的樹,去抓地上的草,去尋找幻鏡的出口,他記得自己從茫然變得焦躁,從焦躁變得憤怒。
他記得自己失了智一樣地抓着一個路人,先是詢問他剛剛發生了什麽,又語無倫次地大喊這幻鏡的出口在哪裏。
那小仙被吓得鬼哭狼嚎,便有見義勇為的仙人将阮秋平一掌擊倒在地。
那人并未使多厲害的法術,阮秋平卻暈了過去。
阮秋平再次醒來是在醫藥館。
藥仙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節哀順變。
阮秋平擡起頭看他,問:“…為什麽?”
藥仙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可還記得郁桓曾經重傷過。那是他當時太急于求成了,所以便自行請了第二十二階神級的天雷,可惜他沒成功,反而受了重傷……我當時說他沒什麽事,其實是騙你的,他傷得很重,只是用藥物和神力在勉強支持,如今沒支持住,便殒命了……你也可以自己查典籍,從古至今,為了升神階歷天雷而亡的,不在少數。”
阮秋平定定地看着他,手死死攥住被單,問道:“那為什麽,他連屍骨都保存不住?”
藥仙說:“他是吉神,由氣凝成,他身體早就垮了,只是在勉強支撐,勉強支撐的那段時間,全是在提前消耗身體中的氣……如今撐不住了,屍骨上的吉運也沒了,便難以維持形體。”
“那為什麽,他鮮血能腐爛衣物?”
藥仙:“……這我不知道。”
阮秋平又問:“那你能診診我嗎?”
“診什麽?”
阮秋平左手忽然拿出了一把刀,在自己的右手手臂剜了一下。
鮮血如注,很快便澆濕了雪白的床鋪。
藥仙慌忙為他止血:“你做什麽?!”
阮秋平道:“我只是想讓你診診,診我一介黴神,為什麽鮮血卻沒了腐蝕之力。診我一介黴神,為什麽下凡歷劫的令牌上,卻寫着氣運之神。診我,一屆黴神……為什麽偏偏能維持得住吉神死後消散的屍骨。”
阮秋平攤開手心,露出那根森白指骨,他擡頭看向藥仙的眼睛,漆黑的瞳孔止不住地輕顫,他一字一句地問道:“……最後再診我,身體中的內丹,到底是屬于黴神的,還是屬于吉神的?”
藥仙白胡子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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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秋平自剖內丹的威脅下,藥仙終于告訴了阮秋平所有事情的真相。
“……其實當時你被那四十九道天雷傷得不輕,內丹幾乎要碎裂,若放着不管,怕是活不過兩刻。那時郁桓好歹封了神,若是想散盡修為修複你的內丹也是可以的,只是他若修補了你的內丹,你便仍舊是黴神,仍舊要遭失親之劫……他也知道你是下定了決心要提前自裁的,所以他便直接與你換了丹,還篡改了《氣運之神》那部典籍,想幫你清除所有隐患。
“換了內丹後,他身體破敗不堪,幸虧他已封神,且骨血皮肉中仍留存着吉運,這才讓他得以多茍活了些時日。只是沒多久,他便又将自己皮肉中的吉運輸到了藏運球裏,要保你歷劫順遂,用完皮肉的吉運後,他已決心赴死了。
“只是不知道為何,你封神的消息傳開那一天,他又來找我,說自己想活下去……我們試了很多種方法都不管用。我們甚至想過繼續換丹……可內丹哪裏那麽好換,你和他能換丹,是因為你們一個是吉神,一個是黴神,同樣是由氣凝結而成的,普天之下,除了你們二人,無人再能同你們換丹了,郁桓那段時間甚至想過更換妖丹……可妖丹也不行。我們試遍了所有方法,可所有方法都無濟于事。三天前,郁桓想轉投成凡人的想法失敗後,他便也徹底放棄了。
“現在你成了氣運之神,也是郁桓努力的結果……他內丹強悍,入了你的身體,很快将你皮肉中的黴運清除,還正更改着你仙骨中的氣運,只是氣運之神,是由氣凝結而成,先生骨,再生丹,最後生皮肉。骨上氣運弱而久遠,為根系。所謂根系,便綿延難散,因此你丹上的吉運與骨中的黴運相纏繞制衡,便成了氣運神。”
藥仙說完後,沉默了半響,然後轉頭在書櫃上翻了翻,拿出一封信。
“郁桓早知道不能永遠瞞得過你,但他以為至少能瞞到你封神後……所以便在我這裏留了一封信給你。”
阮秋平記得這紙。
昨日在篝火旁,郁桓便在這上面書寫着什麽。
郁桓當時騙他說是下凡計劃,原來是遺書。
阮秋平攥着這份遺書的時候,忽然感到了一種很尖銳的疼痛。
他緩緩将這封信打開。
與上一封有些倉促潦草的字跡不同,這封遺書筆鋒溫柔,字跡認真,阮秋平看着這些字,仿佛都能看到郁桓坐在那團火堆旁微笑的模樣。
“致阮阮:
我從未想過我還會給你寫第二封遺書。
思索良久,卻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麽。
你現在應該歷完劫,封神成功了吧,不知道受了幾道金光。
雖說是金光越多,修為越高,我卻是希望你能少受一些。
我食言了,沒能下凡去陪你。我還騙了你,沒能活下去,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
對不起。
你曾說,你希望我這一生永遠幸福、快樂。
你做到了。
我現在坐在火堆旁,給你寫這封書信,你在海邊撈魚。我看着你的背影,已經感受到一種很濃烈的幸福了。
這都是因為你。
神仙的人生那麽漫長,枯燥和無趣,但是因為你,我竟覺得這一生活得如此有意義。
謝謝你。
阮阮,我記得,我曾經在離去之時,躺在病床上看着你的眼睛,卻不敢說我愛你。因為我怕那句告白會迫使你也要違心地說一句我也是。
我剛剛便在想,明日與你分離,是否還有勇氣說出一句我愛你。
我想我可以。
阮阮,你一定不知道,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歡你。
我曾在暗處裏久久地看着你,所以我知道你是有多麽溫暖善良,多麽堅強樂觀。我見過你受傷,我也見過你哭泣,我還見過你笑着擦幹眼淚,很快恢複所有創傷。所以阮阮,這次也不要傷心太長時間,快快恢複好不好?
其實仔細算算,我們兩人也只不過相處了不到一年而已。
你百年後,千年後,也許便能忘了我了。
世上的人總是要分別的,仙人也是。
我希望你日後偶爾想起我,會覺得有種短暫的幸福與快樂。
因為阮阮在我的生命裏,便扮演着這般角色。”
阮秋平打開這封信的時候,內心其實有一種凄惶的憤恨,簡直想撕掉這封遺書,剖了身上的內丹,随郁桓而去。
可看完這封信的時候,卻覺得郁桓輕輕地擁抱住了他。
告訴他。
我很幸福,沒關系,謝謝你。
一種難言的情緒翻湧了上來,從心髒處蔓延擴散,阮秋平無力地蹲下去,将那封信貼在心口,悲悸地痛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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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桓沒了完整的屍骨,便只能做個衣冠冢。
郁母說這件事時面色蒼白:“……你弄吧。郁桓前幾日對我說,他死後應當是不留屍骨的,還說,你知道要把他埋在哪裏。”
郁母頓了一下,說:“我聽他叔父說,你手裏還存了他一根指骨,可否……随衣冠一同埋下,也算是一個正經的墳了。”
阮秋平将那根指骨緊緊攥在手心裏,背到身後,搖了搖頭,說:“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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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秋平還是将郁桓的衣冠冢設在了那棵蘋果樹下,他這次選棺的時候,選了一個雙人棺,放上了郁桓的衣物。
郁桓那枚婚戒被鮮血腐蝕得不像樣了,阮秋平用法術将這枚婚戒複原,重新戴在了脖子上。
随婚戒一同挂在脖子上的,還有郁桓的指骨。那根骨頭堪堪穿過戒指中央,像是郁桓的無名指正戴着那枚戒指,緊貼上阮秋平的心髒。
郁桓作為凡人死去的時候沒立碑。
可現在他是吉神,好歹也是要立一塊碑的。
碑是阮秋平立的,是白玉碑,中央刻了五個大字。
“夫郁桓之墓。”
此後年年日日,日日年年。
這塊兒白玉碑光新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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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冬來。
蘋果樹結了果。
這棵果樹又高又壯,可結的果子卻又酸又澀。
果樹上坐着一位仙人,身穿一身紅衣,将手中那顆酸果啃地幹幹淨淨。
一陣喧嚣傳來。
新搬來的鄰居家小仙童想爬樹上偷摘蘋果吃,卻被那仙人用果核毫不留情地砸了腦袋。
另一個稍大的仙童,慌忙将那小孩兒拉遠了些。
“快走,咱不能來這兒!”
“為什麽啊哥哥,我想吃蘋果。”
“那蘋果樹是氣運神的,那氣運神是個怪脾氣的壞仙人,明明該封神了卻遲遲拖着不下凡,成天就待在這後山,守着那塊碑和蘋果樹,一點兒都不讓人碰一下……我同學那天碰了一下那棵樹,都被他打哭了,可吓人了。”
……聽到了嗎,郁桓。
傳聞中的氣運神平躺在樹枝上,閉上眼。
他伸手握住心口那枚指骨,挑釁地彎起了唇角。
我既不溫暖善良,又不堅強樂觀。
你失望了嗎?
出來罵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