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挽魂

第86章挽魂

與此同時,人間雨水堆積的小巷口,一只灰色小狗從牆角鑽出來,它咬開一個破簸箕,露出竹簍中的小男孩。

小男孩長着一雙灰色獸耳,眼睛跟黑葡萄似的,渴盼地望着小狗:“哥哥,你回來啦。”

“小狗”嗚嗚了一聲,化作人形,把弟弟從竹婁裏抱出來。

“只有這個,陵弟吃吧。”大一點的少年拿出一根蘿蔔,遞給小男孩,小男孩接過去,眼睛裏難掩失望。

少年說:“今日将就着,明日哥哥去更遠的地方,我聽說城內有一處張大人家的宅子,明日我去讨讨看,大戶人家說不定有心善的,會施舍些吃的。”

“哥哥別去。”叫雲陵的男孩說,“陵弟不餓,叫他們發現哥哥是妖族,會把哥哥捉走。”

雲炀抿唇摸了摸弟弟的小腦袋,目光黯淡:“別怕,我會謹慎些,過了明日,我們再換一個地方,今日我看見有仙門弟子路過此處,已經不安全了。”

男孩獸耳耷拉下去。

他年齡尚小,妖性不能掩蓋,連自己的獸耳都不能化去。凡人他這個年齡,尚且看起來粉雕玉琢,十分可愛。

然小妖族面色蒼白,餓得肚子凹陷。他們已經許久沒有吃到一頓正常的食物了,看起來像是難民。

雲炀把他摟在懷裏,腹部空蕩蕩得抽痛。這兩年,他東躲西藏,白日化作普通小狗,出去讨些吃食。然而這個光景,仙族尚且動亂,凡間又哪裏好過,心善的人不多,還有些會把他痛打一頓。

雲炀只能忍着,他不能動用妖術,否則容易招來修士,次次只能裝死來躲過,希望這些人放過他。

新天君的勢力以摧枯拉朽之勢侵襲整個八荒,不知不覺,天下間遍布了歸順于天君的仙族。這些仙族門派聽命于天君,任務就是四處尋找逃亡的妖族,但凡找到,會被帶走,誰也不知道是個什麽下場,再也不會出現于世間。

雲炀靠着聰敏機警,和非同常人的隐忍,帶着年幼的弟弟逃出妖山,在人間躲了三年。

男孩抽泣地抹了抹眼睛,哽咽地說:“山主沒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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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炀捂住他的唇,目光沉下去:“噓,別說了,別提那個名字,哥哥教過你的。”

男孩忙不疊點頭,啃起懷裏的蘿蔔來。

雲炀看得傷感,眼眶好幾次打轉,又被生生咽了下去。三年前那場妖宮動亂,人人自危,當風伏命的仙兵攻破結界,漫天都是血。

雲炀的父母就死在那一日,夫妻倆都是大妖,拼死把他們兄弟二人送了出來,最後戰死在妖山。

這麽些年,別說回去收斂父母的屍骨,雲炀兩兄弟連妖山都不敢靠近。

苦日子他們過慣了,在妖山那一年,是他們一生最幸福安穩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不用怕挨打受餓。

然而随着山主死去,妖宮淪陷,他們連父母都失去。

不斷壓縮的生存空間,每一次呼吸,都透着艱難和壓抑。雲炀望着灰沉沉的天空,第一次喪失了信心,他沒有像父母養大自己那樣,把尚且年幼的弟弟養大。

他今日外出,不小心遇見幾個仙族,聽見他們讨論,天君要和昆侖打起來了。

起因是天君侵吞勢力,到了昆侖山腳下,這幾乎是在人家門前叫戰,戰事不可避免。

這樣的世道……

雲炀還未來得及多想,敏銳的感知力頃刻讓他覺察到了危險,他一把抄起弟弟就跑,然而已經來不及。

一柄從天而降的仙劍落下,生生堵住他們的去路。

幾個背着仙劍的弟子依陣而站,為首的正是白日裏雲炀遇見的那個人。

那人說:“我果真沒有感覺錯,白日裏的妖氣,就是從你身上傳來的。”

雲炀知道自己跑不掉,也打不過這群仙長,他發着抖,跪下,拼命磕頭:“小妖什麽壞事都沒做過,求仙長們寬宥,放過我弟弟。我和你們走。”

一旁的陵弟,哇的一聲哭出來,懷裏的蘿蔔滾出來,落在雨水中。跪下跟着雲炀一起磕頭:“不要傷害哥哥,仙長們抓我吧。”

一個年輕些的仙君咬着牙:“他們身上并無孽障,要不我們……”

為首的仙族面無表情打斷他的話:“放過?天君那裏你能交差,所有門派裏,就我們宗門交上去的妖族最少,我們放過他們,天君會放過我們?”

年輕仙君別開頭,不說話了。

這大點的小妖怪看上去比他年齡還小,身上一派純然氣息,一看就沒傷過人害過命,修的還是正統仙道。

可師兄說得沒錯,他們門派既然歸順了風伏命,要想在新天君的雷霆手段下存活下去,綿延千年,不得不表衷心,捉這些世間淪亡的妖怪們。

小仙君握緊拳頭,世事殘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第一次覺得身為仙的自己,也再難做個純善之人。

明明他們小小仙境,可以遠離紛争。

“布陣!”師兄命令道。

磕頭的雲炀一躍而起,抱起弟弟試圖沖出去。

“這妖族要突圍,大家當心,別讓他們跑了。”

幾個仙門弟子散開,布下陣法。天君下令盡量捉活的,他們還不能直接殺了兩個小妖族。

雲炀幾次三番被逼退,眼眸充血,他知道自己今日注定走不了,想起父母臨死前,把自己和弟弟送出去那個妖決,逼出心頭血,想要如法炮制,把自己弟弟送走。

然而小小的陵弟還未被托着送出多遠,為首的仙君疾飛過去,捉住了雲陵的脖頸。

雲炀目眦欲裂:“陵弟!”

他絕望不已,然而就在下一刻,一柄漆黑的長劍慣出來,敲打着仙君手腕。

雲陵從空中落下,落入一個穿着深藍鬥篷的懷抱。

也不見來人費多少工夫,輕飄飄掠過衆人,拎起雲炀的領子,消失在小巷裏。

留下所有仙門弟子面面相觑。

“人被救走了?”

“妖族的人?可是為什麽不報複咱們?”

“是什麽人,你們看清了嗎?”

當然沒有,除了那柄黑色巨劍,他們連人的衣角都沒碰到,連反應的時間都沒給,就被他帶走了那兩個小妖怪。

雲陵窩在這個人懷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

小男孩沒有從他身上嗅到妖氣,也沒有仙氣,就像凡人似的。哦不,不是他,應該是她。

她的懷抱很軟很暖,還帶着淺淺的香氣。她抱着雲陵,腳下的雲炀傻愣愣的,心驚膽戰趴在巨劍上。

女子摸了摸雲陵的小腦袋,帶他們飛出這一塊地界。她裹得很嚴實,只露出清淩淩一雙眼,看上去十分美麗溫柔。

雲陵放松下來,饑餓和傷痛下,不知不覺在她懷裏睡了過去。

琉雙帶着這兩個骨瘦如柴的小家夥,一路往鬼域飛。

白羽嚣看見空中巨劍時,撇了撇嘴過來看:“又帶了倆小讨債鬼回來啊。”

可不是,在他眼裏,那個死去的少年晏潮生,就是大讨債鬼,死了也不安生,讓琉雙這三年疲于奔命,四處去救他同族,救回來就送入鬼域藏着,在關閉的鬼門裏設下陣法,讓他們活下去。

晏潮生是讨債鬼,他的這些小妖,不就是小讨債鬼。

琉雙習慣了他口無遮攔:“白族長給我帶了什麽。”

“一封信,你自己看吧。我來看我哥的。”

“稍等,我先送他們去安全的地方。”

她給大一點兒的孩子治了傷,又用黑色巨劍運了他們,往鬼域去。

她的住處裏鬼域不遠,卻又不在鬼域,每次進出,都不太容易。白羽嚣拎起少年妖族:“走吧,反正都來了,我幫你。”

“謝謝。”

“和我說什麽謝。”

白追旭若真死了,白羽嚣如今恐怕恨不得一劍一個小妖怪,可如今自家兄長還算有半條命在,這些慘兮兮的家夥,卻是實在沒了家。

白羽嚣在心裏唾棄自己,年歲漸長,他的心腸竟然還沒以前硬。

不過,他才不是幫這些妖怪,純粹幫琉雙拎孩子罷了。

兩人合力把他們送入鬼域前,小一點的孩子醒了,睜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眼也不眨地看着琉雙。

“看什麽看,小鬼頭。”白羽嚣說。

他的不客氣,讓雲陵還以為自己落在了仙門手中,縮了縮脖子,眼淚流了下來。琉雙頭疼地把他抱過來,低聲道:“好了,沒事,他吓你的,我們不捉妖族。”

“真的嗎?”雲陵抽泣問。

“嗯,不騙你。”琉雙說,“現在我送你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以後你們就不怕被人找到了。”

這樣好的事,小孩幾乎不敢想,他看看傷已經被治好的兄長,要跪下來給貴人們磕頭。

他才丁點大,已經懂了世事倫常,也懂得作為妖族的酸辛。

琉雙沒讓他磕頭,在他頭發上輕輕摸了摸,垂眸說:“對不起。”

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她沒解釋,結了法印,看着兩個小妖族消失在漆黑的鬼門入口處。

白羽嚣抱着自己的劍:“你和他們道什麽歉,當初的事,不是你的錯。我去看過,那法陣要不了人命,你何必對一群妖怪愧疚。你救了他們,又從來不暴露身份,圖什麽。”

他面色古怪:“還是說,你該不會……”

琉雙說:“你還想不想看大公子了。”

白羽嚣笑道:“看,怎麽不看。”

他挑了挑眉,覺得有趣地很,也不知他哥現在長成了什麽模樣。琉雙這幾年晝夜不停地修煉,赤水家血脈果然厲害,如今兩個自己,也不一定打得過赤水琉雙,也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竟然把他哥的殘魂生生養好,融入了一個凡人死嬰的體內,借着那孩子的軀體,重新活了過來。

不過活了雖活了,算作白追組,也不算白追旭,以後就是個普通的凡人,再不是空桑仙境,境主座下最得意的仙長了。

前塵往事忘了個幹淨,成了一張全新的白紙。

比起魂飛魄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日後入了輪回,說不定某一世,還能重新修仙。

現在的仙界又不是什麽好地方,當個凡人,說不定是件無憂無慮的好事。

琉雙換了衣裳,領着白羽嚣來到一戶農家前。

農家小院兒裏,一個兩歲半大的娃娃,睜着烏溜溜的眼睛,在用蟲子喂雞。

琉雙看着白羽嚣一言難盡的臉色,憋笑道:“喏,大公子,你哥。”

白羽嚣說:“都做凡人了,還這麽老成。”

琉雙也是笑得不行。

兩人心情都輕快了些,他們沒有現身打擾,靜靜看了一會兒,沒多久,一個農家婦人走出來,抱起孩子,心疼地拍拍哄哄。

白羽嚣默默看着,雖然那曾是他兄長,可今後,終究要以另一種和自己毫不相幹的方式活下去了。

上一次來看白追旭,他尚且是襁褓嬰孩,如今已經兩歲大。

凡人的一生,短暫得令人驚嘆,卻又豐富得令人傾羨。

琉雙給他兄長找的家人,雖然不富裕,卻真的疼愛孩子,他兄長定能順遂過一生。

“那個人的魂呢,你沒想過讓他像我兄長一樣複活?”

琉雙垂下眸子,搖了搖頭:“他……他和白追旭不一樣,回不來了。”

受了兩大神器的傷害,也無人為他挽魂。琉雙後來在重塑白追旭魂魄時,才知白追旭留住殘魂的代價,竟是晏潮生半枚內丹。

而晏潮生死那日,除了無盡的痛苦和孤單,再無人對他施以半點溫情。

縱然這三年,她四處尋找他的殘魂,試圖挽救如今的局面,什麽笨方法都用過了,甚至,動用了自己的徽靈之力……依舊尋不到半絲他的氣息,世間再無他的蹤跡。

琉雙想,他或許永遠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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