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還不準備起來嗎？

走進複健室後，虞芷并沒有在第一時間看到裴紀辭的身影，房間的隔音效果極好，也正因為這樣，此刻除了耳旁沉重的呼吸聲，就只剩下虞芷自己高跟鞋着地，發出的“噠噠”聲。

順着響動，虞芷的視線在室內環繞了一圈，最終在複健器械盡頭，看到了癱坐在地上的裴紀辭。

為了方便複健，裴紀辭身上穿着寬松的運動服，室內的溫度調的有些高，在加上裴紀辭此前不間斷的訓練，此刻他的整件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這段日子他的頭發似乎變長了一些，少了像平日那樣精心的打理，發絲微垂，虞芷能明顯看到，此刻因為裴紀辭低着頭，發尾的汗水順勢一滴一滴砸向地板。

裴紀辭的兩條腿直直向前伸着，雙手撐在身體兩側，此時正張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胸膛随着他的動作起伏，樣子看起來像是疲倦到了極致。

其實裴紀辭早就聽到了有人進門的聲音，但他此刻難受的厲害，只覺得整個胸腔都滿是郁氣，無論他再怎麽折騰，都沒法把這股子煩躁從胸口抽離。

索性他對來人是誰也不感興趣，便放任自己狼狽的癱坐在地上。

衆人只當他是因為聽聞柳心妍的婚訊，才會如此反常，可事實卻不是這樣，柳心妍即将要結婚的消息，雖然也令他有些心痛，但早在對方毅然離開自己的時候，裴紀辭就已經有了這方面的思想準備。

長時間的拉鋸損耗，早已讓兩人之間當初的那份感情，被消耗得不再純粹，裴紀辭清楚，自己更多的是被抛棄的不甘心，以及真心付出卻被人踐踏的憤恨。

旁人只當他是舊情難忘，甚至還為此找了虞芷做替身，雖然最開始似乎是這樣的，但随着時間的流逝，很多事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有了變化，特別是這段時間虞芷的表現，對于裴紀辭而言，與其說是情感上的替身，更多的是将對方看成了合作夥伴。

裴紀辭甚至想過，如果以後嘗試着和虞芷一起并肩作戰，或許他們會成為默契的夥伴。

裴紀辭很明白，自己今天的反常，定然會被大家默認成是受了打擊，否則虞芷也不會急着趕來看顧自己。

但實情根本就不是這樣，他會有這樣表現，真正氣惱的原因，正是大家這種小心翼翼的維護。

仿佛他裴紀辭因為廢了一雙腿，便連靈魂都再也無法站立一般。

這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對自己的侮辱。

平心而論，虞芷是個十分合格的合作夥伴，只不過自己只是偶爾貪戀她身上的溫暖，卻并不想要回應虞芷的洶湧愛意，裴紀辭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他不曾給過回應，虞芷自己怎麽想的，那是她作為一個成年人，該學會自己去處理的事情。

陷在情緒自我拉扯中的裴紀辭不曾注意到，從聽到虞芷腳步聲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精力，就都放在了虞芷這兩個字上面。

“裴紀辭。”

耳邊傳來虞芷溫和的聲音，打斷了裴紀辭混亂的思緒，同時也将他分散的注意力，拉回到現實當中。

額頭的汗水順着眉骨，劃過他深邃的眼窩進入眼睛，眼睑受了刺激視線一時變得模糊，裴紀辭下意識狠狠眨了幾下眼睛，這才看清眼前虞芷的面容。

距離拉近後，虞芷身上清冽的冷香，讓裴紀辭的思路逐漸變得清晰，剛才那種仿若溺水般的窒息感，很快便如潮水般退去，呼吸開始變得平緩，裴紀辭此刻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又一次重返了人間。

“還好嗎？”

虞芷的詢問平靜沉着，并不如其他人那樣，自從自己出事後，每每有所動作，身邊人即便盡力克制，卻總會洩露他們的驚慌失措。

時刻被這樣的情緒包圍着，裴紀辭覺得，自己可能下一刻就要陷入自我厭棄了。

還好有虞芷，至少證明還有人是不一樣的，自己還能被人如常人般看待，即便此前她眼底的情緒，并不如現在這樣，能控制的恰到好處，偶爾也會顯露克制不住的擔憂，但那是不一樣的，那樣的眼神是含着尊重的。

當初會選中虞芷，除了她身上偶爾閃過的，和柳心妍的相似光芒外，更多的則是她的眼神。

那會兒的裴紀辭，最需要的就是這樣的尊重，這能讓他的自尊心好過不少。

虞芷見裴紀辭依舊沉默不語，眉心微擰，神情顯得有些不好看。

“地上寒氣重，我去叫助理扶你起來。”

既然裴紀辭不願回應，虞芷便也不和他多說廢話，扭頭就想往外去叫人。

“站住。”

原以為對方至少會和原來一樣，只要自己不出聲，她就能安靜的在邊上待着，不曾想現在虞芷的主見倒是大得很。

裴紀辭不想讓外人看到，自己此刻如此狼狽的樣子，他的自尊心不允許。

被裴紀辭叫住腳步的虞芷，也很快就想明白了對方的想法，面對裴紀辭別扭的自尊心，虞芷也不和他争辯。

虞芷走到一邊将輪椅推到裴紀辭面前，同時朝對方伸出手，直接點破了裴紀辭的想法，說道：“既然不願意多個人看見你的樣子，那我拉着你，你自己使把勁，自己坐到輪椅上，一會兒我推你出去休息。”

“大家都是成年人，該學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你這樣亂來不遵醫囑，要是出了事，悔恨一輩子的也只會是你自己。”

“放心吧，你不是也見過我的糗态嗎？既然彼此都是見過對方最狼狽模樣的人，你放心，我不會到處亂說壞你英名。”

說完虞芷便不再多言，維持着伸手的姿勢，等着裴紀辭自己動作。

裴紀辭的視線落在虞芷伸出來的，修長白皙的手上，思緒卻在下一刻，快速閃回到兩人重逢的那場晚宴。

彼時裴紀辭自己才剛經歷車禍，那是他自出院後，第一次出現在大衆的視野裏，因為剛開始坐着輪椅，視線比以往低了許多，即便和自己說話的人，并非刻意倨傲，但那種自上而下的視線，依舊讓裴紀辭覺得難受。

打發走助理後，裴紀辭準備去外面透口氣，他自己推着輪椅到了外面，才發現早有人先他一步在那了。

對方背對着裴紀辭，左手微微舉着一把小提琴，整個人蹲在地上，右手正在用力，試圖将卡在石板縫隙裏的高跟鞋弄出來。

蔚藍的寬大裙擺随意鋪陳在地上，細碎的星光藏在裙擺褶皺處，仿若一片星河，柔順的烏發卷成松散的弧度，盡數被攏在一側，在柔和的燈光下泛着光澤。

那人颀長白皙的脖頸微折，從背影看過去只能看到小半張的側臉。

瓊鼻櫻唇，膚如凝脂，長睫如鴉羽般輕輕顫動，隔着一步之遙，依舊能讓人看得分明。

那是裴紀辭和虞芷重逢後的情景，說來裴紀辭自己都覺得奇怪，隔了這麽長的時間，此刻回想起來，竟能想起這樣多的細節。

那晚重逢的後續，因為聽到身後傳來的動靜，虞芷一時心慌導致重力失衡，最終還是沒逃過，在地上跌了一跤。

也是直到那會兒，裴紀辭才看清眼前人的樣子，許是因為剛剛痛哭了一場，一雙微挑的含情眼濕潤通紅，精巧的鼻尖也沒能幸免，許是室外潮熱的緣故，虞芷臉上的妝容也有些花，總之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慘兮兮的。

後來裴紀辭很快就想起了虞芷的身份，同時也大致猜到了對方哭泣的原因，那時的她剛經歷了父母的離世不到半年，會在寂靜處獨自哭泣，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鬼使神差的，那會兒的裴紀辭覺得，自己仿佛在虞芷身上，看到了柳心妍的影子，便主動提出協議交往的事情。

而虞芷當時也正面臨着被逼婚的境地，思考過後，很是痛快的答應了裴紀辭。

到了這會兒，對比記憶中的虞芷，裴紀辭竟然怎麽都沒法再從記憶裏，找出虞芷和柳心妍這兩人的相似之處。

兩人唯一的共通之處，到了如今似乎就只剩下那把小提琴了。

“還不準備起來嗎？”

眼見裴紀辭又不知道陷入了怎樣的腦補之中，虞芷沒了耐心，開口又叫了他一聲。

回過神的裴紀辭，看着伸到自己眼前的手，不由輕笑了一聲，眼見虞芷眉頭擰得更緊了一些，裴紀辭不再浪費時間，搭着虞芷的手，同時自己也借靠着複健器械，一點一點緩慢笨拙的從地上站起來。

直到裴紀辭順利坐回到輪椅上，虞芷推着他去了客廳，家庭醫生早早地就等在了外頭，眼見兩人出來，助理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

直到醫生離開後，裴紀辭剛想張口叫虞芷留下吃飯，就聽到對方先一步開了口，說道“我先走了，晚點約了人，不好遲到。”

打過招呼後，虞芷很快便離開了裴家。

裴紀辭：“……”

眼見老板第一次示好卻慘遭拒絕，唐坤心下不住暗笑，直到接收到裴紀辭的視線，唐坤連忙收斂起表情，裝作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對于今天這樣的情況，唐坤身為旁觀者，可以說是非常喜聞樂見。

如果虞芷知道唐坤的想法，只怕會感嘆唐坤天真，即便朝夕相處的人，也還是遠遠低估了裴紀辭的渣。

***

虞芷說的話倒真不是诓人，她确實和齊老約好了，今天要去齊家拜訪，剛才因為裴紀辭的事，時間已經耽誤了不少。

虞芷開着車很快就到了齊家，兩位老人生活簡單，而且也都不願意讓兒女折騰，便單獨住了一處。

為了方便齊老的工作，兩位老人的住處和醫院離得很近，不過四周環境倒是很清幽。

虞芷按了門鈴後，很快便看到一位阿姨走了出來，一見虞芷對方就先打上了招呼。

“虞小姐來啦？快進來，齊奶奶剛還念叨着呢。”

開了門，阿姨接過虞芷帶來的東西，熱情的招呼着虞芷，帶着她穿過院子往裏走去。

路過小花園的時候，虞芷忍不住駐足打量了一會兒，四周花木被照顧的很好，看得出修剪枝條的人很小心，盆景的造型各有千秋，看着就令人賞心悅目。

阿姨回頭見虞芷沒跟上，忙停下腳步在原地等着，見她這樣，虞芷忙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看得出齊老夫婦都是真的懂生活的人，虞芷一走進這個家，便從心底湧上一層親切感。

虞芷跟着阿姨走進會客室，迎面就看到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對方見到虞芷顯然是真的高興。

“小芷來啦，你也是個沒良心的，這麽久都不見你來家裏，這回要不是我特意交代了你齊爺爺，怕是還見不着你吧？”

老人嘴上說着嗔怪的話，臉上的表情卻是親昵又和熙，虞芷面上笑着應和，心下卻有些汗顏。

面對着關心自己的老人家，虞芷心下有些抱歉，她今天會來齊家做客，起初不過是想着走個過場，畢竟讓齊老受累了一場，于情于理她都該過來拜訪一下。

結果見了面，見齊家人這麽熱情親切，虞芷心下也有些動容。

她做過許多任務，卻很少能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感受到這種親人般的溫暖，多數時候任務世界的介入角色，身份都是孤身一人無牽無挂，這樣更有利于提高任務的完成度。

老人家拉着虞芷在沙發上坐下，阿姨很快就端了切好的水果過來，除了果盤外，還有許多小孩子喜歡的零食。

“奶奶記得，你小時候可喜歡吃這些東西了，你現在這樣可不行，一看就沒好好吃飯，像小時候那樣圓乎乎的多可愛。”

齊老太太一邊說着，一邊不住往虞芷手裏塞東西，眼見她雙手都有些拿不過來，這才作罷。

見虞芷乖巧坐着吃東西，齊老太太臉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一邊替虞芷挑揀堅果，一邊說道：“這才像話，你要是再和之前一樣，每回見我都客氣得不得了，那我可是要不高興的，你小時候都不知道多喜歡粘着我，長大了還和我生疏了。”

齊老太太很快就挑了一小捧松子，放到虞芷手上督促她：“嘗嘗看，知道你要來，這是我早上親自炒的，你看看味道是不是還和小時候一樣。”

看着絮絮叨叨的老人家，虞芷從心裏覺得對方親切的很，時間隔得太過久遠，像她這樣的任務執行者，早已經忘了自己的來處，偶爾能在任務中，感受到家的溫暖，對她而言既是放松也是享受。

“真的夠了，您要是再喂下去，一會兒我可就沒肚子吃您的拿手菜了。”

盛情難卻，虞芷不得不出聲阻攔，按照老太太這個架勢，光吃零食就飽了，一會兒真的可以不用吃飯了。

為了轉移老人家的注意力，虞芷的視線在四周快速看了一圈，最後落到了牆上的一副相框上，那是一張多人的合照，年代久遠，黑白照片已經有些泛黃，隔着距離照片上人物的面容，也已經變得不甚清晰。

但依舊能看得出來，主人對照片很是珍視。

齊老太太順着虞芷的視線，見她一臉專注的看着牆上的照片，以為她是對這些照片存了好奇心，她便開口和虞芷解釋道：“這還是我和你齊爺爺，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拍的照片，歲月催人老，轉眼我們都老得不成樣子了。”

“您說什麽呢？我小時候就覺得您長得好看，現在還覺得您好看。”

聽了齊老太太的感慨，虞芷逗趣的話幾乎下意識就脫口而出，知道虞芷這是想逗自己開心，齊老太太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一些。

“你啊。”

齊老太太拉着虞芷的手，一邊輕拍着一邊正色道：“雖然現在不比以前了，什麽事你都得學着自己做，但你也別勉強自己，遇到難事還有我和你齊爺爺在，小芷你記着，咱們兩家的交情，不會因為故人離去就跟着散了，你現在也不是一個人，別學人家什麽事都自己扛着，明白嗎？”

說着齊老太太略停了一下，随後又繼續問道：“聽你齊爺爺說，你現在和裴家那孩子在一起？”

見虞芷沒否認，齊老太太的眉心不由便皺了起來，她倒也不是不滿裴紀辭這個人，只是當初裴紀辭和柳心妍兩人，也算是愛得轟轟烈烈難舍難分，要說他轉頭就能徹底放下，身為過來人，看的足夠多，齊老太太是不相信的。

“你很喜歡那孩子？”

齊老太太的語氣裏滿是關切，讓虞芷一時有些不想敷衍對方，見虞芷像是默認了自己的說法，齊老太太輕嘆了口氣，心下有些擔憂。

随後看到虞芷因為自己的提問，整個人又變得沉靜起來，老人家心裏有些心疼。

“奶奶也只是好奇才問一句，你們年輕人主意正，自己喜歡就行，別的事情，還有我和你齊爺爺能替你撐腰呢。”

“三年前那事…”

這邊齊老太太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了齊老的聲音，隔着距離，他只聽到了一點這邊的談話，于是便問道：“怎麽？誰欺負我們小芷了？”

被齊老一打岔，齊老太太一下就笑出了聲，拉着虞芷起身走向餐廳，一邊嘴裏不住數落道：“沒人受欺負，也就是你，聽話只聽一半就急着開口，惹人笑話。”

氣氛一時溫馨無比，虞芷便也跟着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