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二日大雨如瀑,天地間象是挂下了無數水簾,地上水積如潭,直是一步也走不出去。白翊站在門口,瞧着那瓢潑大雨,愁悶道:“若我化回龍形,定然會被那老牛鼻子發現……”鄭水昌摟住他,道:“那便再在這裏住上幾天,家中盡有糧米。在家中呆着,老道士總不能上門來吧。”白翊想想,并無別法,只得點了點頭。

兩人側耳細聽,遠遠的江水奔湧如雷,鄭水昌道:“好大的雨,安井江要漲水,纖夫們也行不了船了。”白翊依在他懷中,笑道:“你以後又不再做纖夫了,想行船之事做什麽?”鄭水昌低頭親親他,嘆道:“我只是為我那些兄弟們想一想,窮纖夫終是要勞苦掙命一輩子罷了……”白翊溫柔抱住他寬闊肩膀,輕輕拍拍,默然不語。

到得晚間,江水咆哮聲越來越大,白翊心神不寧,道:“大郎,江水……可淹得到咱們屋子處來麽?”鄭水昌安慰道:“我家數代都是住在這裏的,從沒有過江水漲到這處高地上來過。”白翊略略放心。兩人既被雨困在房中,自然日夜極盡于飛之樂,渾忘外事。

又過幾日,屋外濤聲如萬馬奔騰一般,白翊伏在窗口上看了一刻,面色凝重地道:“大郎,這雨若再下一夜,江水必然要漲上來淹了這裏,我們如今非走不可。”鄭水昌瞧那江水狂濤,已近在眼前,也自心驚膽顫。便尋出破舊蓑衣,與白翊頂在一處,冒着風雨離了家。

天上的雨依舊如河漢倒瀉一般,下個不休。蓑衣毫無用處,沒走幾步,兩人已渾身濕透。鄭水昌心疼白翊傷勢剛好,生怕他冷,張臂将他護在懷中。白翊在雨中指點道路,兩人相互扶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忽聽天上一聲霹靂,閃得天地皆白,山川間一片刺目亮光。鄭水昌還沒回過神來,已聽白翊驚呼一聲,一把拉去身上蓑衣,将他推到身後,對着天空狂吼道:“賊牛鼻子,我便是死,也不受你差遣!”

鄭水昌識得他這許久,一直見他言笑晏晏,溫潤和順模樣,頭一次見他這般暴怒如狂,立時心知他們此時,必是遇着了極難極可怕的事情,正想張臂護住白翊,忽見白翊回過身來,雙眸充血,再不複以往的軟款溫柔,吓得喚道:“阿鱗……”白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上他的嘴唇!鄭水昌不由自主地便張了嘴與他糾纏,立時覺得一團滾燙火團被那軟款小舌送将過來,霎時滑進咽喉深處!

白翊放開了他,又恢複那平日那般眼眸似水的溫柔,輕喚他一聲:“大郎……”語氣中無限依依,卻再無別話。最後瞧了他一眼,便轉身奔向江邊,湧身一撲,頓時化成一條白龍,破空而去!鄭水昌大吼一聲:“阿鱗!”正要追将上去,便見雲中忽然伸出一只巨手,直向那在空中飛舞的白龍抓去!白龍暴吼連連,四爪生風,向那巨掌撕扯撲擊。那巨掌卻毫厘無傷,一把抓住龍身。白龍慘號一聲,被巨掌拖入雲中去了。

鄭水昌連滾帶爬地撲至江邊,狂叫道:“阿鱗,阿鱗——”聲音嘶啞如狂,蓋過了風雨咆哮。

大雨又下了數日,方慢慢雨勢稀疏起來。安井江已變得江面開闊,濁浪翻滾,平日裏的暗灘險礁早已深至水下數尺,再不見蹤影。鄭水昌沿着江岸,跌跌撞撞地前行。待雨住風息之時,他已經走到了夔州。

他在夔州街市裏四處亂轉,到處打聽那位安姓客商的下落。那客商不多走船,因此少有人知,最後他終于在相熟的纖夫嘴裏,打聽到了那位安姓客商的住處。他上門去訪,那客商倒也熱情相待,聽說他要尋那位瞿天師,拍大腿道:“你若問第二個人,也不知道了。那位瞿天師與我祖輩便是舊交,他不在夔州城住,卻在瞿塘峽南岸一處道觀裏修道。大郎若要訪他習道,最是道心純凝的。”又指點了他去天師觀的路程。

鄭水昌再不停留,離了夔州,便往天師觀而去。這些時日下來,他已覺出自己身體有了異征,幾日不食不休,精神依舊健旺如昔,心知當是白翊喂服于自己的那粒火丸之故,更是對情人思念如狂,穿山過嶺,不懼艱險,晝夜兼程趕路,兩日便趕到了天師觀所在之處。還未尋到觀門所在,已聽周遭山民議論紛紛,說是天師擒了一條孽龍,要在觀中造塔,永鎮江水之患。

鄭水昌心膽欲裂,瘋也似的奔至天師觀,見門口往來不絕的都是觀看孽龍的人。他直闖進去,便見朝思暮想的那條白龍被鏈捆鎖縛,滿身鮮血地被押在觀中正殿之外的香爐跟前。他瘋狂擠進觀看的人衆,一把推開看守的道士,撲通跪在地上,抱起雙目緊閉的白龍,嘶聲叫道:“阿鱗,阿鱗,你醒一醒!”白龍軟軟的伏在他懷中,一動不動,毫無生氣。身上數處傷口,深可見骨,汩汩流血。血水與他的淚水和在一處,滴落塵埃。

看守白龍的道士上來要扯開他,鄭水昌狠狠一揮,神力忽生,将一衆道士盡皆推跌在地,衆人齊聲驚呼。鄭水昌拉斷白龍身上鎖鏈,抱着白龍站起身來,衆人立刻讓出路來。

忽聽一聲道號,人群盡處,站着仙風道骨的瞿天師,巨手執一柄拂塵,道:“原來孽龍的內丹,便是為施主所吞。施主既然已有仙骨,何必還與孽龍糾纏?”鄭水昌不理,抱着白龍往外便走。

瞿天師拂塵一擺,攔住他的去路,沉下臉來,道:“施主,孽龍已為我觀中所擒,豈能讓你帶走,讓它再禍亂人間?”鄭水昌一凜,道:“他如何禍亂人間?”瞿天師仰天一笑,森然道:“孽龍不識天道,享用江中靈脈,卻不識與江上生靈謀一點福祉。豈非人間之禍?”鄭水昌道:“他不聽你驅使,你便要殺他?”

瞿天師聽他當衆指責自己,臉色一凝,道:“安井江內十五條龍,連日行雲布雨,淹沒江內險灘暗礁,為江上行船客商開一條廣闊水道,以免船覆人亡之禍,那是天大的福德。如何只有這條孽龍不遵!”觀中衆人一片嗡嗡議論,有人便道:“擒了那龍來,屍骨造塔!”

鄭水昌怒火如熾,但他本是無知無識的一名纖夫,哪知如何辯駁瞿天師的道理?見觀中道士已堵住去路,心知今日白翊定是兇多吉少,心急如焚,忽地靈臺清明,喝問道:“那安井江邊萬千纖夫,如何活命?”

瞿天師被他問的一愣,鄭水昌卻不放過他,道:“安井江邊纖夫貧苦,多少人憑力氣掙飯,也養不活妻兒,你如今竟将他們活命的路也斷了,還敢說什麽福德!”瞿天師從未想及此事,此時聽了,頓時語塞,鄭水昌大步向前,衆人不敢阻攔,讓出路來。

瞿天師在他身後喝道:“你吞了孽龍內丹,他已經活不成了,你帶他走,又有什麽用處!”鄭水昌一驚,轉回身來,忽見懷中白龍眼睜一線,大喜,道:“阿鱗,你……醒了?我這便去為你尋藥!我……我要怎樣才能将內丹還你?”

白龍半張口唇,聲音模糊,道:“大郎,不成了……你将我葬在安井江邊吧……我可以為你護着你的……纖夫兄弟……”鄭水昌吼道:“不……我還你內丹!”白龍嘴唇微動,仿佛又是白翊唇角含笑模樣,斷續道:“可惜我化不出人形,讓你再瞧一眼……”一絲鮮血自唇邊流出,蜿蜒流過鄭水昌胸前。白龍眸子中光芒散盡,再不動彈了。

鄭水昌抱着白龍屍身,痛斷肝腸,淚流滿面,跪倒在地,嗓音嗬嗬,卻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衆人一片唏噓,瞿天師瞧了相擁的一人一龍半晌,他非鐵心之人,心下自有感觸,終于悵然說道:“既如此,你便留在安井江中,作江水之神,護着……你的纖夫兄弟,也守着你的白龍吧。”

自此,安井江邊出現了一段險灘,蜿蜒曲折,如龍形九轉,灘邊常有白玉卵石,形似龍鱗,世人呼之為“白龍灘”。

傳說夜深人靜之時,便有江水在險灘前沖波逆折,回旋不去,江濤聲聲,連天而去,仿若龍吟悲嘯,痛徹九天。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