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副使劉戍策等人不傷唐軍一兵一卒,憑借來的異國騎兵便立下了如斯赫赫戰功,道:“一人之力滅一國,我大唐國威所庇,立此不世之功!”天子閱奏,龍顏大悅,封劉戍策為散朝大夫,又封賞使團諸人,下诏命使團回京,獻俘闕下。
劉戍策得此封賞,自然不會忘記首策之功的姚廣宇。姚廣宇在逼近王宮時親手斬殺了坑害自己的忽陀等人,立下戰功,此時已被授了正九品上的仁勇校尉,有了士流身份,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聽說劉戍策傳見自己,連忙喜滋滋地前去參見。
劉戍策與他道賀一番,便道:“此番多虧姚兄,摸準了瓦爾曼王好色貪花的性子,方能借到七千阿姆羅王軍的騎兵。”姚廣宇謙遜道:“在下多行商路,也只是湊巧知聞。”劉戍策左右看看,低聲道:“姚君,我有一句話囑咐。這等美人傾國的例子,雖是香豔,卻不好在朝堂上言講。姚兄日後,不可再向旁人提起咱們獻與瓦爾曼王的小奴。”姚廣宇聽得一怔,他世代行商,雖算得上見多識廣,卻不大知曉官場這些通幽入微的禁忌,當即點頭,多謝劉戍策指點。
劉戍策想着當初獻聞鈴入王宮的情景,複生憐憫之心,嘆道:“我等此番大捷,當真多虧了那小奴舍身邀寵于瓦爾曼,可惜咱們又不得不埋沒掉他的功勞……他倒當真是有膽有色,有情有義的孩子。入宮之前,我曾聽他反複吟詠白樂天詩‘一別音容兩渺茫’,回旋轉折,極是解語知音……唉。”說着,在姚文宇肩上拍了拍,自去了。
姚廣宇怔怔地站在當地,遙望身後漫天風沙,再瞧不見沙洲中的晶瑩月色。他轉頭看看安西都護府巍峨高大的府衙華堂,雖金漆朱門間勾勒着西域的蓮花紋飾,但是那青黑色的歇山飛檐,鬥拱上挑出的粗大鸱吻仿佛鑲嵌進了高遠如凍玉的藍天之間,以傲視天地的莊嚴與冷峻向來往的行人诏告:這裏,便是大唐了!
聞鈴心心念念,不能相見,卻甘願為之獻身的大唐。
姚廣宇有些恍惚,他随着回京的使團一路踏上東行的驿道,将沙漠的風沙遠遠的甩在了身後。大唐的風物撲面而來:蒼翠的雪松林在秦嶺山間呼嘯着萬古長青;氣勢磅礴的九曲黃河離了昆侖山脈,在大唐的地面上奔騰千裏;山間驿道邊赤英如雲霞的山杜鵑彎下花枝,調皮地撥弄歸鄉将士們高挈着的猩紅的唐軍旗幟;田野間金黃的麥浪無窮無盡地鋪陳翻湧開去,秋社慶祝豐收的歌聲響徹雲宵;到了鹹陽驿,歸京的人們便能瞧見重巒翠障的終南山,如玉帶飄揚于關中平原之上的渭河長流;白鹿原、少陵原、神禾原與細柳原四方拱衛着天下第一的方正都城,當年詩人們曾滿懷豪情地歌詠“秦中自古帝王都”……
這一切,離了人面花樹,陪着自己穿越茫茫風沙的聞鈴再不能得見。
姚廣宇随着使團回京,獻俘闕下,領天子賜宴……無限的贊譽與封賞象雨點兒一樣打在他的身上。他的商人家族從未有過這樣的榮華,長輩們便命他暫居長安,以待吏部選授實缺官職,再求前程,姚廣宇恍恍惚惚地聽從他們安排,他家既從商有錢,便四下打點,不多時便為他謀了個肥缺,到劍南節度使幕中去作都尉。
姚廣宇辭了長安,出大散關至漢中,走金牛道,過朝天鎮,登劍閣。蜀地多竹,竹枝柔軟地低垂下來,一重重一蓬蓬地擋住前路。姚廣宇不耐煩地命奚奴們在馬前開道,奚奴們盡心協力地為他撩開枝葉,但還是有竹梢垂下來,掃過姚廣宇的幞頭,他微微變色,“咔叭”一聲,折斷了竹枝,罵道:“死狗奴,草木有什麽可怕的!”
奚奴們面面相觑,不敢則聲。姚廣宇瞧着黃昏裏夜幕黑黝黝逼上來的群山,聽着山風刮過竹林的嘯叫,顫聲喝道:“快趕路便了!”
他到了上當驿,遇到了往昔長安的狐朋狗友馬珍。馬珍聽說他如今飛黃騰達,自是攀附不已,在驿中擺宴,召了歌妓前來陪席。漢蜀驿道本就繁華,世人稱為“一驿過一驿,驿騎如星流”,因此驿館也極盡華美,周遭侍候的歌妓也風情撩人,不遜長安。其間有妓名鄧襄的,衣飾華貴,風情撩人,眉間卻自有一段清冷之态,與尋常奉承恩客的男妓,大是不同。
馬珍擔心怠慢姚廣宇,便向鄧襄調笑道:“鄧娘子莫把姚君當作不識風雅的田舍郎,姚君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什麽沒有見過?今日的纏頭資裏那一雙珍珠踝環,不是尋常式樣,只怕在長安西市裏也難得一見。”鄧襄瞧着姚廣宇嫣然一笑,道:“那等胡姬的首飾,妾不敢領教。”姚廣宇笑道:“鄧娘子說的是,我走遍西域,見過多少顏色,卻還是我大唐的小娘子最知情識趣。”
為他斟酒的歌姬聽言,笑道:“郎君這等說話,定能讨得鄧家姐姐的歡喜。鄧家姐姐也是最不喜歡胡人的了。”馬珍邀來一起喝酒的驿将聽說,插嘴笑道:“罷喲,彈琵琶輸給了胡和尚,便将天下的胡人都恨絕了。鄧娘子的氣性當真大得緊。”鄧襄白他一眼,笑道:“王九你便貧嘴爛舌的吧。胡和尚好,你怎麽不去尋胡和尚聽琵琶?”
姚廣宇見鄧襄嬌嗔淺笑,對自己眼波流轉,當即丢了魂兒,便涎着臉湊過去邀鄧襄相伴,調笑道:“他們自尋那光頭聽那沒情意的調調兒,我等卻要聽小娘子那有情有意的琵琶呢。好秋娘,這一番可不能再推托了。”驿将已是半醉,見姚廣宇要争先,連忙搶着湊趣兒道:“你等才到我這上當驿來,哪知道鄧娘子手段?等我來點。鄧娘子最拿手的便是白舍人詩,方能在上當驿中獨占鳌頭。如今便唱《長恨歌》一曲,才算是我們今夜有耳福呢。”
鄧襄正在為姚廣宇低頭斟酒,便沒瞧見他聽到“長恨歌”三字便臉上變貌變色,只嬌笑道:“大人倒識貨呢。”那驿将乜斜醉眼,道:“你唱你唱,誦得白舍人詩,身價不凡——方不負姚君待你的一番癡心。”鄧襄本就有心要結納到劍南為官的姚廣宇,聽如此說,便笑道:“既如此說,我倒推脫不得了。”衆人歡聲叫好,姚廣宇見狀,也只能強笑道:“鄧娘子有興,自是好的。”親将琵琶取了過來,奉給鄧襄。
鄧襄見他殷勤,更是歡喜,接過琵琶來,向他低徊一笑,整理衣衫退後幾步,跪坐在窗下席間。窗間正有一處花枝橫斜,映在窗棂月色之間輕輕搖曳,仿佛簪在了鄧襄發髻間一般。姚廣宇正要贊好,卻見那花葉顫顫,又嗅着有杏花甜香自窗紙之間彌漫開來,冥冥中似乎有纖纖素指,捧出甜漿侍候席間。他胸中忽地“咯噔”一聲,臉色越發蒼白起來,卻聽琵琶叮咚,鄧襄輪指如飛,曼聲唱道:“漢皇重色思傾國,玉宇多年求不得……”
她唱的白樂天詩果真絕妙,音律清越,絲肉相協如水乳交融,娓娓道來那一場君心如鐵,美人絕命的傾世愛戀。席間衆人擊節,喃吶相和。一邊呆坐的姚廣宇仿佛被這歌喉攝了神思,臉上癡癡怔怔,只瞧着窗際的那枝杏花發呆。
鄧襄見一曲将畢,姚廣宇雙目依舊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仿佛全心迷醉與自己的歌聲之中,又是歡喜,又是嬌羞,打疊精神凄婉唱道:“……但教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相見”二字剛剛出口,姚廣宇忽地臉色煞白,長嗥一聲,聲音凄厲如狼。鄧襄吓得手指一頓,懷中琵琶嘣地斷了絲弦!便見姚廣宇縱身從席上跳了起來,叫道:“聞鈴!”一把便向鄧襄的發髻抓來。
鄧襄吓得尖叫一聲,慌忙閃躲,姚廣宇已經縱過她的身子,直撲到窗棂之上。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馬珍等人只聽得“喀吧”一聲,撐着窗棂的兩根竹杆齊齊折斷,一同紮進了姚廣宇的胸膛!
姚廣宇半身伏在窗外,滴着鮮血的右手軟弱無力地垂将下來,錯過了枝上飄零的那朵杏花。那杏花在夜風中打着旋兒,花瓣顫抖開合,向院間的泥土間落去。
姚廣宇眼中的天地被四濺的鮮血化作一片殷紅,惟方才那一抹杏花緋緋,送過來一句癡癡輕言,依舊在他的腦海中流連不去:“主人,我……當真是心向大唐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