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九
陳芳發現林遠的時候,他身子僵硬,氣息全無,左手腕的三道血痕清晰可辨。被子被渲染得大片殷紅,像荼蘼的玫瑰,妖冶,熱烈。他唇角微微上揚,面目安詳。他勝利了。
“臭不要臉的!要死死在外面。你挺在這裏算怎麽一回事?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我雖然整天兇巴巴,可是,我還是愛你的啊!沒有你,我怎麽和別人鬥?我養了你二十年,你就這樣報答我嗎?早知如此,當年讓狼把你叼走算了。沒了你,誰來養活我啊?我的命咋這麽苦啊?老天爺,你好狠啊!連最後一點希望也不給我。”
以上是陳芳在林遠入土安息時候的真實心聲。
林家在村子裏面本也是大姓,可惜,陳芳為人刁鑽刻薄,常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損人不利已的事情。漸漸的,大家便開始躲她。喪事在農村是一樁大事,親朋鄰居屆時都會搭把手。陳芳因為失了人心,大家便都不願幫忙。臨時到場的也不過是些與林遠玩得較好的年輕小夥子。
本着眼不見、心不煩的原則,陳芳萬事從速。置辦棺材,壽衣,找陰陽先生,鑿墓地,請民間藝人,短短2天,林遠入土了。
夏雪晨終于沒能見上林遠最後一面。趕回村莊的時候,山上多了一座新墳,白紙紛飛,塵埃落定。風在耳際飛舞,燒盡的、未燒盡的各色冥幣迎風作亂。
“噗通”一聲,夏雪晨雙膝擲地,揚起小範圍的塵土。眼淚不聽話地又來搗亂。夏雪晨端跪着,任風吹,任淚流,久久不語。
夕陽漸漸西沉,夜幕緩緩拉開。
“我從Y大一天一夜不眠不休趕來這裏。你就這樣對我?”仰起頭,讓風吹幹滿是污水的臉。
“五天前,你還是好好的。我……我打了你,火辣辣的,幹脆的聲音。現在,你靜靜地躺在裏面。你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為什麽?就算是陳芳對你不好,就算是被退學,那又怎樣?你還有我。你才二十歲。你為什麽那麽自私?自私得丢下我,不管不顧,不聞不問。你好狠心!林遠,我恨你。你寧願自己心痛,也不讓我靠近你,你說是為了我好,可是,你問過我嗎?你總是習慣把所有的問題都自己扛,總以為自己足夠堅強,總想着別人,你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總是!你憑什麽這麽做!憑什麽不讓我和你一起分擔?憑什麽不把你的擔憂告訴我?你憑什麽這麽對我?你好狠。在你的心裏,我只是一個局外人。是不是?所以,你總是防着我,是不是?是不是!我在問你話!你說!你給我說!你給我說清楚!林遠!你丫的,王八蛋!你憑什麽了結自己?誰允許你這麽做的?你說你愛我,騙人!都是騙人的謊話!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我愛你。
已是掌燈時分,一盞,兩盞,三盞,五盞,村子披上了華裝。倦鳥歸巢,小雞上架,誰家的小孩嚎啕大哭,誰家的狗汪汪造勢,誰在村口大聲呼喊自己孩兒的乳名。初見到隕落,十四年過去了,城市化的濃烈氣息沒有過多地改變大山裏面村子的模樣。即使暮色四合,夏雪晨還是可以清晰地辨出村子的每一戶人家。那些一起爬過的山,那些一起淌過的河,那些一起種下的樹,那些一起數過的星星,都在。在夜色之下,它們變得寂寥而落寞,等着那些曾用心記住它們的人去溫存,去感動。指縫太寬,終于留不住年華,那個人自由了。
對于夏雪晨,夜正長,路也正長。
晃晃悠悠,夏雪晨在五一前趕回了Y大。
雖然還沒有正式放假,但是,宿舍樓下、學校門口、公交站牌下已經人滿為患,身着各種亮色衣物的男男女女有說有笑,叽叽喳喳地談論着對假期的美好憧憬。
回到宿舍,只有王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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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雪晨?你怎麽來了?”王允東抓一把,西抓一把,一個鼓得發漲的純黑大背包已經收拾妥當。
“我……”被問得不知如何作答。
“剩下的人都不在學校,已翹課多時。回家的回家,旅游的旅游。我是今晚的火車,待會就走。呶,我的包收拾好了。前天大家還說你呢!都說這個五一,你才是最猴急的。”王允提了提包,開始檢查有沒有東西遺漏。
“哦。”原來如此的語氣。
“沒啥忘的,好了。雪晨,我走呀!不要悶悶不樂的。趁假期好好玩幾天。再難的事都會過去。拜拜--”關門的聲音。
每個人各有各忙。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執着的敲門聲。
失魂落魄地開門,一張憔悴的臉。
三秒鐘的沉默,對視。
關門,上保險。
“嗚嗚……嗚嗚……嗚……”來人一把拎起夏雪晨,雙唇壓着夏雪晨的,一陣啃咬。
“三天三夜,你知道我是怎麽過的嗎?”繼續發力,從牙齒到牙床,包括敏感的舌根,沒有一處遺漏。
“嗚嗚……嗚……”夏雪晨只能發出含胡不清的聲音。
“到哪去了?手機呢?一直關機。我好擔心,我好害怕。”滿布胡渣的下巴在夏雪晨的臉上亂蹭,像一個受傷的孩子,在祈求母親的愛撫和安慰。
細微地哽咽。
“小晨?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嗯?”強忍奔騰不息的欲火與些許的惱怒,隔着薄薄的線衣,細細摩挲夏雪晨的背。
“嗚……嗚……哇……哇哇……”壓制多時的不能說的苦悶、遺憾和委屈,傾瀉而出,夏雪晨嚎啕大哭起來。
“沒事,沒事,我在呢。我一直都在。哭吧,哭吧。”挺直自己的身軀,把夏雪晨抱得再深一點,再緊一點,再近一點。似乎只要少一點力,懷中的人就會死去。
這個生怕會失去懷中摯愛的人名叫肖川。在失去夏雪晨所有消息的三天三夜之後,他複活了。
室外的歡笑聲,嬉鬧聲,聲聲入耳。室內的抑郁像是生了手足,在瘋長。
“你愛我嗎?”黑暗中,眼睛腫得像楊桃一樣的人開口了。
這樣的問題,肖川也曾問起過。即便極端惡俗的問題,只要可以吐露真心,聖人也無法脫俗。
“傻瓜。以前,我不敢輕易說出口。現在,我才知道,你對我是那麽那麽那麽重要。雖然只有短暫的三天,可是,我卻感覺像隔了三個月,三個季度,三個世紀,三次輪回。”眨眨眼睛,認真地望着懷中人烏黑的雙眸,抱着懷中人身軀的雙手緊了緊,似乎在證實此刻的溫存是真的。
“小晨,看着我的眼睛。”與懷中人的額頭親昵地貼在一起,好讓彼此更清晰地銘記彼此,就像兩個腦袋連在一起的連體兒。
即便肖川什麽都不做,聽着他低沉沉穩的聲音,夏雪晨也覺得很有安全感。靠着肖川結實的胸膛,夏雪晨頓覺困意綿綿,索性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只管輕微地喘息。
“夏雪晨,我愛你。”六個字,直接,真切。
夏雪晨感到自己前一秒還游離不定的思緒瞬間凝固了,前一秒孩子汩汩流動的血液一瞬間靜止了,心髒也縮小了一些。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了,他飄在了空中。直到肖川濃密安靜的睫毛微微觸及他的,他才聽清了那六個平日裏常感惡俗不堪此刻卻頓覺神聖至偉的字眼。
這句話,很久以前,那個人也曾說過。有生之年,自己再也無法聽到他說這麽說了,頓生一種前世今生的時空錯亂感,林遠蒼涼的剪影在大山裏面漸飄漸遠。
夏雪晨的眼睛熱得發脹,連發出瑣碎的嗚咽也不能夠,憑着本能,緩緩合上眼簾,循着氣息,在肖川的唇邊覆上一個淺吻。
肖川的好慢慢地緩解着林遠離去的痛。
夜裏,兩人并肩躺着。
“林遠自殺了。”解說員的陳述語氣。
“你喜歡他,是嗎?”肖川終于沒能制止自己的好奇心作祟。
“你想聽嗎?”
“嗯。”
一個漫長的純愛故事緩緩鋪開。故事的主人講着自己的故事,聽故事的人找着故事中自己的身影。
“小晨,你愛我嗎?”肖川的聽後感是一句疑問。
“答應我一件事。”右手握緊肖川的左手。
“嗯。”左手将夏雪晨的右手握得更緊。
“不管怎樣,都決不能為了我委屈自己。林遠,你這個傻瓜,你安息吧。我會好好的。”後面的話,夏雪晨是在心中對林遠說的。
致林遠
我不曾牽過你的手
你卻因我斷臂
我要快樂
因為不想你心酸
二零零八年四月二十七日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