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是阿姐回來了!”
那一聲隐含着欣悅的聲音令剛剛邁入屋子的人瞬時僵住身形, 仿佛受到極大震顫, 喉頭哽咽, 竟是有兩個字幾乎脫口而出。
這是平陽王府小郡主的閨房, 并不像一般大家閨秀那樣充滿了女兒家風情,除了那紅色紗幔添了一絲嬌貴氣, 旁的再難尋痕跡, 反倒因為過于空曠顯得冷冷清清的。
蘇回往前了一步,一人坐了梳妝臺前無半點反應, 身上披着青灰色氅衣,露出裏面一截白色單衣, 襯得身形極是消瘦頹勢,此刻正神情恍惚地盯着銅鏡裏的映像。
“阿姐, 你都瘦了。”姜少羨烏發未束,披散在身後,那一張酷似姜淮的面龐此刻不知是蒼白病弱的緣故, 還是刻意臨摹, 他擡起胳膊,輕輕撫過銅鏡裏的人像, 那話顯然也是對着那裏頭的人說的。
蘇回站在了他身後,銅鏡裏也顯映出他的身影。
“什麽人——”姜少羨幾乎一瞬就反應了過來,臉色蒼白警惕地與蘇回對峙上。
蘇回在正面瞧見他神情時一下就心疼了,他緊緊抿着唇角, 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喉嚨發幹啞得厲害:“我、我”他要說什麽呢, 他自認為當初的決斷是沒錯,可偏偏最對不起的就是眼前人。
“少回床上好好歇着,這是給你治病的神醫,不得無禮。”随着那道蒼老渾厚的聲音傳來,平陽王的身影亦是出現在房中,神情姿态對蘇回又是客氣了幾分,“我竟不知原來就是你搬到了隔壁宅子,說起來同你們師徒的緣分還真是”
他斂了後頭的話沒說,蘇回卻是知道的,可用一言難盡概括了。
姜少羨卻因為平陽王的出現兀的激動起來,“父親,父親,您讓我出去罷。”他跟平陽王哀求,“你讓我去救阿姐!”
“住口——”平陽王陡的喝道,仿佛是怕他說漏什麽,然看着蘇回的眼神又蘊了複雜。
姜少羨作勢往外沖,還沒出兩步就被人輕松制住押回,他不斷掙紮,沒過一會兒臉色愈顯慘白,就連着口中的話都變成了質問,一聲一聲質問平陽王,為何不救他阿姐,為何救不了她!
啪——
耳光聲清脆。
蘇回維持着揚着手的動作,所有人都僵住了,畢竟是來府上的客動手打主人的還從未有過,随即反應過來都屏着呼吸看向平陽王父子,這神醫未免也太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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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少羨捂着右側臉頰,神情有一瞬恍惚,漸漸顯露出清明之色,定定凝着蘇回。而平陽王更是板着一張深沉臉頰,一語不發地令氣氛更緊張了。
那一巴掌打得狠了,蘇回收回手背在身後,腕子那處正隐隐作痛,可再痛都及不上心裏的,“憑你這樣怎麽救?去戰場送死?一去千裏遠,恐怕路上就受不住垮了,然後呢一塊把命折騰沒了就高興了,丢下一府子的人,孝未盡,養恩未報,你心可安?!”
“若是我,日日夜夜,思鄉思人,恨不能親守身旁。”良久,蘇回凄切落了一句,眼底傷懷難以遮掩。
氣氛一時陷入凝滞,仿佛世間靜止,唯有三人之間維系一股莫名的氣場。
“你們都下去。”平陽王忽而對着還守在房裏的下人發話,然那凝視着蘇回的眼神裏有什麽噴薄欲出,壓制着,最後只讓一直跟着他的貼身管家也出去帶上了門。
蘇回仿佛是剛才那一下用盡了全身力氣,此時整個人發虛得厲害,緊抿着的唇線泛了白,直到所有人都退離開後,直挺挺跪在了平陽王面前深深磕首。
“父親,女兒不孝,未能在您跟前好好盡孝,還累得您為我擔憂勞心,阿妧不該。”蘇回再擡眸時兩行清淚,再忍不住撲了平陽王懷裏。
“我就說是你,是你回來了,這麽像我的女兒怎麽會不是我的女兒呢,阿妧,我的阿妧”平陽王死死抱着蘇回,即是姜淮,就好像是抱着什麽失而複得的寶貝,怕一松手就給沒了,愈發抱得緊。
那種小心翼翼叫人看了只感心酸,蘇回抱着那記憶中寬厚溫暖的懷抱擁得緊緊,把頭埋在他的胸前,眼淚一同沾濕了他的衣袍,那抽泣聲低低且壓抑克制,在父親懷裏終是可以放縱,如何不思念成狂,如何又不覺得委屈
“阿姐”姜少羨顫巍巍地喚了一聲,随後又接連兩聲,不敢置信似地靠近,最終卻是跪在了她身旁,一臉欣喜難以自持的神情,一眼都不敢錯開。
可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那張臉是全然陌生的,但感覺卻是無比熟悉。
蘇回在平陽王懷裏,再出來時睜着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将人從地上拉起,“是我,我回來了。”她頓了頓,道,“不過用的是鬼醫徒弟的身份,喚作蘇回,在南召時我日日想着回故裏,便取了這字。”
“可當時你不是”平陽王似乎對那字避諱極,并未說出口。
蘇回垂眸,像是回憶起那時,微微瑟縮了下身子,“南召城破,早在城破之前,王室早有預測在王城四周埋下火藥,想的是遷城引我們入境設伏,卻未料到我會先一步破城,便作了同歸于盡的打算。”
随着話語,仿佛又回到那火光沖天,熱浪燒灼的夜,照耀如晝,能将所有都焚燒殆盡。差一點,差一點,就是挫骨揚灰了
蘇回看着面前兩個疼她入骨的人,心底又生出慶幸,在煎熬過後是全然的慶幸,慶幸她還有回來的機會
“總之是陰差陽錯,父親未尋到鬼醫,卻讓我碰着了,因此撿回了一條命。”蘇回刻意隐去了一部分沒說,恰是那部分要命的讓她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下來的,甚至在那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裏她都懷疑自己是在地獄,即便是現下回想起都會渾身打顫的驚懼。
蘇回看他們二人都不說話,只得苦笑,“是不是樣子變化太大了,那火燒得厲害”
話還未說完,就被平陽王緊緊抓握住了手,她便不再說了,“父親,我沒事了,平平安安回來,還同鬼醫學了一身本事,兩年時間,我一天都沒懈怠,就是為了治好少羨的病。”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平陽王仍是緊緊抓着蘇回的手,即便是不用想都知道他這寶貝女兒吃了多少苦頭才能回到自己身邊,可他這女兒本來就不該受那苦,都是
蘇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下一下似是安撫,随後便讓姜少羨去床上安生躺着,自己則解了背着的醫箱取工具。那是一套數十枚銀針,粗短細長不一,一排閃着寒光。姜少羨的病是娘胎裏帶的,尋常藥法子不管用,而這套針灸術便是替他梳理血脈,循序漸進調理。
她的右手受過重傷不大方便,一直是用左手,這拿針又是仔細活,蘇回不知在這上面吃了多少苦頭才能像現如今這般靈活,她針紮走穴快準利落,反而看得旁人不敢出氣。
平陽王就那麽看着,仿佛還像是身處夢中。
“阿妧。”
“嗯。”蘇回應了聲,專注手上動作。
“阿妧。”平陽王又喚了一聲。
蘇回正好收針回頭就對上父親的目光,渾然一顫,當下就明白他是想确認自己是否是真實的。
她的鼻頭發酸,忍着替姜少羨施完了針,直到結束,那姜少羨那活動的眼睛一直都跟着她轉,她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辛苦你了。”她說的辛苦是指在她離開後他所承受的,剝奪了他的身份,兩人是雙生,在她備受煎熬痛苦的同時他何嘗不也受着
“我回來了,以後再不讓你們操心了。”蘇回咧了嘴角,露出的笑意裏摻雜苦澀。仿佛是成長的感悟與追悔,但逝去的已不可追
正是這一時刻,平陽王卻忽然神情肅然,沉沉開了口,“你随我來,我有話問你。”
蘇回颔首,“正好,我也有事同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