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際上校【二】
海水的味道,已經很久沒有聞過了,觀察陽光打在海水上閃爍出粼粼的金色、墨色、寶藍色,更是我十多年前的記憶。不同于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地球,ZH919這顆星球,有着原始的美,讓人移不開眼睛。
鑽石切面的桌子旁,五個少尉,一個副官,整齊地坐在兩邊,穿着帥氣的銀色制服。
離我最近的,是海洋艦隊的海涵少尉。
“上校,喜歡這裏嗎?”
海涵少尉把放着各種食物的小碟子依次擺到桌子上,看不出原材料,每一碟都努力小巧精致,像國宴一樣,不過我一眼就看出廚師并不擅長模仿這種作風。作為對新任上校的迎接宴,他們盡力了。
“很喜歡。”我回答。
食物帶着濃郁的海腥味,習慣于吃壓縮營養食物的我很不适應這種味道,舀了很多勺紅褐色的醬才壓住原味。海涵定定地看着我,我不禁懷疑自己的行為是否顯得很愚蠢。目光一對視,海涵愉悅地笑了,拿過一碟銀白色的香寶魚,先刷了一層薄薄的紅褐色的醬,又在魚身和魚尾刷了三種不同顏色的醬,整條魚跟被塗過油彩一樣。然後,海涵将碟子推到我面前,示意我嘗一嘗。
在他的注目下,我叉了一塊放入嘴裏,舌尖微辣,海腥味卻沒有減少。
“味道更好吧?香寶魚的味道一點兒都沒被破壞!”海涵熱切地幫我把其他魚都塗上了各種醬料,擋也擋不住。以至于宴席結束後,站在甲板上,我滿嘴的海腥味,喝烈酒都壓不下去。
通常,人們都會在最好的地方迎接他人。海洋資源是ZH919星球的驕傲,主力開發。身為海洋艦隊的最高階長官,海涵才二十歲,據說,得益于基因裏的海豚血統,他對海洋游刃有餘。有了既定印象,當海涵沖我笑時,我腦海中總浮現出可愛的海豚的樣子。
其他的少尉離得不近不遠,審視的目光衡量着我的行為、身份以及性格。
甲板上的風非常大,褲子被吹得貼緊腿。但不知是出于什麽緣故,欄杆被降得低到甲板上,沒有地方可以扶。戰艦在海浪中起伏,一個大浪過來,我端着酒杯,一下子沒站穩,半杯酒潑在了衣服上,我不禁脫口而出:“糟糕。”
已經遲了,衣服濡濕了一大片暗紅。
我只好脫下衣服,扔進洗衣儀器裏清洗烘幹,雖然只是兩分鐘的等待時間,感受到海涵的目光停留在我裸.露的肌膚上,我很不舒服。
“上校的身材很好,像被海水雕琢過一樣。”
“因為是軍人。”
Advertisement
咔嚓一聲異響,我們倆同時看向儀器,沒想到竟然壞了。海涵擡腿踢了踢儀器,儀器發出更大的哐當聲,徹底罷工。修理得一會兒,我不能傻乎乎地叉腰站着,就借了一件海涵的襯衣穿上。襯衣的扣子設計直接卡到脖子處,很不舒服,我解開了兩個扣子,讓衣領敞開。
“上校,你穿上制服很禁欲,脫下很誘惑。”
一個下屬說這樣的話,讓氣氛頓時變得很危險。我看了一眼海涵,他竟很真摯,一臉微笑的表情,讓人沒辦法斥責,我皺皺眉:“這樣的評價不适合出現在上下級的對話裏。”
“我會注意的。”
海涵飛快地回答,伸手幫我提了提衣領,拇指觸到了我的頸彎,有意無意地蹭了一下。這絕對是故意的,我惱火不已,後退一步,瞪了他一眼。他微笑着聳聳肩膀,嘀咕了一句:“上校是瓷娃娃嗎?還是我把你弄疼了?”
“下不為例。”我警告說。
智能數據操作儀是幾十年前流行款,沒有過多花哨的功能,清晰是唯一的優點。我很快适應了它的落後,專心翻閱前任上校們留下的資料。近五年ZH919換了五名指揮官,辭職的理由五花八門:累的、想家的、引咎辭職的、心髒病發作的……我已經看出端倪,少尉們才是星球的土霸王,上校在這裏極大可能是被架空的職位。
雖然是來“度假”的,我也不喜歡當一個傀儡。
攬閱資料時,我忽然感覺背後有東西,飛快瞄了一眼前方的金屬材質板,反射出的是海涵的臉,他站在入口處,抱着雙手,饒有興致。我松了一口氣,重新将注意力放到資料上去:“有事嗎?”
“上校是工作狂嗎?剛來就忙成這樣,啊,以後可有我們受的了。”
“我在看資料。”
“上校是嫌我打擾你了嗎?我只是擔心,你會不會頭暈或者不舒服。”海涵故意哭喪着臉,嘴角卻向上翹,帶一點撒嬌的鼻音。
明知道我在想什麽還偏偏要來妨礙,這樣一個不會察言觀色的下屬,是怎麽成為一個少尉而沒有被前幾任上校撤職的?我說:“坐下,不許再說話。”
海涵愉悅地拉過椅子,和我并排坐着,澄澈的目光卻盯着我。我不得不給自己洗腦,對于海豚這種生物來說,注視大概是最基本的禮儀——于是,終于擺脫了不适感,再度走進紛纭的資料中去。
我很疑惑,少尉們為什麽都才二十來歲。
原來,二十年前,一次軍事試驗,因技術不成熟而導致爆炸,最高層的軍官全都遇難。根據軍官的遺囑,軍醫用他們的冷凍精子制造出了下一代。海涵的父親還特別強調要與有海豚血統的卵子結合,因此海涵的血統更加純粹。繼承了軍官們的基因,這幾個孩子都很強悍。放眼整個國家,少尉是低級別;在ZH919卻是最高階,意味着他們打敗了數百萬個對手。
“上校,我們的父輩是最優秀的,我們也是喔,沒有辱沒我們的血統。看見了嗎?這就是我的父親,海薩,他活在過去的影像裏。”海涵将飲料罐塞進我的手裏,笑眯眯地說。
清晰的智能影像中,先烈們英姿勃發,笑着,打趣着,生命力蓬勃如朝陽,誰都沒預料他們不久後就全部遇難。海薩,與海涵一點兒也不像,總是靜靜地看着嬉鬧的同伴們,不知道在想什麽,只有一次,他在打鬧中笑着跳下水,在我的心裏濺起了巨大的水花,一種說不清的熟悉感迎面撲來。
我想,我見過這個人。
海薩死時,我才兩歲,在某個福利島上滿地打滾,為什麽會熟悉呢?我飛快地操作,屏幕中閃出海薩的各種身體參數。
“上校,你對我父親超乎尋常的感興趣?”
真想把這個家夥的嘴巴封上,我緊盯着屏幕上的數據。
“上校,吃一點美味的益智的零食。”海涵殷勤地舉着小叉子,叉子上一條可憐的小魚,一股海腥味,我本能地挪遠了,他立刻受傷了一樣鼓着臉頰看我,仿佛在責備地說:我這麽熱情,你怎麽可以拒絕。
我無暇顧及,沉浸在自己的思維中:一個人的容貌可以改變,骨骼參數卻無法改變。因整容司空見慣,現代儀器以骨骼參數為識別人的标準了。
屏幕的數據漸漸與記憶重疊,啊,我的确很熟悉,我怎麽可能忘記——
「你的同伴呢?」
「都去世了,我被派出去秘密任務,僥幸逃過一難。」
「你想念他們?」
「想念,但無法再回到那個地方,因為我已經被宣告‘死亡’。」那個人目無表情地說着,濃密的額發微垂,遮蓋了眼睛。
這樣的對話,從記憶裏驀然跳出來,砸得我頭暈眼花。
“頭暈,讓我休息一下。”我渾身的血液凝滞,仿佛應和這句話,頭真的開始一陣陣眩暈起來,胃部産生了想吐的不适感,我靠在椅子上,努力克制着真實的情緒。
海涵連忙扶住我的肩膀,驚訝地說:“怎麽了,難道是轉移航向的緣故嗎?上校,忍耐一下,我們很快就會到達陸地指揮部的。”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到達總指揮部,接受整齊的士兵們的敬禮時,依然有強烈的眩暈感。所幸,我很快被送到早已安排妥當的房子裏。推辭了去醫院的建議,等所有人都離開後,我立刻着手收集“海薩”的所有資料,攬閱中,我看到了一個盡職盡責的年輕少尉——在事故那一年,資料戛然而止,顯示海薩在事故中與戰友們一同“犧牲”了。
叮咚——
清脆的通訊器打斷了我的沉思。
“上校,我可以進去嗎?”
海涵穿着運動衣,剛剛跑步過,額發有些被汗濡濕,氣息喘得厲害。他像一顆青蘋果,蓬勃着朝氣,咬一口,甜美的汁就會滿溢出來。
“我敢保證,整個星球都沒有這麽好喝的咖啡,上校自己煮的?”海涵誇張地手舞足蹈,杯中的咖啡蕩漾。
“二十多年手藝。”
海涵又大大地驚嘆一聲,舒舒服服地斜在沙發上,一雙眼睛跟着我轉。
“你有海豚血統?”
“我父母都有海豚基因,少校也會歧視嗎?”海涵的臉垮了下來。
數十年前,科學家們肆意妄為,将動物的基因注入了人類的細胞中,導致一批外表與人類無異的擁有動物血統的嬰兒出現。科學家們相信,這對人類的基因是進化,是一種改善。
時間證明,科學家錯了。
動物的攻擊性十足,分明造就了一批實力強大的潛在罪犯。後來,實驗被禁,可血緣被不折不扣傳承下來。在社會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如何解決這個隐患問題?國家的辦法是,将這些人集中起來,編制成軍隊,派往新星球開疆拓土——以人道的方式讓他們自生自滅。ZH919,就是這樣一顆星球。
帶有野獸血統,一向被視為野蠻與犯罪,處處被提防。即使單純的生物海涵對基因話題都很敏感,我安撫說:“怎麽會,有非人類的基因的話,戰鬥力與抗壓能力遠比純人類更強大,否則科學家也不會費盡心機做實驗。”
“上校被欺負過?”
“基本沒有。我是說徒手搏鬥,人類是最弱的。”
“我會保護上校的,我們海豚是最溫和最善良的生物。”海涵露出了海豚一樣的笑,真誠地說,“上校,剛才你在戰艦上忽然臉色蒼白,我被吓到了,我可不想這麽可愛的上校在第一天就病倒。”
我該糾正他的某些措辭嗎?算了,不做徒勞的事:“我在飛船上睡得太多,現在很精神,這裏有什麽有趣的地方嗎?最好古老一些的酒吧之類的,越古老越好。”
“瑙斯堡怎麽樣?”
這座城市比我想象中更安靜有序,在海涵興致勃勃的指引中,我們走進了從拓荒就建起的瑙斯堡,是這裏“最古老”的“人文建築”。一進來,海涵就被他的“朋友們”拉走了。
我坐在吧椅上,問上一輩的少尉們是否也常來這裏。
以及,海涵的父親海薩。
四十多歲的酒保回憶着美好過往:“從少年時代我就在這裏,再沒人比我更了解瑙斯堡的從前。這裏離指揮部不遠,經常會有軍人來消遣。海薩少尉,不算特立獨行,他更像神秘的過客,安靜喝酒,安靜離開,像在等待什麽,又像只是品嘗一杯酒的時光。”
依稀,我記憶裏的那個人。
我品嘗着烈焰,舌尖的神經熱辣跳舞:“跟他兒子的性格完全不同。”
“那是當然,海薩少尉從來不大聲說話,更不會大笑,他是神秘主義者,很有力量的禁欲長官。只要有他在,酒吧會異常冷清。現在想起來,冷清的酒吧也很讓人懷念。”酒保爽朗地笑着,過往的時光都是美好時光,讓人無視不快,只剩下眷戀。
一個男子過來,暧昧地飛眼,想請我喝一杯,我毫不客氣地拒絕了,想繼續剛才的話題。酒保聳聳肩:“為什麽不答應呢,你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夜晚。別像海薩少尉,至死寂寞。”
“他沒有戀人嗎?”
“我猜沒有。”
至死寂寞,多麽傷感,死時仍與出生一樣,那來人世的意義又是什麽?我渾身不舒服,喧嚣的音樂令人煩躁。我放下酒杯,迅速離開,走進蔓藤植物叢生的林子,從肺部呼出污濁的空氣,再吸進帶着草木的清新的味道,才舒服了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