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江雪深……
“江雪深, 清醒。”
黃昏的風像滾着冰冷的火光側拂而來。
江雪深一個激靈,指尖顫了顫,眼前忽然清明起來。
空氣間滿是刺鼻的血腥味, 有她的, 有江文薏的,混合在一起,令人有些反胃。
她呼吸一窒, 低頭看去,江文薏已經半昏半醒, 紅衣紅血交纏在一起,像是末日下的海棠。
手中一頓,劍“哐當”落地。
耳邊的擂鼓聲從急促漸漸緩和,隔着窺探的方鏡,此局塵埃落定:
“雁歸山江雪深,勝。”
“嗡”的一聲, 銅鑼敲響, 底下瞬間炸成一片。
“江雪深剛剛是怎麽了?”
“她怎麽可能贏???連半點靈力都沒有怎麽可能贏?”
“是堕魔對吧?剛剛那個狀态分明是堕魔對吧?”
“……”
驚嘆聲, 猜忌聲絡繹不絕, 蔓延至整個山巅。
江雪深默默地看着補給區的幾個師兄師姐将江文薏扶上醫車,終于回過神似的, 将劍撿了起來。
原本就是破銅爛鐵, 沾了血, 更顯落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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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眸, 對上了一雙複雜的眼神。
是顧輕塵。
他的目光從她赤紅的裙子掃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
江雪深讀不懂他的眼神,有震驚嗎?有厭惡嗎?
他像是想說什麽,卻到底什麽也沒說, 只用力地別過了眼,踩着轎杌,便上了馬車。
車鈴聲響,塵土飛揚,馬車踩着雲端漸漸消失。
今日比試告一段落。
場地裏卻沒有人離去,大家仍在竊竊私語,卻又不敢上臺驗證。
猜測江雪深是堕了魔,但如果她真堕魔,那可怎麽辦?
江雪深看着底下烏泱泱的人頭,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明明她贏了,怎麽還會這麽累呢?
她想穿過人群,随便找處安靜的地方歇一歇,每走一步,身邊的人都會驚得退開,視她為洪水猛獸。
曾經這些人唾棄她,現在這些人恐懼她,好像永遠是這麽極端。
江雪深嘆了口氣,剛要走出人群,便聽身側有人道:“江師妹,你好厲害!”
聲音有些大舌頭,卻铿锵有力。
江雪深一愣,扭頭看去,望見了一張鼻青臉腫的臉。
是王知勇。
他的這句話像是開了一道口子,接下來七嘴八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
“江師妹,你居然用額頭去撞,太勇了吧!”說話的是裴欽。
“對啊,居然可以對抗金丹期,江雪深你真是煉氣期的驕傲!”是雲秀。
“不過都是些莽招。不過江雪深,你還不是很廢。”低哼不屑的聲音,是蕭圖南。
“……”還有許多她沒有接觸過的道友,此時眼裏都閃着佩服與豔羨。
江雪深鼻子一酸,忙低頭眨了眨眼,這才含起一抹笑意:“謝謝大家。”
蕭圖南最先低嗤道:“少得意了,就你這水平,還是差的太遠,就算入了決試,也上不了排行榜。”
“不會啊,我相信江師妹一定沒問題的!”
江雪深想,人類其實是又複雜又簡單的生物,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諧。
可以為了诋毀而疲憊,也可以為了誇贊而充滿力量。
只是……
她走出人群後,來到了樹林。不同于論劍臺的喧鬧,入了林子,便是死一般的阒靜。
江雪深繞過石林,來到溪流之邊。
夕陽已徹底落山,只留了最後一道如血的薄暮,落在濱水之畔。
枝葉影影綽綽,交織在一起,江雪深卻還是一眼便望見了埋藏在薄暮中的那道身影。
“你果然在這。”她小跑着靠近,才發現對方一直都是負手而立,像是韶光中的一抹玉影,一直都在等待她。
“嗯。”他聲音淡淡的。
江雪深早已習慣了冷漠的回答,距離他五步遠的位置停住,眉眼顫了顫,道:“我贏了。”
“恭喜。”他說。
江雪深:“不過我傷了人。”
慕朝擡眸:“比試中的正常情況。”
他完全沒有當回事,在他看來只要沒有鬧出人命都沒什麽要緊的。
當然,就算鬧出了人命,也沒什麽要緊的。
如果因此,江雪深沒法留在正道,他甚至惡劣地有些欣喜。
“而且,你只是被心魔控制了。”慕朝想了想,又安慰似的補上了一句。
江雪深愣了愣,果然方才的聲音是慕朝發現了她不對勁及時傳來的。
如果她真的殺了江文薏……她不敢想象那個後果。
可慕朝說她是被心魔控制了。那個算是心魔嗎?又是什麽心魔可以在她不足十歲時就誕生,沖破她身上所有的禁制與禁锢,能這麽快控制她的身子?
江雪深搖了搖頭。
不是的。那不是心魔,那是沖動。
她确實在當時有一股血液從丹田往上湧,讓她難以控制自己,腦海中也确實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要殺了江文薏。
她不知道那是什麽。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在劍揮下來的那一瞬間,她确實,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想殺了江文薏。
用自己都不理解的力量殺了江文薏,對她來說完全沒有意義。
江雪深捏了捏指骨。
她甚至能感受到,那如潮水般的力量至今還埋伏在她體內,如火如水,無影無形。
江雪深還在低眸沉思,臉上忽然一涼。
她一愣,擡眸看去,那只手很快收了回去,只有比手還涼的聲音,落在耳邊:“你不疼嗎?”
慕朝不提還好,一提,方才被忘記的傷口開始火辣辣地複痛,痛得她天旋地轉,幾乎暈過去。
“疼。”她眨了眨眼。
她踉跄了一步,很快被人扶住臉。
指尖小心地避開了傷口,點在了她的唇上,又很快離去,替代而來的是微涼的手腕。
腕間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江雪深下意識地吞咽了一下。鮮血順着唇齒湧入喉間。
還是那熟悉的血腥味。
江雪深心口一悶,皺了皺眉,忙退後了一步,剛要說話,又被橫着掐着她的嘴,擠出一個“喔”形,将一粒滑溜溜的東西塞入她的嘴巴。
是薄荷糖。
一瞬間,清涼就在口腔炸開,連頭腦都清醒了不少。
“你血多嗎?”江雪深看着他,沒有什麽表情。
她往日的聲音都軟軟糯糯,此刻也不外如是,卻又顯得過于淡薄。
清涼的薄荷糖也抵擋不住殘存的血腥味,這讓她想起夢境中暗無天日的岩洞。
想到慕朝被鎖在那,就像藥引子似的,一遍又一遍放血供人飲用,而現在自己幾乎與那些人一樣。如果某一天,她忽然對這種行為習以為常了,又該怎麽辦?
慕朝他不是藥引,不是什麽血囊,而是一個人。
慕朝不懂她突然生什麽氣,最後理解為,傷勢過重,精神失常。
“累了,就睡會兒。”他說。
江雪深仰頭剛要說不累,一只手已經輕輕地拍在了她的頭上,然後順着發絲滑落,捏住了她的後頸,輕輕捏了捏。
江雪深忽然覺得雙肩一松,有些脫力,不受控制地落入一個并不溫暖的懷抱。
最後殘存的意識,她聽到懷抱的主人說:“睡吧。”
“你已經做的很好了,江雪深。”
另一廂,江文薏幽幽醒轉,盯着漆黑的房間看了一會兒,才抓着衣襟咳嗽起來。
一咳嗽起來,傷口像撕裂般地痛。
嗓子還在發癢,她努力忍住,偏頭看去,便看到身邊圍了一群江家宗族的長老。
是了,她輸了。
被江雪深打敗。
現在她是回到了江家?
怎麽圍了這麽多人?就算是輸了……也不必這麽興師動衆吧?
她扯了扯幹澀地唇角,小心翼翼地掃了一眼。
好家夥,江家宗族這是集體出動了?
而且這氣氛着實有些詭異啊。
家主坐在房間的正位,見她醒了,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
她讀不懂,只在視線相撞的一瞬間,感受到一股濃濃的殺意。
殺意?家主為何會對她有殺意?江文薏一愣,再看去,卻哪裏還有什麽殺意,只是一個關切的眼神罷了。
“文薏醒了?”他起身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感覺怎麽樣?”
能怎麽樣?你女兒半點情面都沒有留,要不是她躲得及時,心肝脾肺腎怕是都得被戳一遍。
她心中惡狠狠地想,下次一定要找機會複仇,嘴角卻含起一抹虛弱的弧度:“不礙事的,多謝家主關心。”
江堯還想說什麽,卻被哭天喊地的聲音打斷。
“比試而已,好歹也是堂姐妹!至于下死手嗎?”
江文薏看到母親哭得梨花帶雨。
父親連忙将母親攬在懷裏安撫。
一旁的宗主長老跟着安慰了幾句後,忽然話風一轉,似乎有些疑惑:“小雪一直靈力低微,怎麽會在論劍大會上忽然爆發?”
“莫非一直是在隐藏實力?”
江堯低哼了一聲:“隐藏實力?自己的女兒我還是清楚的,從小便是一個廢物,也不知是吃了多少丹藥,在比試上耍陰謀詭計!”
“吃丹藥?”那長老有些想不通似的皺了皺眉。
江文薏剛想多說幾句,好讓江雪深回來吃苦頭,話還抵在舌尖,便被一個蒼老的聲音搶先一步。
她忍着痛,扶着床案,微微探身,看到一張如朽木般的臉。
心尖不由顫了顫。
這是宗主的大長老,也是前任家主,前任宗主,更是她的……爺爺。
據說自十幾年前的戰役之後,他便退位,不問世事,就連她這個當孫女的,也只有逢年過節才能見上一面。
想不到今日卻能見到他。
“文薏。”他喊道。
江文薏忙喊了一聲:“爺爺。”
江白影制止了她想爬起來請安的動作,聲音像是吞了啞鐵一般嘶啞:“文薏,你說說,當時小雪可有什麽異常?”
什麽異常?
她愣了愣,忽然想起她猩紅的雙眸,和周遭鋪天蓋地的威壓。
江堯适時道:“是不是吃了什麽藥,你說出來,叔父會為你做主,絕不偏幫。”
江白影不理他,只靜靜地盯着江文薏。
明明已過耄耋之年,一雙眼睛卻仍是透着銳利的精明。
江文薏有些害怕。
鄧藹晴這時也停止了哭泣,從江岳懷裏掙脫出來,擦了擦淚痕,道:“還能有什麽異常,定是為了勝利不擇手段,吃了什麽藥了!我就說上次丹房裏少了幾味藥,定是被……”
江白影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我是在問文薏。”
鄧藹晴立即噤聲。
江白影又将視線落在江文薏身上:“有沒有發現小雪有什麽異常?比如……”
他頓了頓:“瞳色。”
瞳色……
江文薏頭皮有些發麻,覺得被劍戳了一個大窟窿的傷口像針紮似的。
江雪深的瞳孔……就是那猩紅的雙眸嗎?
她咽了咽口水,抿了抿嘴,低聲道:“當然有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