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陸衍垂頭盯着那張木圓凳看,像是在看什麽刑具,最終還是端端正正的坐下了,異常乖巧道:“師娘。”
“我為師娘買了根手繩回來,師娘喜歡嗎?”陸衍對桌上那根手繩視若無睹,将贈與師娘的玉盒從儲物戒中拿出,呈給謝疏寒。
謝疏寒之前才允諾過只要是陸衍帶回來的東西他都會喜歡,這時候自然不會打自己的臉,坦然接受道:“喜歡。”
陸衍便露出一個笑。
他這時候還挺像個乖徒弟的模樣,等謝疏寒打開玉盒看見他送的新手繩後,便立即問:
“師尊不是也送了您一根手繩麽?不知道跟我送師娘的這根比起來,哪個更好看一些?”
謝疏寒:“???”
“不知道!”謝疏寒“啪”的一下合上玉盒。
他都氣笑了,得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陸衍這種人,“你師尊那根被我弄丢了,對比不了!”
陸衍見他生氣,立即起身給謝疏寒捏肩示好,一邊對師娘哄好話,一邊還不忘拉踩楊铮道:
“師尊送的那個一看就不怎麽樣,我送您這個肯定更好。”
謝疏寒拍掉他的手,斜睨了他一眼,“當然你這個更好了,你師尊送的那根都被你踩成什麽樣了?”
楊铮送的那個經過陸衍的摧殘,兩個小鈴铛已經有些變形了,還有兩條小裂痕。
謝疏寒直接點破他踩鈴铛一事,陸衍清咳一聲,倒也沒狡辯,承認道:“師娘,是我錯了。”
“師娘原諒我好不好?”陸衍半蹲在謝疏寒裙邊。他仰首望着謝疏寒,眼神明亮,像只犯錯後搖着尾巴讨好主人、尋求原諒的大型犬。
謝疏寒低頭。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入目是陸衍非常乖順的姿态:“師娘,我說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下意識排斥師尊送您的那根手繩,才踩了那一腳,您信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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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疏寒能拿這個從小縱容到大的徒弟怎麽辦。好在楊铮送的法器用處不大,損失并不慘重。
他擡手擰了擰陸衍的耳朵,這就算是懲罰過了,“好,信你狡辯。”
“但你為什麽排斥一根手繩?”謝疏寒也知道陸衍的本性,并不是個故意搞破壞的人,“……難道是因為你讨厭你師尊,連帶着他的東西也十分反感嗎?”
陸衍斂神認真思索了片刻:“或許如此。”
不然他也說不出為什麽不喜歡師尊送給師娘的那根手繩。
謝疏寒聽後無言以對。罵了陸衍幾句,讓他麻溜的滾蛋。
陸衍知道這事揭過去了,從容的走出師娘的房門,就見住在隔壁房間的沈懷夢打開門探出個腦袋來看他,“師兄,你被師娘罵了還敢笑,一看就不知悔改。”
笑?
陸衍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果然是彎着的。
沈懷夢啧啧出聲:“被師尊罵了你就冷着個臉,被師娘罵了還嬉皮笑臉的,咦惹。”太雙标了。
陸衍掃了沈懷夢一眼,作勢擡起手中的劍要打,沈懷夢便嗖的一下縮頭關門,閃躲得十分熟練。
陸衍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滿是笑意的臉,說不清為什麽心情這麽好。
他将自己那根手繩取出來帶在手上,心中的濃烈歡喜又燒得炙熱了幾分。
謝疏寒将楊铮送的那根紅繩對鈴用手帕包好,收進了儲物戒。
這個能擋渡劫之下一擊的法器,對不愛打鬥的謝疏寒來說用處不大。加上紅繩沾了污漬,一對銀鈴有磨損,外表不美觀自然也不能再戴。
等回了宗門以後要馬上拿給煉器堂那邊,讓煉器師修一修。不然讓楊铮發現自己送出的物件這麽被徒弟作踐,陸衍又少不了挨一頓教訓。
明明是陸衍幹的壞事,偏偏還要他來幫忙掩飾,真是造孽。
謝疏寒長籲短嘆。
他一邊操心着楊铮和陸衍的師徒情什麽時候會破裂,一邊往自己手上系陸衍送的那根手繩。
這根紅繩明顯長了些,不适合佩戴在手腕上。謝疏寒将紅繩往脖頸上比劃了一下,長度也不适合。
“?”謝疏寒歪了歪頭,“手腕不能戴,脖子不能戴,那就只能戴在……?”
三日後,春華秘境開啓。
原本熱鬧的城鎮徒然安靜冷清下來,修士們俱都趕往城外,等待進入秘境。
半空中一道秘境裂縫徐徐擴張,等秘境裂口再張大一些,足夠容人通過時,修士們便盡可入內了。
沅芷仙子原本已經告知過弟子們入秘境的注意事宜,如今抓緊時間再提點一遍。
謝疏寒負責警戒周圍。
天衡宗乃第一宗門,積威甚重,一般秘境開啓後天衡宗弟子都是排在第一個進秘境的。但總有些人心懷不忿,不樂意看到天衡宗事事奪第一。
因此謝疏寒要提防渾水摸魚拖後腿的小人,另外還要注意有沒有魔修搗亂。
“師娘。”陸衍忽然低聲喊道。
謝疏寒神識外放提防四周,聞言“嗯”了一聲,“怎麽了?”
陸衍先前把手繩送給謝疏寒時,正好遇上謝疏寒跟他算賬,當時忘了說那是一對雙生法器。
如今再不說便晚了,因此他立即向謝疏寒解釋了一番手繩的作用。只是隐去此物為道侶之間盛行一跡。
陸衍說完,心中有些忐忑。一些大能并不喜歡被人知道自己的行蹤,他怕師娘不喜手繩的作用。
而謝疏寒只是點點頭,擡眼看向陸衍,一雙杏眼宛若秋水,對着他笑:“你若在秘境中走丢了,我便憑着感應去尋你。”
陸衍心頭一松,露出笑容:“師娘還當我是小孩子。”
·
過了半個時辰,裂縫完全打開,其中雲霧濃郁陣陣翻湧,模糊了視線,神識也無法探聽。
只要穿過這陣雲霧,便能進到春華秘境中去。不過雲霧缭繞,衆人身在其中容易迷失方向與同伴走失,因此但凡想要同行的,都是互相挨挨擠擠、湊得緊緊的。
謝疏寒在旁護法,待天衡宗弟子分作幾撥俱已進去後,他才跟陸衍并肩而入。
兩人一踏入雲霧之中,便覺霧氣翻湧迷亂雙眼,霎時間分不清方向了。
“陸衍?”陸衍聽見謝疏寒在喚他。轉頭便見身邊的人被雲霧吞沒,他一下子就看不見師娘的身影了。
好在還有手繩。陸衍感知到謝疏寒在離他只有幾步遠的地方,他幾步上前,撥開雲霧一把攥住了謝疏寒的手腕。
謝疏寒被人突然拉住手吓了一跳,看清是陸衍後,便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丢了。”
陸衍失笑:“分明是師娘把自己弄丢了。”
雲霧翻湧,時常就把身邊人的身形淹沒了,陸衍怕再分開,便沒有松開手,牽着師娘一齊往前走。
他掌心觸及的肌膚細膩光滑,陸衍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在謝疏寒的手腕上摩挲了一下——他沒有在師娘手腕上摸到手繩。
師娘沒有戴嗎?
可他明明感覺到了另一根手繩的存在。
陸衍心中疑惑,下意識低頭去看兩人相交的手,但在厚重的雲霧遮掩下根本看不清晰。他便以為謝疏寒是把紅繩對鈴法器戴在另一只手腕上。
兩人走了一盞茶的功夫,穿過雲霧,眼前豁然開朗。
他們置身一片廣闊的山谷中,這裏草木青綠,鳥語花香。
四周是懸崖峭壁,正前方一條瀑布飛流直下,水流彙入下方湖泊,又有水流分支不知淌向何方。
謝疏寒和陸衍的氣息甫一出現在山谷裏,便引起了莽獸的長吼。
謝疏寒不僅不害怕,他還十分喜悅,笑容滿面道:“這裏一定有好東西。”
修真奇遇定律之一:凡有異獸出沒、守護之地,一定有稀世珍寶存在。
陸衍已經戒備起來。
他已至元嬰大圓滿,只差一步便踏入化神期,神識十分敏銳,從獸吼中聽出此獸修為一定在他之上。
片刻間,平靜的湖面被打破,一物從湖底猛然蹿出,身軀長而粗大。
三角頭上一雙冰冷的豎瞳緊緊盯着兩位不速之客,蛇信嘶嘶,一身鱗片在光線折射下泛出異彩。
謝疏寒:“……”笑容僵住。
他感到一陣陣眼暈。
“森蟒。”陸衍認出這只異獸的品種來。
六階森蟒,堪比合體期修士,修為只在謝疏寒之下。
陸衍知道謝疏寒怕蛇。從前在宗門裏看見一根手指細的靈蛇就已經吓得花容失色了,更逞論一只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巨蟒。
“師娘,這森蟒由我來對付。”陸衍已然拔劍,将謝疏寒擋在身後。
陸衍才元嬰期,讓他去跟森蟒越階鬥法,這可足足跨越了兩個境界。
謝疏寒當然幹不出這種自己龜縮讓徒弟拼死拼活的混賬事。他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擡手按在陸衍肩上:“不必,你退下,我來。”
陸衍卻未聽命。
他觀森蟒氣息紊亂,又似乎僅僅是想喝退他們,細細感知後,不由推測道:“師娘,這森蟒似是受了傷,實力應當不足原本三四成。”
陸衍想要跟森蟒練練手,“師娘為我掠陣,待我不敵時再出手。”
“好。”陸衍安排得十分妥當,謝疏寒只好應下。
他往後退去,陸衍未動。森蟒見狀身軀微微前傾,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毒牙,它發出喑啞的嘶聲驅逐陸衍。
兩相僵持下,陸衍便動了,率先淩擊而上。
謝疏寒踏空而立,為其掠陣。
打鬥間森蟒被陸衍引得從湖中上岸,露出全貌。
它果然受了傷,身上有幾處蛇鱗脫落,蛇腹亦有爪痕,像是與其他異獸搏鬥所致。
蛇肚子還胖了一圈,它進食後沒有消化完,腹部依舊顯出獵物的輪廓。
陸衍打鬥得十分暢快。謝疏寒便見他身法精妙,劍術卓絕。長劍泛着雪白的冷光,殺招霸道又狠厲。
不免驚豔。
之前也聽弟子們說過陸衍劍法精妙卓絕。只是聽來的出色之舉,總不如親眼看見的令人感慨。
陸衍已是十分出色的修士了。
纏鬥一會兒後,森蟒被激怒,殊死一搏時,謝疏寒出手幫忙擋住它的攻擊,給陸衍喘息的機會。旋即陸衍提劍而上,一招斃命,森蟒轟然倒地氣絕身亡。
陸衍待在原地調息,謝疏寒從半空中落地走向陸衍為他護法。這山谷中又恢複了平靜。
一般來說守護寶物的異獸沒這麽容易對付,聯想到蛇腹中的獵物,謝疏寒猜出結果:
“想來是森蟒與原本的守湖異獸厮殺,勝出後便在湖中蘊養傷勢,接着遇到了我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咱們倒是占了便宜。”謝疏寒感慨道。
“師娘氣運極佳,能遇上這等好機緣。”陸衍調息結束,笑道:“我以前可未遇見這般好事。”
謝疏寒也不禁露出一個笑容。
陸衍動身上前,将死去的森蟒收入儲物戒中。異獸身上處處都是寶貝,他待日後再處理獸皮獸骨之物。
總之在師娘面前是不可能把森蟒拖出來料理獸寶的。不能讓師娘再次遭受驚吓。
山谷中灑落了一些森蟒的血液,陸衍也一并處理幹淨了,免得招來其他異獸。
收拾妥當,兩人往森蟒栖身的湖泊走去,去一探究竟。
“你劍法精進了許多。”謝疏寒還記着陸衍方才出色的表現。
他以前見過陸衍練劍,那時候可比不上現在,“你師尊竟還說你毫無進寸。”
謝疏寒下意識的感慨道:“你已經很出色了,你師尊未免對你太嚴格。”
“師娘。”陸衍喊道。
“哦,對,”謝疏寒突然反應過來,“不提他。”
他是特地帶陸衍出來散心的,既然陸衍覺得提起楊铮影響心情,那他不提就可以了。
……雖然今天也很擔憂他們的師徒情誼。
兩人行至湖泊旁。
這一汪湖水澄澈見底,湖面上倒映出藍天白雲的景象,一時都分不清是水藍還是天藍。波光粼粼,明亮得有些晃眼睛。
謝疏寒蹲在湖岸邊,伸手舀起一捧湖中水。
他對天靈地寶感知十分敏銳,沒了森蟒以後,這湖中并無危險,也無珍寶——最大的寶貝就是這片湖。
可惜水源是帶不走的。
謝疏寒松了松指縫,掌心的湖水滴落下去。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漬,起身向陸衍道:“你下去泡着,這湖水裏蘊含靈氣,對身體有益。”
陸衍方才經歷了一番打鬥,下去泡泡水蘊養一下正好。
“不如師娘先去?”陸衍推讓道:“我稍後再來。”
謝疏寒一頓。一想到森蟒是從這泊湖水裏鑽出來的,而他又要去湖裏泡水……四舍五入就是跟森蟒共處,他不禁頭皮發麻。
“不必。”謝疏寒心裏都在打哆嗦,支吾道:“你去就是了,不必管我。”
陸衍看了看謝疏寒的臉色,又故意問:“師娘真的不去嗎?”
“不,不。”謝疏寒連連搖頭。晃得頭上的流蘇嘩嘩響,都纏在一起了。
陸衍不逗師娘玩了,他低笑出聲道:“師娘在宗門時可不像這樣。”
師娘在宗門裏十分要強,遇到或是害怕或是讨厭的東西也泰然自若八風不動,不像現在這般袒露真情實感。
謝疏寒也覺得自己仙尊夫人的絕美人設崩了。
他瞪了陸衍一眼,悻悻道:“在宗門裏我是仙尊夫人,自然要端着架子,要大方體面才行。”
“在外面當然可以自在一點了。”謝疏寒神情很放松。
陸衍臉上的笑意瞬間淡去。
他知道謝疏寒在宗門裏過得不自由。
仙尊夫人的身份是無限風光,但也是一道沉重枷鎖。它限制住了謝疏寒的本性,讓他只能以一個合格的仙尊夫人的形象面對世人。
修真界已經有數萬年沒有出現過“仙尊”了。
楊铮橫空出世,地位無人匹及。世人對朔星仙尊恭敬仰望,又對仙尊夫人寄以厚望。
想她端莊大氣,想她溫柔賢淑,想她修為高深,想她進退有度,想她照拂弟子,想要她跟仙尊十分匹配。
凡人皇室中帝王挑皇後都沒有這麽苛刻。
謝疏寒是楊铮的夫人,但也是他的師娘。
陸衍知道師娘不完美,師娘也像尋常修士般有些小缺點,她也有普通又可愛的一面。會偷偷記仇,會煩惱月俸靈石不夠買新衣羅裙,也會對着下廚燒火之事面露厭煩。
陸衍側首看向謝疏寒。身邊的女子娴靜雅致,若嬌花照水,十分美好。
他兒時由師娘照顧,師娘對他十分好。如今他長大了,他也想對師娘好,想讓師娘每天都快活。
“師娘。”他望着謝疏寒,眼底有情緒湧動,他開口道,“我以後常帶師娘出來游玩,讓師娘自在輕松、無拘無束,好不好?”
“當然好啊。”謝疏寒欣然接受了徒弟的好意,擡手摸了摸陸衍的頭發,“懂得孝順師娘啦?”
“嗯。”陸衍低頭任謝疏寒摸頭,還主動在謝疏寒手心蹭了蹭,“我一定好好孝順師娘。”
最終是陸衍下水,去湖裏泡着蘊養一番。
身為“女修”的謝疏寒不好在這幹杵着,他便給自己安排事情,“我在這附近走走,過兩刻鐘再來找你。”
陸衍應了一聲。
謝疏寒轉頭離開,過了一會兒聽見撲通的下水聲。他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陸衍下水後激起的水花。
他有些眼熱羨慕。
山谷中日照充足,玩玩水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可惜那片湖裏有森蟒待過,謝疏寒打死都不會下湖的。
湖泊延有支流往山谷外彙出,謝疏寒便在離湖泊不遠的下游處挑了個地方準備踩踩水。
身上的羅裙有些長,他撈起裙擺綁了個結,便只剛好蓋過膝彎處。脫了鞋子在淺岸邊的水裏站了一會兒。
水流潺潺,并不冰涼,反而是一種十分宜人的溫度。
謝疏寒身處其中,說不出來這是一種怎樣的感受,像是投入了母親的懷抱,安心又惬意。湖水中飽滿的靈氣将人蘊養得渾身舒坦。
他正沉醉其中時,突然感覺腳趾上有宛如碰到蛇類般滑膩柔軟的觸感。
“!”謝疏寒登時打了個哆嗦,從心中湧出一股恐慌,頭也不回的擡腳上岸,跑出去好遠才敢回頭看,見是水流中有幾條小魚而已。
并沒有蛇蛇出沒。
但謝疏寒也沒了再下水的心情。恹恹的赤着腳在草地上踩了踩,見并不紮腳,便直接往湖邊走去找陸衍。
湖岸邊,疊放着陸衍的外袍和上衣。水面平靜,沒看見陸衍的蹤影。
“陸衍?”謝疏寒站在湖岸上喊了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陸衍:我想對師娘好,想讓師娘每天都快活(?)
劃重點,這句以後要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