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拍戲
我們拍戲的地方不在北城。
如果從北城開車過來,大概需要兩個多小時的時間。
蔚先生只身前來,來得時候天色已經有點晚了,他的神情略帶疲憊,應該是忙碌的工作之後,沒有休息就馬不停蹄地趕來了這裏。
我擡手,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疲倦的眉心。
蔚先生抓住了我的手,說:“去你住的地方吧。”
我點頭:“好。”
這時,小戴噠噠噠跑來,把我的外套和背包遞了過來:“吱吱哥,給!”
“嗯,謝謝。”我接過外套和背包,“今天早點下班吧。”
小戴興奮點頭,抱着手機邊打字邊往外走。
蔚先生接過我的包,我們一起并肩往車庫走去。
路上,我問他:“工作處理完了嗎?”
蔚先生這幾天十分忙碌,因為要處理和他作對、處處下套的蔚家人,也就是他的父親和二叔。
我對盛時和蔚家的情況不太了解,但也明白,想要處理這些人不是件簡單的事。這些年來,盡管蔚先生對盛時的話語權和掌控權已經無法撼動,可老一輩的關系網早已盤根錯節,深深糾纏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
“嗯,基本解決了。”蔚先生解釋,“二叔沒有翻身的可能性了,至于我爸……老爺子出面了,讓我給他點面子。”
我問:“給了嗎?”
蔚先生:“當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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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猜的相同。
過去,蔚先生肯定不止一次容忍那些人的小動作,可一再容忍只會讓人的野心膨脹。
是時候整治了。
“那些長輩說我本事大了不服管了。”蔚先生眼神冷然,語氣平靜地陳述,“可蔚家這幾個人,不管是叔伯還是我父親,都沒有管過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
我帶蔚先生來到了居住的酒店。
劇組人員住的地方在影視城附近的酒店裏,只是普通房間,夠住就行。張導除了在拍電影的時候大方、不計成本,其他時候都是夠用就行,這樣就能很好地保證電影的質量。
不過蔚先生似乎不太滿意。
這只有一間房的普通酒店,他來回走了三圈,嚴肅又擔憂:“這樣的環境,住的習慣嗎?拍戲那麽累,回來能睡好嗎?”
我輕笑:“環境挺好的。”
其實酒店比很多租房條件還好,如果有說住不慣的地方,大不多也是因為在陌生的環境的緣故。我時常出差,進組、出組,并沒有認床的習慣,所以睡眠質量還是可以的。
蔚先生說:“張銘還是沒學會大方。”
我邊将包裏的劇本拿出來,放到桌子上,邊回答說:“張導只是傾向于把錢花在該花的地方。”
聞言,蔚先生忽然不說話了。
我疑惑地側頭。
他委屈:“我們一周沒見面了,你卻向着張銘。”
我:“……”
蔚先生走了過來,一把将我抱起。重力作用下,我們相擁倒在了酒店的雙人床上。
他壓着我,熟練地将我的手按在身體兩側,故意用分外嚴肅的語氣說:“何枝,你已經被我控制了。”
“嗯。”我彎起眉眼,“好像是這樣。”
“請你全程保持嚴肅,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蔚先生顯然入了戲,“認真回答我的每一個問題。”
我問:“要是不認真呢?”
我以前對自己的“立場”看得很清楚,所以一直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恪守職業操守,不會反駁蔚先生的觀點。
現在倒是十分娴熟了。
蔚先生聞言,神情逐漸不茍言笑:“那就——不讓你起床。”
“這個不行。”我搖頭,“明天還有拍攝。”
蔚先生:“所以,你要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我說:“你問。”
蔚先生:“向着我,還是向着張銘。”
我不禁失笑:“張導的戲一直都是這樣安排的,沒有大小腕的分別,剛剛我只是随口解釋一下。”
“回答錯誤。”蔚先生傾身壓了過來,凝視我,低着聲說,“所以,還是別起來了。”
說完,他垂下頭,嚴密地封住了我的唇。
這個吻窒息又強勢,包含着深切的思念和渴望,讓我逃不開也掙不脫,只能順從地接受他的每一寸侵入,彼此交換灼熱濡濕的溫度。
之後我便意識到,蔚先生并不想得到什麽答案,或者說答案對他并不重要。
他只是想要将我抱在床上而已。
————
次日。
雖然蔚先生嘴上說得厲害,其實動作很有分寸,為了不讓我難受,似乎隐忍得厲害。因此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沒有任何不适感。
我今天的戲份比較雜,上午要拍一部分高中時代的鏡頭。然後就需要立刻轉變心境,開始拍攝男主角工作幾年後的戲份。
兩場戲跨越了十餘年的光景。
這個過程中的心态轉換十分重要,從朝氣蓬勃到心神麻木,要演出來的不僅僅是外貌上的變化,更多依賴于眼神、神态、動作和氣質。不是因為你眼角有了細紋,頭發開始稀疏,才讓旁人看出了時間的痕跡,而是當觀衆觀看電影時,他應該能觸碰到沉重、無望、碌碌無為的歲月。
我用了很長的時間去揣摩這個角色,期間時常和張導及其他演員一起讨論劇本,有足夠的信心演好。
我跟蔚先生溝通了今天的工作內容。
他告訴我:“我準備晚上再回北城。”
“也好。”我說,“這邊清淨,可以放松一天。”
蔚先生點頭。
在我去片場前,蔚先生以上司的身份,給小戴放了一天假。然後,他戴着我的鴨舌帽、抱着我的背包,成了我的“一日助理”。
總之,當他挺直腰板坐在攝像頭後面的小板凳上時,片場的演員和工作人員都是一臉的震驚。甚至有幾名工作人員圍在一起竊竊私語,現場八卦了起來。
張導見了,淡淡掃了他們一眼,幾人便瞬間安分。
我站在他面前,問:“今天一天都在坐在這兒嗎?挺累挺無聊的。”
前兩年,蔚先生不是沒有探過班,但他幾乎沒有旁觀過我演戲,都是在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忽然出現在片場或酒店,身邊有時還跟着阿谀奉承的導演和制片人。
因此,他端坐在這裏,會感到違和的不僅是工作人員,我也有同樣的感受。
雖然不會影響到電影的拍攝,但這場景的确新鮮。
蔚先生:“沒事,我不覺得累。”
一旁的張導叉着腰,摘下墨鏡,雙眼如炬緊盯蔚先生,開口問:“蔚總,要不您換個地方乘涼?”
蔚先生神色不變:“我拒絕。”
張導又問:“那蔚總,您坐在這兒是為了什麽?”
“之前張導拍電影的時候,投資方不會派人來嗎?”蔚先生說,“一般這種情況,工作人員應該更認真,所以我不會打擾到你們。”
蔚先生說得不錯。
雖然有許多的投資方都在投了錢後,就不再理會電影的後續拍攝,但也有派人來看的情況出現。
因此他在一旁,旁觀監察拍攝的過程,于公而言沒有半點不妥的地方。
“一碼歸一碼,你這情況和一般的投資方不一樣。”張導和蔚先生的确熟悉,相處時不像其他人。他态度尊重,卻不會有太多的畏懼,玩笑道,“雖然作為尊貴的投資方,你來這邊視察我們的工作,我們其他員工在工作時會更加認真,但我怕何枝受影響,畢竟你們可是小情侶。為什麽大家都不倡導辦公室戀情?還不是怕影響工作。”
聞言,蔚先生霎時冷了臉。
張導說得是玩笑話,也沒有刻意嚴肅,蔚先生應該能聽出來才對,可他看起來卻像是生氣了。我以為他是因為旁觀拍戲被拒,所以心情不好,正想說點什麽,就聽蔚先生淡聲說——
“張銘,何枝對待工作向來認真負責,從來不會因為私人原因耽誤拍戲。你說的話,合适嗎?”
我聽到了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強烈、沉穩。
張導沉默片刻,然後抹了抹臉,笑說:“本來只想揶揄你們小情侶一下,沒想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何枝是我選中的,我們已經合作了一兩周了,我當然知道他的性格。說真的,如果你是因為自己而生氣,我肯定要嘲笑你小心眼,然後跟你小姨說道說道這事兒,但你是為了何枝,我反而沒話說了。我認錯,是不合适。”
張導的坦蕩讓人欽佩。
蔚先生颔首:“可以,态度還算陳懇。”
“蔚總,我好歹跟你小姨一個輩分,是不是該給點面子?”說到這裏,張導看向我,“何枝,你說呢?”
“張導言重了。”我說,“你是業內德高望重的導演,誰能不給你面子。”
張導搖頭失笑:“在你們兩個小情侶面前,我就是個外人。行了行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可以開始拍戲了。”
“好的,張導。”
我應聲,走向了片場中央。
張導拿起場記板,揚聲喊道——
“第一鏡第一次,A!”
打板聲應聲而起,我迅速進入了狀态。
高中的戲份很快拍完,之後,化妝師為我畫了憔悴妝,添了一點細紋和黑眼圈,便要開始拍攝男主低谷期的戲份。
這場戲發生在男主角工作四年後。
這一輩年輕人趕上了內卷最嚴重的時候,男主也早已陷入迷茫和焦慮之中,白天的工作繁忙,得不到一口喘氣的時間,晚上加班到深夜才能回到家,夜裏又時常失眠,睜着眼思考人生。原本那些來自他生活和工作上的壓力,就快要壓垮他的身體和精神,偏偏在這個時間,他得知了前女友結婚的消息,心态逐漸失衡。
下班後,他給家裏寄了錢,在收拾外賣盒子時接到了甲方的電話,而後忽然崩潰。
怔怔地哭了出來。
張導想要以小見大,通過刻畫一名普通人的半生來引起觀衆的共鳴,也想通過這個真實的故事,引導大家尋找人生的價值。而這種共鳴,就體現在劇情的真實細致,以及演員的細節表演中。
每位演員都有自己的表演防線——我偏向沉浸式演戲,卻永遠不會完全失去理智。
我總是在完全進入角色、和角色共同呼吸之後,腦海中又幻化出另一個自己。“另一個我”極度冷靜甚至冷漠,旁觀每一場悲歡離合的戲,順便配合走位和鏡頭特寫。
按照劇本,我演完了這場戲。
“卡——”
張導揚聲喊了停。
“挺好的。”張導說,“但是少了一點崩潰。”
我問:“崩潰?”
“無聲的崩潰,要放任自己絕望,這部分的确很難演。”張導講戲時分外認真,很有一種不瘋魔不成活的氣勢,“你演戲很有代入感,但是這種瀕臨崩潰的感覺卻總是差一線,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我搖頭:“張導看出什麽了嗎?”
張導:“因為你始終在克制自己,所以始終清醒。何枝,你可以試着融入這個角色,或者試着将過去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刻無限放大,呈現在鏡頭前。”
“克制麽?”
“其實我不贊同完全的沉浸式演戲,那樣演員容易走不出來,技巧和感情相輔相成才是最好的表演方式。但是這一幕戲很重要,普通人的崩潰是原始的、不加雕琢的,我希望你能完全放開自己。”
聽到這裏,我大概明白了張導的意思。
——要徹底抛卻冷靜。
我調整了一會兒心态,對張導說:“我準備好了。”
“很好。”張導戴上墨鏡,拿起場記板,“準備!第一鏡第二次,A!”
我第一次嘗試放任自己的情緒。
無論是戲裏,還是戲外。
一個人崩潰,多是得不到任何正面回饋的時候,我看着桌子上吃得幹幹淨淨的外賣盒,将眼前的人生和現實混淆。努力不一定有用,喜歡的人不一定能在一起,向往的工作不一定趕緊。
不是所有人都那麽好過。
大部分人都庸庸碌碌、一事無成。
我想起張導的話:将過去人生中最難過的一刻無限放大。
最難過的一刻嗎?
我回顧過去的二十多年。
那段時光有很多難過的時候,但似乎也都不值一提,因為習慣了反而都能平淡過去。但如果改成過去最迷茫的時候,倒是能很輕易地得到答案。
——那就是我意識到自己喜歡蔚先生的時候。
再沒有比那更遺憾的事了。
我放縱自己的情緒不斷累積,當鋪天蓋地的難過席卷而來時,沒有任何抵抗,怔怔流淚演完了這場無聲的戲。
“卡——”
張導的打板聲再度響起。
“很好,過了!”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
張導招呼工作人員:“上午的戲份到底為止,你們都下班,讓何枝脫離一下情緒。”
周圍的人如潮水般退去,一轉眼,片場內就只剩下我、張導和蔚先生三人。
早在“卡——”聲響起之後,蔚先生便走過來,緊緊抱住了我。
張導說:“正好,蔚總在這兒,可以好好幫何枝抽離一下情緒,別走不出來。”
蔚先生側眸瞧了他一眼。
室內氣氛凝結成冰。
張導一哽:“……蔚總,收一收你想殺人的眼神,這種程度的情緒收放,是每一個專業演員都需要掌握的,既然何枝走了這條路,日後肯定還會遇到類似的感情戲。他是個好苗子,就算情緒全放全收也能找回自己,我們要相信他。”
“所以呢?”蔚先生冷聲,“我就是看不得他難過,假的也不行。”
我調整好情緒,伸手回抱了他一下:“我沒事,只是一時入戲。”
蔚先生抱我抱的更緊,絲毫不避諱張導。
“原來你拍戲的時候,是真的不開心。”他的聲音沉悶,“何枝,我們不拍了,違約金我來支付,我們現在就退圈。”
“……在我眼皮子底下,拐我好苗子?”張導問,“退圈要去幹什麽?”
蔚先生:“去結婚。”
張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