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佛眼(4)

第三十八章佛眼(4)

男子仍立于原地,沒有往前也沒有離開,只看了看不知幾時被他拿回手中的青銅棍,又看看那堆廢墟,搖搖頭:“還是頭回見到自己挖坑埋自己的。”

他覺得她多半是死了,就算是個老房子,也是真材實料建起來的老房子,梁柱牆瓦一股腦兒都砸下來,重量怎麽都比骷髅頭重了太多。那萬一她命大沒死,要不要江湖救急把她挖出來呢?

罷了,這丫頭古古怪怪,既然都敢找他決鬥,那還是靠自己的本事爬出來吧,如果她還活着的話。

他正欲離開,廢墟突然有了動靜,一陣嘩啦啦的怪響裏,自亂七八糟的瓦礫碎磚之間呼啦鑽出一只手來,然後是一個滿頭灰的腦袋,桃夭一邊吐着嘴裏的土,一邊沖他嘶喊:“快快快來拉我一把!我好像被卡住了!呸呸呸!”

他此刻終于理解了普通人那種仿佛見了鬼的心情,是你不請自來,是你無理要求,是你要上房揭瓦,如今卻還好意思讓他施援手?

“可你方才明明說要收拾我。你會救一個要收拾你的人?”他坦白道,“我看姑娘你也非凡品,自己闖的禍自己了結吧,告辭。”

他轉身就走,并預料她會破口大罵到看不到他為止。

“我錯了行不行!!你一個大男人卻要跟我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嗎?”桃夭撕心裂肺地號叫。

這算是認錯服輸了?倒是意外,本來他都準備好了接受一連串沒有間歇的難聽話。

他停下來:“我若與你一般見識,你爹娘已經沒女兒了。”他回頭又打量她一番,“聽你聲音洪亮,應無內傷,自己花點時間總能爬出來。”

“你走一回試試!我記得你的樣子!連你有多少根眉毛我都記得!只要你袖手旁觀,我便把你的樣子畫下來貼到滿洛陽城都是,連茅廁門口都不會放過,畫像上還要題八個大字‘人面獸心糟蹋少女’!”桃夭邊說邊用力掙了掙,發現硬拼力氣還真沒法子把自己弄出來,大半個身子埋在磚石砂土中,眼前還橫壓着半截粗大的梁柱,一只死裏逃生受了驚的老鼠吱吱叫着跑過去,尾巴差點掃到她的臉。

聞言,他想了想,竟改了心意果斷往她面前走去,停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手中的青銅棍突然不客氣地轉了方向,冷冷指着她的頭頂:“既不想自己爬出來,就別出來了吧,省得你以後還要費神替我畫像。”

這傻子怕是真信了她的鬼話?不然這突如其來的殺氣是怎麽回事……原來有些人是真開不得玩笑呢……

“你想殺人滅口?”她舉起好不容易脫困出來的右手,指着他的臉,“你居然想殺掉這麽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姑娘!”

“真正弱小的姑娘怎可能憑一己之力壓垮一座房舍。”他面無表情,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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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能憑一句話就把她氣個半死的人才,目前只有司狂瀾吧。跟司狂瀾的冷淡尖酸陰陽怪氣不同,這男人說的每句話都一板一眼,實事求是,但殺傷力不遜前者呢。

“你意思是我太重了?”桃夭拼命仰起頭,“那種搖搖欲墜的破房子,你放個老鼠上去也給壓垮了!”

“并非如此,這房舍雖有年月,也不至于虛弱至此,原以為你跳上去頂多把房頂弄出個洞罷了。”他仍舊認真,字裏行間沒有調侃之意,“若你不是幾次三番為難我,惹人嫌棄,我倒是要贊你一句天生神力的。”

看他一本正經數落自己的樣子,桃夭的手攥成拳頭,強按下怒氣,反沖他咧嘴一笑:“你肯定還沒成親吧?”

他一愣:“那又如何?”

“知道為啥嗎?”桃夭繼續笑眯眯。

他皺眉:“我為何需要知道?”

“你不是第一次把‘天生神力’這種話當成對一個姑娘的贊美吧?”桃夭同情地看着他。

他一臉茫然,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

“說話也颠三倒四,你這丫頭着實欠教訓。”他神色驟冷,竟一棍打下來,桃夭面前的梁柱頓化成木渣,四濺而起。

桃夭被他突然的一擊吓出半身冷汗,下意識舉手擋在眼前,防止木渣落入眼中。

此時,他的視線忽然聚焦在她的胳膊上。

“你還真動手啊!”桃夭大喊,放下手“呸呸”吐掉飛進嘴裏的木渣,今天真是沒踩到黃道吉日,夜宵沒吃上,爛土木頭倒進了一嘴。

她的手腕被他一把抓住。

“你還敢輕薄我?”桃夭怒罵。

他才不管她,只顧将她的胳膊翻過來,盯着她的肘窩處,問:“你是清夢河司府的人?”

桃夭一愣,視線也落在自己的肘窩,一個小小的暗紅色的“司”字躺在那裏。

要不是他問起,桃夭幾乎都快忘了自己手上這個不打眼的小标志了,那還是她正式被收用為司府雜役之後的某天,苗管家取了一種獨有的顏料,親手給她寫上去的,說一旦成為司府的人,肘窩之上都要寫個小小的“司”字,既是标記,更代表“此乃司府中人”的身份,且此顏料甚是獨特頑固,一旦上了皮膚,除了特制的藥水之外,其他任何方法都不能将此字褪去,司家之內莫說雜役仆從,連馬圈裏的馬兒身上都有這個字……總之是你幾時徹底離開司府,這個字便在幾時被洗去,以示你今後與司府再無關聯,生死禍福,好自為之。桃夭一開始不願意,這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蓋章”嗎,蓋了我司家的章你就是我司家的私人財産,跟她與妖怪們蓋章有啥區別,要知道從來只有她給妖怪蓋章宣示所有權,哪有她被蓋章的道理!但耐不住苗管家各種好言相勸啰啰唆唆,尤其一句“沒有這個字,始終算不得司府中人,若哪回漏發了工錢也是無處說理的呢”算是踩中了桃夭軟肋,又想着反正只是在不起眼的位置寫個字,不痛不癢不礙觀瞻,橫豎也就同意了,柳公子跟磨牙,包括滾滾的腳掌上,也都寫了,從此一家人整整齊齊……

“你認得?”桃夭瞪着他。

“閻王斷生死,司府解是非。我自然是認得。”他松開她的手,看着她髒兮兮的臉,“你是司府的……丫鬟?”問完又馬上否定掉,“不對,以司府家風,怎可能容得下你這種毫不文雅端淑的女子……”

毫不文雅端淑……毫不??

“司狂瀾那種怪物,哪個正常人家的姑娘能伺候得了!”桃夭脫口而出,“不還得我這種心胸廣闊任勞任怨的人間仙女才能應付!”

“無論從脾氣還是容貌,你都算不得仙女。”他又抓過她的胳膊,拿手指往那個字上用力搓了好幾遍,确定它沒花沒褪色完好無缺,這才松開手道,“看來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桃夭心疼地看着被搓得通紅的皮膚,恨不得拿口水啐他,“你真是活該沒姑娘喜歡!”

“有沒有姑娘喜歡我并不在意。”他盯着她氣鼓鼓的臉,“你張口便直呼大人名諱,可見平日裏也是個沒規矩的,你在司府究竟是何身份?”

一聽“大人”二字,桃夭眼珠一轉,道:“熟人都稱他一聲二少爺,要麽叫他活閻王,你張嘴便是大人,會這麽喊他的人,除你之外我只見過一個。”她回想片刻,“那個……對,邱晚來跟你一路的?”

他愣了愣:“你知道晚來?”

“哈,我還知道狴犴司,也知道司狂瀾曾經是你們那個什麽什麽貪狼大人。”桃夭略得意地晃了晃腦袋,旋即又朝眼下努努嘴,“你是要我繼續埋在這裏跟你愉快地聊天嗎?”

他略一猶豫,突然舉起青銅棍,往他與桃夭之間的空隙裏用力一擊,觸地剎那,喀喀的碎裂聲不絕于耳,桃夭剛覺得困住自己的廢墟仿佛松動了不少,下一秒便被他抓住手腕,拎小雞一樣從地下拎了出來。

重回地面的桃夭松了一口大氣,一邊吐着嘴裏的渣子,一邊忙不疊地拍打頭上身上的灰土,邊打邊說晦氣晦氣呸呸呸。

他與她保持着三步以上的距離,又将她從上至下打量了好幾次,還是很難将這樣灰頭土臉的人物跟他心目中的司府聯系起來。

她被自己拍出來的灰塵嗆得咳嗽,扭頭又見他狐疑打量的目光,清清嗓子道:“莫再瞪我了,看你把我拽出來的份兒上也懶得讓你猜了,我是司府的雜役,主要負責給司狂瀾喂馬。”

他恍然大悟,點點頭:“這便說得過去了。”

又是他老實的譏諷吧,她這個模樣就只配養馬是吧?

“你心裏莫要看不起,以為這是跟掃地灑水一樣容易的差事?”桃夭白他一眼,“你可知養司府的馬比養你還難!”

他搖頭:“并非看不起。大人能留你養馬,可見你在府中地位不差,他惜馬命如惜人命,能将馬匹交給你照管,足見信任……難怪你會知道狴犴司,還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桃夭轉怒為喜,可算說了句稍稍能聽的話,她哼了一聲,“現在知道有眼不識泰山了吧!我雖是雜役,但對司狂瀾來說卻是極其重要的人,甚至連他哥哥司靜淵都與我兄妹相稱,你個野人卻想把我活埋了!”

“野人?”他對這個稱呼十分不解,低頭看看自己,“我發不亂衣不髒,怎可稱為野人?且我也并無活埋你的意圖,這不是你自己把自己埋了的嗎?”

“行行,都是我的錯行了吧!是我給您添麻煩了!”桃夭趕緊打斷他,跟腦子與嘴巴都不肯轉彎的人不宜争辯,“話說您到底哪位啊?”

大約是确認了她司府中人的身份,又多少感受到她與司家兄弟的關系超過尋常主仆,他稍許後退半步,對桃夭抱拳道:“在下羅先,狴犴司中任職擎羊。”

“哦……”桃夭重新審視他一番,突然滿臉堆笑地跳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使勁搖,“原來是擎羊大人啊,幸會幸會,今天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呢!”

羅先費力地把手抽回來,認真道:“我與你算不得一家人。按說大人已辭官,連他都算不得一家人。”

“買賣不成人情在呀!”桃夭嘻嘻一笑,“你看你現在也還改不了口,還管他叫大人,可見你心中還是拿他當一家人呢。”說着說着她話鋒一轉,視線立刻爬到青銅棍上,“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趕緊讓佛眼把今天的食物吐出來,幫個忙呗,大不了以後我請你吃飯!有好姑娘也介紹給你認識!”

“大人于我有恩,他府中的人,我自然也要給幾分面子。”他坦白道。

桃夭感動得想哭,頭次體會到“司府中人”的身份居然這麽好用,早知一開始就撸起袖子給他看了!

“可是現在不行。”他一句話又給桃夭潑了一頭冷水。

“不行?”桃夭聲音拔高了幾個調。

羅先看着青銅棍,認真道:“我此番到洛陽,乃有公務在身,佛眼不吃飽,難助我一臂之力。你既有求于我,那麽待我處理完此事,再幫你的忙。”

桃夭整個人都耷拉下來,有氣無力道:“你的公務要處理多久?如果超過三天,那咱倆今天還是沒完。”

羅先想了想,道:“不出兩日吧。”

“你确定?保證?”桃夭瞪大眼睛。

羅先點頭:“我做事素來不喜拖延,今夜要不是被你糾纏,此刻只怕已到目的地。”他擡頭看看夜空,一小牙月亮不情願地挪出來,冷光如雪,“話既已說開,那麽兩日後你我還是在此地碰面吧。我先走一步!”

桃夭趕緊拽住他:“不成!萬一你失信跑了怎麽辦?”

他無奈:“羅先從不失信。”

“我跟你又不熟!”桃夭脫口而出,“我不管,你上哪兒我都得跟着才安心。”

“處理公務,身邊怎能有閑雜人等!”他皺眉,“你既知曉狴犴司,便該知曉我們皆是接密令行事。若非念你是司府中人,以你三番五次阻我辦差的事實,就地處死也不過分。”

桃夭一點不怕,反而笑得自信:“你處死我事小,折了司家兩個活閻王的面子,那後果可不敢想。”

“我只是說說,讓你知曉事情的嚴重。”羅先嘆了口氣,“司府對自家人向來看重,無論你是喂馬還是掃地,只要一日是司府的人,司府便由不得外人肆意欺侮,縱是你犯了該殺之事,也是他們來殺,輪不到外人。”

桃夭笑道:“看來你們還真是很給司府的面子呢。”

“是尊重。”羅先糾正道,又盯着她拽住自己的手,“你還是快放開,莫再阻撓了。耽擱的時間算你的。”

桃夭搖頭:“我還是得跟着你,但絕對不打擾你,你去忙你的公務,就當多帶了一根會喘氣的棍子呗。”

“你……”羅先攥着青銅棍的手就快忍不住了,只怕打暈才是最省事的。

“別想着打暈我。”桃夭撇撇嘴,“你說要佛眼助你一臂之力,佛眼最大的本事是什麽,你我心知肚明,你要它幫手,說明你的公務肯定跟非人之物有關。”

他一怔:“那又如何?”

桃夭指了指自己:“說不定我也能助你一臂之力喲,有可能還是兩臂三臂之力呢!”

他不說話,滿臉懷疑。

“帶上我不吃虧的,我保證。”桃夭一本正經拍着胸口,“我也不是想幫你,只是想你快點完成任務,也好早點把那只倒黴妖怪拿回來!你我目的雖然不同,但方向一致,所以你無須懷疑。”

他沉思片刻,點點頭:“那麽你必須保證,不可妄言妄為,全程只可聽我命令行事。”他頓了頓,又補充,“并且保證在此事完結後,不對他人說起。”

“保證!”桃夭點頭如搗蒜。

羅先深吸了口氣,說:“那走吧。”

“往哪兒去?”她好奇道。

“歸德将軍府。”他說了一個她聞所未聞的地方。

“将軍府?”她的好奇直線上升,來人界這些時日,好像還沒去過這般氣派的地方?

月色慘淡的山路上,一高一矮奔跑着兩個人影。

“問個問題啊……為何将鏡術施展在骷髅上?”

“習武之人不可有一日懈怠。就地取材,以萬物為敵,是我多年習慣。”

“把世間萬物當作陪你練拳腳的沙包是不是太狠了些?”

“真正的敵人來砍你頭時會更狠。”

“你……你跑慢點……我要斷氣了!”

“不可再拖延時間。”

“你怎麽都不……不騎馬!!”

“我不會騎馬。”

“……所以你都是用跑的?”

“騎馬恐怕都快不過我。”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背着我跑?”

“不能。”

“……你們那個……狴犴司裏……全都是怪物吧?”

“的确非尋常人,但也還沒有誰怪到自己把自己埋了的。”

“你……”

“勸你莫再開口,專心前進可好。”

“你到底……去将軍府……執行什麽公務?”

“送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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