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伽恩塔,長安殿

午後金烏漫天,流光傾洩,謝清平卻覺通體冰冷。

待行至承天門外,候侍的馬車上前,他才要扶上車輿,竟是一個踉跄,險些栽倒。

“大人!”親衛沈林上來扶了一把。

“你這什麽情況?”不遠處本徐徐靠近的馬車,一人撩簾疾步下來,亦扶了上去。

來人慕容麓,乃出身四大士族的衛氏。衛氏當年原是與謝氏齊名的,祖上于先楚有從龍之功,出過九任大将軍,百年前被賜予天家慕容姓,榮耀一時。只是如今慕容氏被滅,曾經的尊榮反成了掣肘,頂着這般姓氏于朝中頗為尴尬。偏如今的家主慕容封,并不願改回先祖衛姓,認為曾經忠楚并無錯,如今效力大寧亦無妨,侍君貴在一心,無關姓氏。而三年前更是派出全部衛家軍抗擊西羌,至今仍舊戍守邊防,如此得了女帝信賴,其侄子慕容麓亦連升兩級,如今擔着四品長史,直屬丞相府。

抛開公職,慕容麓與謝清平本就是少年同窗,私交甚好。此刻,慕容麓上了謝清平馬車,見其面色發白,垂首低喘,額角更是逼出薄汗,不由心下發慌,撩簾便要吩咐前往就近的醫館。

“無妨……”謝清平掩袖吞下一粒丹藥,攔下慕容麓,指了指下首,“廂內有水,你遞給我。”

慕容麓轉過身見人總算有了回應,趕忙俯首尋來,還未擰開囊袋瓶口,便被謝清平一把拿了過去,仰頭灌下。

那丹藥得了溫水催化,藥效瞬間激發出來,不過片刻謝清平已經恢複如初,雙目凝神,薄汗斂息。

“你這是中暑了?”慕容麓不曉內理,見他前後這兩幅模樣,只将冰鑒往他處挪了挪。

“有點。”謝清平緩過勁,松了松衣襟盤口,方擡頭順着他的話道,“炎炎午後,你再此候我可有急事?”

“無甚大事!就是今明兩日輪我休沐,我去一趟萬業寺看望父親,你可有什麽話讓我帶給老夫人的?”

“幫我向阿娘問安吧!”謝清平放下按揉眉心的手,“我阿娘若問起我,便說我一切都好。其他,反正你曉得怎麽回。”

“好!”慕容麓還欲說話,然因擡眸一掃,頓時愣住了,不由蹙眉細看,片刻如見鬼般盯着謝清平道,“你、你被誰……你被陛下打了?”

青年丞相清俊白皙的面龐上,右半邊赫然呈現數個紅指印。

本來慕容麓聽聞謝清平中暑,還覺不可思議。勤政殿中一應俱全,有的是冰鑒降溫,膳食消暑。即便是出宮這段路程,一路亦有侍者執傘遮陽,尋常女子都不可能中暑,何況他一個長年習武的青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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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看着那指印,慕容麓大抵是理清了,這是龍顏震怒,被罰于烈日下曝曬了!

然所謂“刑不上大夫”,何況還是百官之首的丞相,何況這兩人間還是甥舅至親!

而這懲罰亦着實詭異,慕容麓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哪有君上直接扇臣下巴掌的!

這怎麽看怎麽像內帏姑娘怒打薄幸情郎或是登徒子的樣模樣。

負心漢,登徒子。

這字眼按在眼前這位身上,也不知是登徒子侮辱了端方君子,還是端方君子辱沒了登徒子的名聲。

慕容麓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六月盛夏,仍不禁背生冷汗,忍不住道,“你到底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惹得龍顏大怒?”

自踏出勤政殿,謝清平耳畔便來回回蕩着殷夜的話。

她說要擇他為皇夫。

她說自己将她當成了替身。

她說,今日後,他們只剩君臣情分。

謝清平尚且記得前世,北戎歸途中油盡燈枯之際,他想若有來生,但凡知她心意,無需她開口,當是他三媒六聘,中開大門,盛娶之。

然而,這終不過是他瀕死之際,滋生的一絲妄念罷了。

因與惠悟法師的交易,他無有來生,不入輪回,死後合該魂飛魄散。卻不想殘念至深,留了一抹執念在北境白骨陰森的戰場上飄蕩。

第二年的時候,陣陣梵音指引,竟一路帶他回到京畿,直入皇城。

皇城宮闕中,有他魂牽夢萦的人。

一眼,足以。

她用了藥,是不是都好了?

北戎滅了,盛世伏在她腳下,是不是她又笑了?

然而,他并未如願見到她。他被引到皇宮西南十裏外的伽恩塔中,一縷亡魂被囚于第四層長安殿千盞佛燈羅列的陣中。

伽恩塔,長安殿。是他情動的地方,亦是她情滅的地方。她在此下藥囚禁了他三年。亦是在此,為他孕育了一雙兒女。

只是三年裏,他都沒給她半點好臉色。他總覺得這是他此生莫大的恥辱,而那個女子,許是至尊位上坐慣了,亦是半點不肯讓步。

三年裏的很多事,他都不願再想起,唯有她最後一次入塔見他的情形,他總是忍不住回想。

那是她囚禁他的第三個年頭,她已經有了身孕,許是即将為人母的喜悅,讓她變得柔軟了些,又或許是在這三年他冰冷至極地對待中,她終于敗下陣來。

她低垂着眉眼,愛憐地撫摸着七個月的胎腹,緩緩走到他身邊,輕聲道,“你摸一摸他們,他們可有勁了。”

他一如往常,沒有答話,也沒有動作。

她便抓過他的手。

他拂開,她用力抓得緊些。

他便惱怒,推開了他。

那會,他一直被喂着軟筋散,沒有多少力氣。卻不想,那一推竟險些讓她跌倒。

她護着肚子,扶在門框,再沒敢近身。

良久才開口道,“這回來,就是想和你說一聲,我想明白了,到底強留不得。等……等我生下他們,你抱一抱他們,我就放你走。有了他們,我就不是一個人了。我不是非要你愛我,我就是害怕一個人……”

他看了她一眼,還是沉默着。

她見他看自己,便笑了笑,從袖中拿出小玉瓶,遞給他,“這是解藥。我錯了,舅父。”

“你要是現在要走,也行……”

他沒接。

她慶幸而局促地收回,咬着唇口道,“多留兩個月,你給他們取個名字,成嗎?”

他一直看她,卻始終沒有一句話。

最後,僵持了片刻,她還是将玉瓶放在了桌上,扶着身子走了。

走出殿門,她回頭擦幹了眼淚,複了帝王模樣,“朕聞婦人産子,死生參半。若遇不幸,望舅父看朕父母情面,守護大寧江山,匡扶社稷。”

“大寧……寧之一字,是母親閨名。”她頓了頓,隐忍着滿目淚水,自嘲道,“是朕多慮了,只憑這一字,何須朕托付,舅父當肝腦塗地。”

“便是朕,這十數年得舅父厚愛疼惜,原也不過是母親之故!”

她踩着樓梯木階一步步離開,不知過了多久,聲響減弱卻還在回蕩,謝清平方回過神追上去,卻已不見她人影……

“不是的,久久!”

時隔三年,他又一次喚她乳名,亦給了她确定的答案,她卻沒有聽到。

他想,不要緊,她還會來的。

他尋出一方青玉,那是他送她楓林血玉時,她的回禮。将玉分成兩半,細細刻下一雙孩子的名字。

只是,她再入伽恩塔,已是他縱火之際。盡管他亦是被人設計,然那火把到底從他手中擲出,他難辭其咎。

何況那把火,當真燒毀了一切。

燒死了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親,昭平長公主。

她腹中一雙兒女,一個生下被濃煙嗆死,一個胎死腹中未見天日。

是故,當他一抹執念被引入舊地,他便知曉,即使他死了,她亦恨着他。

果然,入塔大半年,他亦不曾見到她,而他已為亡魂殘魄,卻也無法自由來去,被永困陣中。

直到第三個年頭,景熙二十七年的春天,她終于入塔而來。

從景熙十五年,她将他貶官逐出郢都皇城,至此十二年,他終于又見到故人。當是服了藥的緣故,她的氣色好了許多,步履間不再沉重滞緩,雙眸有了幾分少時的清亮,只是一頭長發,再化不成青絲。

縷縷華發,無一昭示着他予她的累累傷痕。

她立在千佛燈陣前,望着虛空,沉默不語。

月落日升,天光亮起,她方道,“他們說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嗎?”

“久久,我在!”他想抱她,想同她說話,卻是無聲無形,一縷殘魂。

“死,比活容易。”她冷笑,拂袖離去。

後來,她便常來伽恩塔。

大多時候,她都不說話,只是在燈前長站。

有些佛燈即将燃盡,她便跪在地上将他們重新點燃。偶爾出神,燭蠟滴在她手背,她勾起唇嘴望向陣中的位置,喃喃道,“我想原諒你的,可是你……”

罪不可恕,他知道。

第四年秋,她精神大好,入塔那日正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花好,月圓。

她負手立在佛燈前,長眉如鬓,深目流轉,雙頰醉意染雲霞,唇畔噙了絲笑,“朕是真的傻,折你身上近三十載,情愛與韶光皆錯付。”

她嘆了口氣,手背揉過眉心,“今朝西南諸部,進獻郎君良人。良人……朕看着,都比你好。朕收下了。”

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寧後宮,就此打開。

往後的日子,她還是如常到來,講的大多都是她後宮納入的各色男子。

她倚在榻上,搖着小折扇,眉眼愈發明豔絕麗,早年額角生出的皺紋悄然褪去,薄紗錦衣間隐隐現出一身雪膚冰肌,“聖人花”發揮了功效,時光在她身上倒流。

除卻日漸多出的白發,證明着歲月的流逝。

她瞥過鏡中人影,垂眸望着披散的華發,又望向千佛燈的中心,“年少不懂事,若早些放眼看看,多遇些人,或許你我都能好過些。”

“或許能早些明白,這世間,不是非你不可。”

這樣後的第七年,她又入伽恩塔,眉目間已平靜如水,愛恨皆無,只含笑道,“如你所願,朕要大婚了。”

“亦如你所願,擇你謝氏兒郎,謝晗為皇夫。”

在他死後的第七年,不,确切的說是第十七年,十七年前,他假死于祖宅大火中。于她,便已是亡魂。

而她終于走出年少那段荒唐的感情,重新擁有了愛人的能力,開始新的生活。

這,很好。

只是這次後,往後十年間,她再未踏進過伽恩塔。

景熙四十一年,殷夜五十歲,生命走到盡頭,方再入塔中長安殿。

這回,她沒有進來,只隔着殿門,望殿中千盞不滅的佛燈。

燭火安靜如斯,塵埃浮游半空,陣中亡魂又見故人。

竟是少女面龐,老媪白發。

“您既已知曉一切,更知謝相遺願,山陵崩後,可要與之同入陵寝。”說話的是下一任女帝。

她終于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殿門擋住女孩大半身子,他看不清孩子模樣,只是心酸又歡喜。

如果他們的孩子還活着……

“不必。”她沒有半分猶豫,轉身離開。

終究是這般恨着他,不遂他願。

他的遺願——

隔着生死兩端,渺渺時空,南歸途中大雪紛飛。

“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許我骨灰入皇陵,許我離她近一些……”

窗外逆風撩開車簾,熱浪撲入,将謝清平從前塵往事中拉回。曾經那般執着的愛,随着時光的流逝,她亦可以慢慢走出來。今朝不過情窦初開,他狠心一些,便能早點撫平她年少悸動的心。

喉間彌散的血腥氣尚未散去,同樣提醒着他,不必再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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