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夏菊花抱着劉保國進屋,從炕櫃裏拿邊出一小罐精包細裹的紅糖,費力的挖出一點給他沏了一杯淡淡的紅糖水,一邊摸着他軟軟的頭頂,一邊對跟進來的王彩鳳說:“剛才我沒讓你大舅給咱們家棉花,你別覺得我不心疼保國。”

“這些年你兩個舅舅貼補了咱們家多少,志全應該都跟你說過。以前志全他們哥倆還小,我不接娘家的補貼他們就吃不飽飯,我也就厚着臉皮拿了。”

“現在他們兄弟都結婚了,我怎麽好意思還讓娘家補貼我?難道我兩個兒子,還養不了我老,我得靠娘家兄弟養着?那我還生兒子,辛辛苦苦把他們拉扯大幹什麽。”

夏菊花的話讓剛才心裏有點不滿的王彩鳳滿面羞愧,低低的說:“娘,我沒覺得你不疼保國。”

管她是真心還是假意,夏菊花都當真話來聽,目光注視着堆在西炕頭的棉花。棉花潔白如雪,一看就是當年下來的新棉花,已經被彈的蓬松柔軟,不用摸都能知道有多暖和。

王彩鳳的目光也随着夏菊花看向棉花,心裏升出一個想法:“娘,這是八床被子的棉花呢,要是一床省下一點也夠……”

夏菊花專注看棉花的目光猛地看向大兒媳婦,眼神是不同往常的冰冷:“你說啥呢?”

“娘?”王彩鳳被冰冷的眼神看的很是心虛,聲音更低了:“這麽些棉花,一床省一點兒,沒人能看得出來。”

“沒人看得出來,可是自己的良心能看到。你知道這些棉被做好了要送到哪兒嗎,那可是要送給災區的。我們劉家人活的堂堂正正的,可不興從人家受災的人身上扒皮的那一套。”夏菊花看明白了王彩鳳有自己的小算盤,可是這算盤打到不該打的人頭上,她可不慣着。

如果有一條地縫,王彩鳳一定能鑽進去。婆婆這是怎麽了,以前婆婆也不是沒占過生産隊的便宜——生産隊收完的莊稼地,婆婆經常會趁着別人吃飯的時候去撿落在地裏的糧食粒。

這次自己只是提議了一下,就跟自己扯上良心了。

突然,她想起剛才婆婆說的兒子不能養老的話,心裏激靈一下子,婆婆是不是覺得自己良心不好,會撺掇着志全不給她養老?

可不能讓婆婆這麽誤會自己。王彩鳳剛想辯解,就聽到院子裏有人走動的聲音,然後小叔子悶悶的在窗戶低下說:“娘,我們回來了。”

得,解釋是解釋不成了,王彩鳳心裏不安的站起身來,想看看劉志雙兩口子咋這麽早就回來了——孫家莊離平安莊不近,就算是有順道的牛車可搭,也不該回來的這麽早。

夏菊花直接叫劉志雙進屋。

上輩子劉志雙兩口也是這個時間回來的,兩個人臉色都不好看。夏菊花怕是小兩口鬧矛盾,她這個當婆婆的一問新媳婦孫紅梅臉上挂不住,只好當沒看到兩人拉長的臉。這回她得問——知道問題出在哪兒才好應付不是。

果不其然,劉志雙臉黑黑的進了屋,連炕梢那堆棉花都沒看到,自己坐在炕沿上生氣。夏菊花見只有他一個人,就問:“咋就你自己呢,紅梅沒跟你一塊回來?”

不提孫紅梅還好點,一提孫紅梅劉志雙更氣:“回來了,自己回屋躺着去了。”

王彩鳳剛被婆婆提到良心,想着婆婆這兩天話裏話外希望妯娌和睦,就笑着給孫紅梅打圓場:“那是走累了,這二十多裏地的路,擱誰走回來都想着躺下歇會兒。”

“那可不,”劉志雙一臉諷刺的說:“要是肚子裏只有一碗稀粥,更得累。”

啥?夏菊花跟王彩鳳都被劉志雙的話驚着了,今天可是三天回門,孫家就給新姑爺喝一碗稀粥?

夏菊花有些不相信的問:“不能吧,以前你去孫家的時候,不是說他們生活還可以嗎?”

劉志雙終于找到了吐苦水的地方:“啥生活還可以,我那是不好意思說他們家。往常也就算了,三天回門,誰家不得好好招待一下姑爺子。娘,我不是争那口吃的。你說咱們家給他們帶回去的東西不少吧?就算是家裏沒別的東西,給我們煮把挂面,打兩個雞蛋不行嗎,那可是我帶去的東西!”

說到這兒劉志雙的眼淚都快下來了:“誰知道一吃飯,就一人一碗稀粥,一碟子鹹菜全家人吃,多一口都沒有。我這還是新姑爺子?我都快趕上要飯的了。”

說完他還不解氣,擡頭問王彩鳳:“嫂子,你和我大哥當年回門的時候,大娘也給你們喝的稀粥?”

沒等王彩鳳回答,夏菊花趕做出攔劉志雙話頭的樣子:“不許胡說,一家子有一家子過日子法,你丈母娘過日子仔細點,你當小輩的不能編排長輩。”

見劉志雙還想說什麽,夏菊花幹脆對王彩鳳說:“中午有剩飯沒,我中午也沒吃呢,給我們熱熱。順道你也問問紅梅,看她餓不餓,要是餓的話叫她來跟我們一起吃。”

沒能說出自己娘家當年殺了一只老母雞招待劉志全的王彩鳳,聽說讓她去叫孫紅梅吃飯,那點遺憾風吹般散了:如果婆婆當不知道,由着孫紅梅自己在屋裏躺着,等晚上大家一起吃過飯,老孫家用稀粥招待劉志雙的事兒,她只能當不知道,以後不能提起。

婆婆讓自己叫孫紅梅一起吃飯就不一樣了,現在可不到吃晚飯的時候,除了太餓的人,農村沒有這個時候吃飯的習慣。孫紅梅為什麽餓,想瞞也瞞不住,以後都可以當成把柄拿出來說一說。

這麽一想,王彩鳳心裏就敞亮多了,連自己得多升一回火都不在意,走路利落的不象一個孕婦。

跟劉志雙還在說話的夏菊花,一點兒都沒說孫家的不好,一味勸着劉志雙體諒媳婦,告誡他不能因此和孫紅梅鬧矛盾。她說了,以後是他們小兩口過日子,丈母娘家好多回兩趟,不好的話可以少去嘛。

被王彩鳳叫起來的孫紅梅,正好把夏菊花最後幾句話聽到耳朵裏,心裏一時五味雜陳。

孫紅梅也氣娘家不給她長臉,就跟劉志雙說的一樣,哪怕家裏真拿不出好東西,可是煮把挂面也比只給稀粥喝強不是——好歹那是細糧。就算劉志雙心裏知道,東西是他們帶回去的回門禮,挂面上又沒寫字,吃飽了也就不會抱怨什麽。

偏偏她娘有了好東西,一心只想給兩個哥哥留着,連稀粥都只給了一碗,生生讓她得了這麽大的沒臉兒。

婆婆直接告訴丈夫以後可以少回幾趟娘家,孫紅梅心裏更不得勁:農村裏出嫁女回娘家的次數,以及帶回娘家的東西,往往被人當成嫁的好壞的證明。自己要是回娘家的次數少,不就說明自己在婆婆家沒地位嗎?

經過今天的事兒,婆婆和丈夫下次還會不會給自己多帶回娘家的東西,同樣讓孫紅梅心裏沒底,所以進屋後一直臊眉耷眼的不敢看夏菊花。

夏菊花已經知道上輩子劉志雙為啥拉着臉進門,心裏挺高興的,對孫紅梅也是一臉和氣:“餓了吧,你嫂子給咱們熱飯去了,馬上就好。”

自己在炕上玩的劉保國聽到有吃的,忙擡頭向夏菊花請求:“吃,吃。”

夏菊花轉頭拉過他高高舉着的小胖手,輕輕拍了一下:“就知道吃,中午你娘給你吃了什麽,現在就餓了?”

劉保國不會回答,覺得奶奶是在跟自己玩,叫的更歡了:“吃,吃。”一邊叫一邊露出幾顆小狗牙,還伸出小手來讓夏菊花再拍。

夏菊花就摸了摸他的小肚子,發現還鼓鼓的,笑着拍了拍:“肚瓜還鼓着呢,現在不能再吃了。等晚上讓你媽給你蒸個蛋羹吃。”

一提蛋字,劉志雙不由看了孫紅梅一眼。孫紅梅也沒想到自己拿回娘家二十個雞蛋,婆婆還有雞蛋給劉保國吃蛋羹,剛想說什麽就感覺到丈夫的目光,吓的一聲都不敢吭了。

王彩鳳正好端着熱好的飯進屋,聽婆婆說晚上要給兒子吃蛋羹,心裏又是高興又是心疼:“娘,小孩子就是嘴饞,吃不了多少,你別這麽慣着他。”

“他吃不了我吃。”夏菊花開玩笑似的說:“咱們家五只雞,哪天也能撿兩三個蛋,還有少我大孫子一個蛋羹吃?又不是天天給他吃,慣不壞。只要我大孫子記着他奶奶從嘴裏給他省出蛋羹來,将來孝順我就行。”

王彩鳳沒聽出夏菊花悄悄換了概念,笑的花兒似的替兒子保證,将來劉保國不孝順誰也得孝順奶奶,要不她這個當娘的也饒不了他。夏菊花只當耳旁風刮過,并不往心裏去。

兒孫們孝順不孝順,她上輩子還沒見識過嗎?一聽一樂就行了。所以晚飯時她直接以劉保國吃不完為由,分出三分之一的蛋羹來自己吃掉,才不管兩個兒媳婦臉色好看賴看呢。

還是那句話,上輩子早看夠夠的了。

吃完晚飯,夏菊花沒讓兒子兒媳婦回屋,還有話跟他們說呢:“我接了做棉被的活,任務挺緊的,這幾天就不能下地了。可是家裏不能耽誤了掙工分,咱們還得靠工分吃飯,彩鳳和紅梅就一替一天的上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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