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第一次的時候,他說他只是喝多了酒。
工作上的諸多不順使他心浮氣躁,不論「她」如何柔聲勸慰,都不能撫平他心中的失意憤懑分毫。
他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清醒過來後,被「她」臉上擴散的淤血吓了一跳。
第二次的時候,他沒有喝酒。
他祈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向天發誓一切只是意外。
他怎麽會舍得傷害「她」呢,哪怕她出身低微,父親只是治部省的一個小官,他依然待她如珠如寶,這些年在吃穿住行上從未虧待過她。
伏在地上的人哭得那般真切,「她」捂着暈暈乎乎的腦袋,相信了對方口中吐出的話。
然後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有時候是因為「她」臉上的笑容不對,有時候因為「她」沒有第一時間說出溫柔安慰的話,有時候沒有原因,「她」前一刻還在為對方斟酒,下一瞬就被可怕的怒火砸得頭破血流。
每一次,他之後都會和她道歉,每一次,他的言語和表情都比上一次更加誠懇。
但是他從未停手。
求饒只會讓他更加興奮,哀鳴和顫抖只會讓他更加滿足。
有一次,「她」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醒來後周圍一片狼藉,只剩下破碎的禦簾空蕩蕩地在眼前垂蕩。
生了孩子之後,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她」顫抖着,哭泣着,用盡全身力氣向諸天神佛祈求。
懷孕的時候,他确實待「她」和顏悅色不少。生下名為彌姬的女兒後,他們甚至短暫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她」身上斑駁的青紫漸漸消退,希望的毒瘤再次探頭,每一晚,她都帶着幾近惶恐的心情入睡。
彌姬七歲的時候,藤原賴清和「她」說起未來的計劃。
他說彌姬會成為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之一,醜陋的臉上帶着洋洋得意的神色,眼睛裏閃爍着貪婪惡毒的光。
「她」九死一生帶到世上的,小小軟軟的孩子,會安靜地依偎在她懷裏,擡手觸摸她嘴邊的淤青。
……母親大人。
深夜,「她」慢慢坐起身,低頭注視這些年早已變得陌生的男人。
……很疼嗎,母親大人?
「她」的彌姬,「她」可愛的、年幼的彌姬,才不會成為怪物手中的工具。
「她」的人生已經被這個怪物毀了,但「她」還有一個女兒。
一個什麽都不知道,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
「她」握住剪刀,手指用力到微微顫抖,這次終于不是因為恐懼。
将剪刀刺下去的瞬間,躺在身側的怪物醒了。
他驟然捏住「她」的手腕,狠狠将「她」甩到一邊。
「她」的長發、衣裳、柔弱纖細的脖頸、毫無力量的手臂,一切為了妝點「她」的美麗、為了讓男人愛上「她」而存在的東西,在這一刻全部成了致死的枷鎖和無法掙脫的毒網。
砰的一聲,「她」撞到堅硬的棱角,溫熱的血液和滾燙的燈油同時流淌出來,在夜風中垂蕩的禦簾很快變成燃燒的火團,烈火沿着地上的燈油如毒蛇游走,将房間吞入滾燙的腹中。
起火了。
夢境中的溫度是如此真實,仿佛能熔斷人類的骨頭,燒焦人類的長發,将活生生的人類變成一捧漆黑的焦土。
充滿怨恨和狂怒的聲音不肯散去,和周圍熊熊燃燒的烈火一起朝她擠壓而來。
……不要讓麻倉葉王阻止我!
凄厲的聲音不斷嘶喊。
我要殺了那個男人!我要殺了藤原賴清!!
她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鬼知道一個夢境為什麽會如此真實,更重要的是……
“如果你不想讓麻倉葉王阻止你報仇,那你和他本人說去啊!!”
找她又沒有用。
怨靈這種東西沒有辦法溝通,周圍的火勢愈燃欲烈,溫度不斷攀升,她幾乎無法睜開眼睛,世界被燒得熾亮的火浪吞噬,燙得人嗓子都焦灼地疼痛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一道冰冷的聲音忽然分開混亂:
“出去。”
話音落下的瞬間,可怕的火海消失了。
濃煙裹挾着火光,剎那間從眼前倒退消失不見,她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麻倉葉王懷裏,他依然穿着白天的狩衣,只是沒有戴着烏帽,黑色的長發散落下來,他臉上的神情一瞬間顯得寒涼又鋒利,好像武侍出鞘的鋼刀,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柔和下來。
“沒事了。”
看看,職業的和業餘劃水的就是不一樣,看清楚對方還穿着狩衣後,她立刻就感到了慚愧。
她怎麽就沒想到今晚可能會出事呢,居然還睡得這麽香,幸好剛才的大火只是一場噩夢,不然那還得……
那還得了。
夢裏的火消失了,但現實中的火海還在燃燒。
地獄末日般的場景十分眼熟,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和皇宮裏出現過的詭異火災幾乎一模一樣。
來不及換上狩衣,她急忙忙就要往外面跑,麻倉葉王将她撈回來,擡手往她的肩上披了件外衣,仿佛沒看到周圍的烈火似的,語氣平穩地對她說:
“去庭院。”
府邸裏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地位高低,此時都聚集在庭院避難。
麻倉葉王随手結了個印,附近的空氣如同水流波動,變成月光一般微微透明的巨大結界罩在人群周圍。
“不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要出去。”他淡聲吩咐。
阿渡在人群中看到了藤原賴清的身影,對方的臉色尤其慘白,牙齒止不住地微微打顫,一時讓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冷得發抖,還是熱得無法忍受。
焦黑的流火掠向府邸上空,滾燙燃燒的烈焰如同雀鳥的尾羽,不斷從濃煙滾滾的夜幕墜落。
那只怪鳥般的陰影在府邸上空盤旋了一圈,陡然發出幾乎能撕裂人類耳膜的嘶鳴,瘋狂地朝結界的方向沖了過來。
砰——!
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膨脹的烈火遮蔽了夜空。
結界內的人無法看到外面的景色,黑煙似毒蛇在結界表面游走,那團憤怒的火焰不斷撞擊着結界,如果是活物早已頭破血流。
凄厲的怪叫撕扯着人的神經,沒有人能聽清楚那只怪物在叫什麽,除了面如金紙的臃腫身影。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不斷響起,流火炸開又聚攏,不少人已經跌坐在地,瑟瑟發抖着閉眼念起神佛的名號。
“結界要撐不住了!”不知是誰胡亂地喊了一聲,藤原賴清終于忍耐不住,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瘋狂地從結界後方跑了出去。
麻倉葉王沒有嘆氣。
他好像早就料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繼續立在結界前方,藤原賴清跑出去的時候,他也沒有回頭。
被火燒死的怨靈沖天而起,掉頭朝藤原賴清逃走的方向追去。
烈火如毒蛇張開遍布獠牙的血盆大口,飛快地穿過重重長廊,花費重金打造的瓊樓玉宇,以近乎瘋狂的姿态朝地面上渺小的人影撲了過去。
一聲沉重的悶響,烈焰飛舞散落,她在最後一刻險之又險地将焦黑的流火按到地上。
……放開我!!!
凄厲的聲音震得她顱內嗡嗡作響氣血翻湧,那團狂怒的火焰張開毒牙,瘋狂在她手中扭動掙紮。
被火灼燒的劇痛竄上手臂,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她死死按住焦黑的怨靈,短短的幾秒無限拉長,變得如同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該死的愛因斯坦,她在心裏咬牙道,該死的時間相對論。
但是怨靈如果殺了活人,勢必會被陰陽師追殺除滅。
“拜托了,想想你的女兒吧!”
親眼目睹了母親被火燒死,她已經遭到嚴重的心理創傷,如果現在眼睜睜地看着慘劇再次上演,這輩子說不定都不會再有痊愈的一天。
她認為藤原賴清是不折不扣的人渣,死了也活該的那種,但彌姬不一樣,她還那麽小,心靈已經無法再次承受重創。
“拜托了!”
陷入狂怒的怨靈對她的祈求置若罔聞。
藤原賴清——!!!
那道聲音發出泣血的狠厲咆哮。
藤原賴清在哪裏——?!!
焦黑的烈火撕咬着她的手臂,像絕望的野獸一般,不斷翻滾掙紮。
那股力量是如此巨大,震得她虎口發麻,手指僵硬,鐵鏽的血腥味猝不及防湧上喉腔,她緊緊閉上雙眼——
“……母親大人。”
在她手中瘋狂掙紮的怨靈,好像忽然靜止了一瞬。
火海燃燒的聲音在背後遠去,世界在那個瞬間陷入詭異的寂靜,她擡起頭,發現彌姬安安靜靜地站在不遠處,那雙空洞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情緒的波動,泛起近乎溫柔的漣漪。
“母親大人。”
這次不是幻聽。
不願說話的孩子慢慢擡起手,安靜地指向火海的方向:“父親大人在那邊。”
“……”
松手的剎那,焦黑的怨靈遽然躍起,像一陣猛烈的飓風,朝彌姬所指的方向沖了過去。
那個孩子轉過頭,視線隔着燃燒的火和飛舞的濃煙和她相遇。
片刻的寂靜後,彌姬低下頭,仿佛表達無聲的謝意一般,安安靜靜地朝她彎腰行了一禮。
然後,如同她從未來過這裏一般,彌姬邁開步伐,慢慢地,以超出她這個年齡的平靜,朝庭院的方向走了回去。
火海是什麽時候小下去的,她沒有注意。
麻倉葉王是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的,她亦沒有察覺。
“為什麽最後松開手?”
她看着今晚的夜空,心裏一時間想了很多原因,但抛開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在她心裏存留的最真實的理由只有一個。
“因為我想那麽做,就那麽做了。”
“怨靈殺了人,就會堕入無間地獄。”麻倉葉王溫和道,“你不想救她嗎?我以為你是出于這個理由,才會沖出去阻止她報仇。”
她轉過頭。
麻倉葉王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審視之意,他仿佛只是單純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才會這麽提問。
她明明辛辛苦苦地仰起臉,看着夜空看了這麽久。
“因為……”
她忍住聲音裏的顫抖,語氣平靜地回答:
“因為早在她活着的時候,就已經身在地獄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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