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個技術員的一生

即使先不查黃銳,這件事也足以警醒賀見真。公司的財務情況他必須搞清楚,不成為專業的財務,起碼也要會看財務報表,要有一定的財務知識和金融管理技能。

過兩天秘書小姑娘去給賀見真取快遞,用小拖車拉着沉墊墊一大紙包上來。剛好陳希在總經理辦公室,驚詫地看着賀見真拆包裹,裏面一摞教材,封面都印着CFA Institute的标識。

董事會秘書對這些再熟悉沒有,這就是陳希的專業。CFA是全世界通用的注冊金融分析師資格認證,內容實用而具體,對財務分析、投資管理、資産分配等基礎金融知識做到了詳細的覆蓋,俗稱金融從業者的“門票”。他沒想到賀見真願意學,不是每個總經理都必須有金融背景的。

“其實沒必要……”陳希感慨地看着這位勤奮的總經理:“有什麽不懂的您問我也是一樣的。”

賀見真搖頭:“多學點總是好事嘛。你不要小看我,我數學不差的。高數也考過滿分。”

陳希滿懷欣慰:“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怕您太辛苦。”

都已經做總經理了,不想辛苦也已經辛苦了。

賀見真想得開,學東西總不會吃虧,只要長進的是自己,沒準哪天就能用上。

“反正有你這個免費的輔導老師,我不用白不用,”他調侃:“警察那邊有新消息?”

陳希才想起來正事,露出個笑容:“好消息,找到兇手了!”

賀見真手裏的筆一停,示意他繼續說。

“就是那個維修員。剛找到。”

“抓了嗎?訊問過沒有?認罪了?”

陳希惋惜地說:“人已經死了。”

賀見真一驚。死了?案子最重要的突破口就在這個維修員身上,怎麽就死了呢?

“自殺的,吊死在他老家果林裏的一顆果樹上。”陳希嘆氣:“警察之前去過他老家找人,沒找到,也沒有人知道他回來。其實他躲在山上,一直貓在一個廢棄的大棚裏。三天前,他被巡林的農民發現了,認出他來,通知他家裏人,才知道原來他早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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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見真緊緊攢着手裏的鋼筆:“人死了怎麽确定他就是兇手?”

“留了遺書,自己認的。警察從他褲子口袋裏搜出了遺書,寫得明明白白,怎麽想的主意、怎麽剪的閥門電線、怎麽從機場逃走……警察說,有了他這份遺書都可以直接結案了。”陳希如實彙報。

“說沒說他為什麽要制造事故殺人?”

“說是生活壓力太大,想找個有錢的殺了,自己也不活了。”

“報複社會?”

“嗯。找到他的時候,全身上下就這麽一個字條。警察說應該是提早就準備好的。”

這就找到人了?就結束了?他們前期又是撈飛機又是陰謀論,最後就是一個反社會殺人犯吊死在樹上就完了?

賀見真甚至沒有真實的感覺:“什麽人?叫什麽名字、男的女的、多大歲數了?”

“叫曹隽,集合的‘集’下頭換個乃字,”陳希拿出從警察那裏得到的檔案:“男的,1964年生,浙江嘉興人,大專畢業,2005年經介紹入職了現在的公司,然後就被分配到了機場的地面維修組,今年正好是第十年了。他的同事和上級普遍反映,他是個技能醇熟、低調溫和的老師傅,吃得了苦,加得了班,經驗豐富,很受同事尊重。訪問了一群人,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會對飛機做手腳殺人。”

檔案裏第一頁就是兇手的照片。這是個頭發早白的中年人,方臉小眼,兩片眼袋深深地往下墜,耷拉到臉頰上,使他臉上總有陰雲籠罩。

一個普普通通的技術員,要是換到天青的制造線上,有成百上千同樣的人。

“警察了解到,他家裏确實不容易。他太太是幹家政的,就是去人家家裏打掃衛生。父母還有兩個小孩,都靠夫妻倆打工養着。他那個公司,不是屬于機場的,是外包公司,沒保障,五險一金都要自己交,幹了這麽多年還是基層技術員,壓力不可能不大。”陳希解釋。

賀見真明白了:“所以他挑了個私人飛機,因為坐私人飛機的肯定是有錢人。”

“警察也是這麽分析,說他可能不是針對梁董事長和吳總,只是剛好那天就那麽一架私人飛機。”陳希沒說時也命也,總覺得不吉利。

剛好那天就那麽一架私人飛機。

剛好。那不就是運氣差麽?

一個市值五百多億的大型高科技集團董事長和總經理,因為運氣差,被不起眼的維修員殺死在私人飛機上。

賀見真難以相信,他覺得荒謬。別人以後要問他怎麽當上總經理的,他還要說是因為自己運氣差?

他認真地翻看曹隽的檔案:“2005年入職,”賀見真自己也在逐步邁入中年,對歲數比較敏感:“他四十多歲才出來幹活?還是四十多歲跳槽?基層技術人員這個歲數跳槽竟然還有公司要他嗎?”

陳希提醒:“經介紹的,可能托了點關系吧。既然平時人品不錯,有幾個朋友也是正常的。”

“那之前是幹什麽的?”

“好像……也是做維修的……”

賀見真找到後面的文件。檔案夾裏有一張曹隽在入職現公司時填過的入職表,在工作經歷那一欄裏面,只有一行——

1986年至2005年,就職于第215飛機零部件制造廠,任客服部工程師。

“他在天青幹過?”賀見真再三确認“215廠”的字跡:“215是我們以前的舊廠啊!”

陳希一愣。他來公司晚,對公司的很多淵源不清楚:“哪個廠?”

“215廠以前是總部的制造廠,公司當時有很多分散的制造廠,不同的零部件在不同的廠生産制造,然後再運到一起組裝,後來梁董事長就想整合幾個分散的制造廠,造一條完整的制造産線出來,于是就有了現在的西安制造基地。215當時也是合并進去的,挪到了西安。也有快十年了吧,所以現在只有一些老員工知道了。”賀見真是經歷過公司業務整合的,“等等,我記得西安基地啓用就是2005年!”

“就是說曹隽以前是天青的員工,在公司業務整合的時候離職跳槽了。”

“整合的時候走了一批員工,有的是被優化的,有的是自己走的,不願意去外地工作。”

“曹隽現在的公司就在外地,所以他不是不能去外地,不是自己走的,是被裁的。”

“四十歲的年紀,被裁。”

陳希整理思路:“一個老工程師,一參加工作就進入天青,幹了20年,四十歲中年關頭被裁員。十年後,他負責了前東家老板的私人飛機維修,他給液壓系統做了手腳,導致飛機失事,機毀人亡。然後他跑回老家,躲進深山,最終吊死在一顆果樹上。”

這就是一個技術員的一生了。多麽怪誕而離奇。

“去查曹隽在公司的背景!”賀見真不相信查不出東西來:“如果他當真在天青幹過,我不相信他只是為了報複社會殺了董事長和吳總,這件事肯定和公司有關系。沒有那麽巧的事情,一個老員工最後殺了自己前老板。”

“他會不會是記恨天青裁了他所以才趁機報複?畢竟那個年紀被裁确實是挺殘酷的。”陳希猜測。

賀見真很肯定:“也有可能,但無論如何,不會是單純想找個有錢人殺了報複社會。”

他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

果然轉了一圈,線索還是指向了公司。

賀見真冷汗直冒。他有個更大的隐憂。曹隽是怎麽知道那是梁崇正的私人飛機的?一個基層維修師傅,都離開公司十年了,還能認出前公司董事長的飛機?再說他又是怎麽知道董事長的行程的?那不是公共航班,他從哪裏得知的這些信息?

最大的可能就是天青內部有人幫他,而且是高層的人把信息透露出去的。

這就是為什麽曹隽要在遺書裏寫他是因為生活壓力大而報複殺人。

因為如果他承認自己和天青有瓜葛,很容易讓人懷疑到天青的內部。而無論這個“幕後者”幫忙是出于同情曹隽,想為曹隽報複,還是另有目的與曹隽互相勾結一起謀害梁崇正,對天青來說都是極其可怕的噩耗。

想到這裏,賀見真臉色一下子沉了。

警察不熟悉天青的淵源,就連陳希這個案件對接人都不熟悉,只看215廠根本看不出來和天青的關系。如果不是賀見真今天翻到了檔案的最後,事情可能就蓋過去了。所以只要曹隽自己不承認,這個事情其實做得非常隐蔽。

沒有人會知道曹隽背後還有人,沒有人知道公司內部還藏着陰影,還潛伏着極其危險的一個不定數……

陳希的擔心則更具體:“現在說不好警察願不願意繼續查。有了曹隽的遺書,這個案子其實就可以結了……”

“但曹隽的動機存在疑點啊!只要證明他的确在天青幹過,和天青有聯系,他就說了謊。”賀見真冷靜地分析:“那封遺書的真實性就應該被質疑,就不應該被采納,應該繼續查。你先去和派出所說,不行我就親自去!”

“明白。”陳希沉重地說:“恐怕要先從公司內部的人開始查了……”

“按照已有的線索,這個人應該在公司的時間很長,二三十年了,元老級別的人物,中高層,說不準就是個高管。這個人的危害性極強,現在又在暗處,我甚至可能要每天接觸他的……”賀見真越說越心驚。

“他害了董事長和吳總,不知道還會不會害別人,不知道他為什麽害人,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害您。”陳希擔憂地看向這位臨時總經理:“您要特別留意和小心身邊的人,尤其是和您親近的、關系好的,不是我陰謀論,現在誰也不知道誰肚子裏是顆什麽心。”

“你想說誰?”賀見真冷冷地說:“唐禮濤?”

陳希也很大方:“您不覺得他很可疑嗎?”

“我從進公司就認識他,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裏。”

“就是因為他在公司的時間長啊。高管裏面年資最長的就是他了吧?兩朝老臣,和梁董事長的關系也最近、最好。您一上任,他立刻又和您拉近關系了。”

“不是他。我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賀見真捏着手心,心跳亂了一拍:“也不一定是管理層吧,技術路線呢?專家博士也有年資很長的吧?宋博士不也在公司二十幾年?這些人和下面的工程師走得也會更近,唐禮濤是管市場的,他認識什麽基層工程師……”

這話他說得都心虛。唐禮濤當年在生産線混了整整一年,公司裏的老師傅都認識他,各個對這位不擺架子、虛心求學的領導敬愛有加,公司每年年慶老師傅們都會來和唐總敬酒。梁董事長梁崇正幾次在公司會議上都以唐禮濤為例子,教育中高層領導要多和一線員工走動,體察一線員工的狀态。說唐禮濤不認識基層工程師,那是扯淡。

但要說唐禮濤可疑,賀見真是不相信的。他甚至不願意往這方面想。

唐禮濤沒有理由這麽做,他和梁崇正關系那麽好,和梁家人關系那麽親近,為什麽要害對方?而且,他在公司的地位已經很穩固了,實權在握,也不缺錢,這兩個人死了他有什麽好處?難道一個高級副總經理不夠,他還要自己當董事長嗎?

他認識唐禮濤十幾年了,他知道他有事業上的追求,但是他不覺得唐禮濤權力欲這麽強烈。吳總當時要進董事會,讓他讓董事席位出來他就讓了,這樣的人會為了權力害人嗎?

“可現在吳總走了,他就可能是那個回董事會的人了。”陳希提醒。

賀見真不好和他說唐禮濤回董事會是要支持自己。

陳希說得坦誠:“我其實不是針對唐總。我和唐總根本沒有什麽交情。如果高管還有其他人符合條件我同樣這麽提醒您,還有技術路線我也會去查的,包括宋博士。我的意思是,這個時候您自己要留個心眼,不要太相信別人,被人利用了。”

唐禮濤接近他是為了利用他嗎?就因為徐新昌幾句不好聽的話,忙了一天競标深夜還到家裏來安慰他也是利用?擺平媒體、争取梁家支持、回董事會,也并非發乎真心?那些缱绻的歡愉的親吻、擁抱、撫慰……即使不出自愛意,難道背後全都是算計嗎?

那就讓他利用好了。賀見真破罐子破摔地想。

混了半輩子能讓唐禮濤利用一回,至少證明他賀見真還混出了一點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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