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顆
在大年初一還堅持開門的店鋪很少,而食客更少。
畢竟很少有人大過年的還需要依靠外賣。
樓下的炒餅店開了好多好多年,景玉還在背着雙肩包踢路邊小石子回家的時候,它就在。
在這種地方,一個店鋪能開這麽長時間一定有他獨特之處,而這家開在居民樓下的炒餅店優點,一是便宜好吃,二是幹淨。
和其他的路邊小店不同,這家炒餅店面特別幹淨,玻璃擦的透明,沒有什麽煙熏出來的痕跡,桌子座位并不多,總共加起來也就十張桌子,雖然桌子很舊,但都鋪了一層防燙防油桌布,椅子上也擦的幹幹淨淨,在入座前,景玉拿桌上的紙巾擦了下桌子和椅子,什麽都沒有擦到。
克勞斯并不是一個不屑于吃路邊小店的人,與之相反,克勞斯對當地居民的飲食頗為感興趣。
當然,現在,他最感興趣的還是景玉的那句“潮吧”。
景玉沉默了兩秒。
她謹慎、小心翼翼地問:“先生,請問有’坦白從寬’的條例嗎?”
克勞斯說:“不能保證,但一定會有’抗拒從嚴’。”
景玉極力稱贊:“天吶,先生,您的中文越來越好了,居然還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組合耶。您的語言天賦真的令我感嘆——”
“別轉移話題,”克勞斯打斷她,“回答我。”
景玉:“……”
轉移話題失敗。
景玉端端正正地坐着,店裏沒有其他食客,奶茶杯就在右手旁,手指尖能夠感受到從上面傳來的、源源不斷溫度。
她小心翼翼開口:“您知道嗎?在我們國家的語言文化中,有個詞語叫做’貶義褒用’。意思是什麽呢?就是一個貶義詞,但有時候為了表現出親近、疼愛,我們會酌情将它當作褒義詞來使用。比如說’小笨蛋’’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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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斯耐心等她鋪墊完,微笑着看景玉的嘴巴一張一合。
他喜歡聽景玉講中文,那是她的母語。人在說自己母語的時候會更加放松,而其他語言的髒話,大大限制了景玉在與人吵架這件事情上的發揮。
她在勇猛反擊自己父親的時候,用母語,生命力勃勃,如此鮮明。
好像一株頑強生長的植物。
他們的位置靠窗,玻璃窗上的綠籮成精似的,蹭蹭蹭地長,外面的雪還沒有完全化掉,靠海的北方城市,雪也會比內陸厚一些,小店裏的暖氣算不上太熱,景玉還穿着黑色的羽絨服,摘掉圍巾,因為情緒稍微激動,她的脖子到耳垂一片區域都浮現出漂亮的、淡淡的紅色。
景玉鋪墊了一大堆,到最後,聲音低下去,小心翼翼:“……就像我上面提到的一樣,先生,我對您使用’潮吧’,也是一種愛稱,就像是’小笨蛋’’小蠢貨’,舉個例子,就像日語裏面的’ばか’。”
一口氣說完這些,景玉期期艾艾地看向克勞斯。
克勞斯并沒有生氣。
在光線明亮的地方,他綠色的眼睛看上去顏色要更淺一些,潔淨,漂亮,在金色睫毛的映襯下,像極了鑲嵌的名貴珠寶。
他輕輕嘆氣,有些遺憾地看着她:“看來的确是該管教一下了。”
景玉老老實實低頭,腦子裏卻想着她的那份潦草至今的閱讀筆記——
糟糕,自己下午寫的是不是有點太随意奔放了點兒?
克勞斯能看出來她的不用心嗎?
會數罪并罰雙管齊下嗎?
炒餅老板在這時候端了兩盤熱騰騰的炒餅上來,樂颠颠:“來喽——”
剛剛放在桌子上,她看看景玉,又看看克勞斯。
青島這個城市的國際化程度不低,包容度也廣,很多小衆文化在此地栖息,也孕育了不少獨立書店、搖滾酒吧、地下音樂。在這裏,結伴而行的異國情侶算不上少見,大部分人對此沒什麽想法。
畢竟又不是九幾年或者零幾年那陣子了,在如今能夠光明正大宣稱自己愛紙片人的年代,異國戀算不了什麽——至少對方還是三次元的人類。
炒餅店老板和景玉特別熟,景玉還在換牙的時候搬到這裏來,從某種角度上而言,老板也算是看着她長大的。
當初景玉去德國前,老板還給她塞了些獨家搭配的醬和香料,好在順利通過海關。這些東西幫上了大忙,在景玉剛到德國的前一個月,成功拯救她的胃。
老板問景玉:“你對象聽得懂中文嗎?”
景玉有點驕傲,特高興地告訴她:“不僅能聽懂,還能說,說的可溜啦。”
克勞斯禮貌地說:“你好。”
不是“泥嚎”也不是“嗷”,這發音精準的兩個字成功讓老板笑起來。
在她眼裏,只要好好講中文、禮貌的老外都是好老外。
老板說:“真好啊——小夥子哪個國家的?”
克勞斯說:“德國。”
“德國啊,還行,”老板對德國沒有什麽太多感情,她繼續問,“做什麽工作的?”
克勞斯:“我在銀行工作。”
“呦,擱銀行上班,那挺好挺好,鐵飯碗啊,”老板拍了拍景玉,“哎,大玉玉,德國那邊銀行待遇還行吧?在他們那兒算鐵飯碗嗎?”
後面這句話問的是景玉。
景玉想了想:“算,待遇還可以。”
……唯一繼承人,應該勉勉強強算得上是鐵飯碗。
老板興致勃勃地繼續問:“小夥子,你打算啥時候和我們大玉玉領證啊?”
景玉感覺這話題有點敏感。
克勞斯事先聲明過,他不想被婚姻所約束,也無法向她承諾長久的感情價值,以及婚姻。
這些倆人在合同上寫的明明白白,景玉為他治療心理疾病,不同的是兩人都受到對方的性吸引,跨出了本該保持距離但其實也很容易跨出、跨出後也剎不住車的距離。
景玉并不想打破這個平衡。
更重要的是,不可以讓先生誤會她的事業心,不可以讓先生誤以為她還有別的圖謀。
別談感情啊,談感情多傷錢。
于是,景玉想代克勞斯回答:“豐——”
克勞斯微笑着和老板說:“不着急。”
景玉:“嗯?”
不着急?
明明是不可能的嘛。
轉念一想,景玉也能理解,畢竟現在老板如此熱心腸,總不能讓她白白失望。
先生這樣委婉的說法,其實也不傷害老板感情。
老板娘頗為認同:“也是,現在年輕人都不想結婚太早。”
她長舒一口氣,又問:“你怎麽和我們大玉玉認識的哇?以後打算在哪個國家定居啊?家裏兄弟姐妹幾個啊?家裏長輩都還好吧?”
這一連串的問題有點太多了,景玉阻攔住老板繼續追問,拉了拉她衣袖:“豐姨,您今年沏辣椒油了嗎?我想嘗嘗您做的辣椒油,可想死我了。”
老板哈哈大笑,念叨着她小饞貓,短暫放過景玉。
景玉喝了口奶茶,聽到克勞斯笑了一聲。
她專注地看着面前的炒餅,看到克勞斯拆了筷子的包裝,用熱水燙了一下後,才并不怎麽标準地拿起來。
克勞斯先生拿筷子的姿勢其實也有點奇怪,手拿的很遠,但對于一個并不常吃中餐的人來講,能夠用筷子夾起來丸子、湯圓、小餃子也很不錯了。
景玉咬了口炒餅。
腦子裏又想起來剛才他笑着說的那句“不着急”。
字正腔圓,語氣柔和暧昧,說的就像真的考慮過之後結婚的事情。
景玉感慨。
克勞斯先生可真會講話。
其實先生漂亮的嘴不僅僅會講話,還可以用來做些其他的事情。他曾經考慮過蓄須,不過很快就放棄了,因為會紮傷龍腿和臀。克勞斯先生的手也很巧,能夠修理好舊八音盒,能夠包餃子,還擅長插花。而當先生“言行不一”的時候,才最令人煎熬。
先生如此矛盾,在嚴厲詢問她的時候,總會及時給予安慰;而有時候,又會溫柔地用甜蜜話語來安撫她。
言行一致的時候少,克勞斯先生與她磨合的很好,摸透她脾氣。
大部分時間,景玉在危險邊緣瘋狂大鵬展翅的時候,克勞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笑着瞧她鬧騰,頂多看不下去了捉回去教育一頓。
景玉更是好了傷疤忘了痛,老實認錯幾天後繼續瘋狂口嗨、試探。
景玉也漸漸熟悉先生的一切,他那朵品種為“景玉”的花朵紋身,紋身旁側,有幾根很明顯凸出的、可以摸到的血管,用手指輕輕貼上去,能感受到心跳脈搏。先生皮膚白,血管也是顯眼的青色。
當緊繃時,紋身圖案會更加愈發清晰,景玉沒辦法繼續貼近,但她能看得到。克勞斯先生越來越喜歡撫摸她頭發,要景玉去認真看這朵和她名字一致的紋身,看那些因她而暴動的血液流動和心髒跳動聲音。
紋身下方,淺淺金色一直蔓延到深處,好像漂亮的流螢點點。
看上去,就好像紋身上的牡丹花盛開了,牡丹周圍溢出燦爛絢麗的金色光芒。
景玉還喜歡克勞斯先生常用的香水氣味,他的頭發雖然比景玉要硬,但摸上去的手感很好。克勞斯并不介意她觸碰自己的卷發,不過要在他心情好的前提下提出申請。大部分情況下,克勞斯不會拒絕。
克勞斯先生的睫毛很濃密,景玉喜歡把手貼上去,要求先生眨眼——她喜歡金色睫毛擦過手掌心的感覺。在事後,先生很容易說話,他很樂意滿足景玉這點可可愛愛的小癖好。
不過。
景玉最喜歡的,其實還有來自先生的擁抱。
在她成長過程中,一直缺乏男性長輩的正确關愛和教導,景玉喜歡不含雜念地和克勞斯擁抱,裹着浴巾被他完完整整地摟在懷中,克勞斯會給她低聲哼德語的《搖籃曲》,會講胳膊墊在她腦袋下面,會親吻她的額頭。
彼此的心跳,呼吸,氣味,撫摸,互相依偎。
他溫和的聲音,無論是中文還是德語。
等到景玉享受着擁抱入睡,第二天,克勞斯才會和她進行理性、嚴肅的溝通。
他不會隐瞞自己的偏好,而景玉也可以坦率地告訴他自己更喜歡的方式。
今晚同樣如此,按照以上的流程充分過一遍。
第二天的景玉,在晨起後,趴在克勞斯腿上看了回書,又在他懷抱中看完一個電影。
她家中沒有專門影音室,用的平板。
景玉原本訂了明天的機票,但因為克勞斯先生的“拜年”,又改成後天。
克勞斯特“體貼”地主動提出,下午允許景玉喝一杯奶茶,用來獎勵。
然後順便買些景玉想吃的東西。
後天馬上就要離開,而學業讓景玉不可能時時回到故鄉。
克勞斯思考後決定,讓她短暫放縱這麽幾天。
只是今天不太走運,奶茶店和蛋撻店前面都排起長龍,景玉想了想,還是先去買蛋撻。
中間出點小插曲,有個紅毛男想插隊,景玉禮貌地提醒他去後面排。
旁邊人也盯着他,在景玉前面的人也防備着往前貼了貼,明顯不準備給人插隊機會。
插隊未遂,紅毛男明顯不太樂意,有些橫橫地盯着景玉。
但瞧見克勞斯和景玉說話,猶豫幾秒,灰溜溜離開。
景玉還在兩杯奶茶的種類之間糾結。
她很喜歡喝上次點的國王奶昔,味道非常棒,但新出的烏龍烤奶聽起來也很吸引人,她還沒有喝過這個口味呢。
果然,還是國內好,奶茶種類多,新品随便挑。
可惜只能喝一杯。
“算了算了,”景玉自暴自棄地把兩種奶茶名字都告訴克勞斯,“先生,您替我決定吧。”
克勞斯微笑着說好,去奶茶店點單。
蛋撻賣的很快,幾乎沒有多久,就輪到景玉。
景玉不太清楚克勞斯喜歡吃哪種,她點了一大堆,裝了滿滿一整個紙袋,剛抱起來,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面一男人冷不丁地問:“跟老外,拿的錢挺多吧?”
景玉停下腳步。
她看到了剛才的紅毛。
身高不到170的男人,打着唇釘,黑皮衣,鉚釘堆在衣領和袖子上,緊身褲豆豆鞋,一臉的憤世嫉俗。
景玉不會以貌取人,她認為用長相來評價一個人是很失禮的行為。
但這位仁兄的确長的頗為慘烈,好像就是挑着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方向、狂野生長,令人不忍細看。
景玉說:“嘴巴放幹淨點。”
“你都舔洋大人了,還叫人幹淨點?也是,找老外不都圖一刺激?”紅毛鄙夷地說,“端架子給誰看吶?以後打算找個老實人接盤?”
景玉說:“滾。”
紅毛記恨剛才景玉阻止他插隊,覺着她讓自己丢了面子,現在打量着她:“沒化妝?素顏就出來,挺自信的嘛。”
景玉終于看向他,譏諷一笑:“不化妝就自信?那你穿褲子是因為什麽?自卑嗎?小吊子。”
最後這句擊中紅毛死穴,他惱羞成怒,只是氣的還沒來得及發火,冷不丁瞧見拎着奶茶的克勞斯過來,氣焰頓時滅了下去。
紅毛這種人還是欺軟怕硬,看到比他高、壯的男人就慫,惡狠狠地抛下一句辱罵克勞斯的“黃毛鬼子王八蛋”,又怕被打,一溜煙兒飛快跑開。
景玉抱着剛剛買到的紅豆撻,香香軟軟的味道一直飄了過來,剛剛做好不久,正是香味兒最濃郁的時候。
這些糕點的溫度并不高,頂多算得上是暖和,隔着一層紙袋,景玉卻感覺自己的手指好像被燙到了。
明明知道,不應該計較。
她轉過身,若無其事地對着克勞斯笑笑,看到他手裏兩杯奶茶,眼前一亮:“先生,您買了兩杯嗎?兩杯都是給我的?”
“小龍大白天就開始做夢了?怎麽可能一天讓你喝兩杯奶茶?”克勞斯笑着接過她抱着的紙袋,讓她得以有空餘的手選擇奶茶,“另一杯是我的。”
景玉肉痛地選了烏龍烤奶,還好沒有盲選錯,同樣的香噴噴。
她很快喝光一整杯。
但一杯奶茶不足以填滿龍腹,景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克勞斯手中的國王奶昔。
他沒有喝,一下也沒動。
連吸管都沒拆開。
正惆悵着,克勞斯将手中的國王奶昔遞給她,自然而然地說:“忽然不想喝了——果然我還是不适合甜品。為了避免浪費,溫柔的龍淑女,能替我解決掉嗎?”
景玉如獲至寶,飛快伸手,将他那杯飛快拿走:“尊敬的先生,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她拆開吸管,戳進去,剛剛喝了一口,聽到克勞斯問:“剛才那個紅頭發的男性在和你聊什麽?”
景玉喝了一大口,這杯國王奶昔,克勞斯先生仍舊選擇了半糖,一口喝的多了,裏面有點巧克力的苦,澀澀地在舌尖蔓延開。
“沒什麽,”景玉主動握住克勞斯的手,攥緊他手指,輕松地說,“先生,他只是問路。”
——這并不是景玉第一次借助語言不通而對克勞斯先生撒謊。
——但是她第一次以維護先生為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