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四十三顆

在沒有克勞斯先生的情況下,景玉見到了另外一個不同的法蘭克福。

她承認,法蘭克福的确是萊茵河—美茵河地區最具有魅力以及文化吸引力的一座城市。

景玉在這邊仍舊住着克勞斯那套公寓,可以看到主塔樓。不過現在她一部分時間分給工作,另一部分時間專注于推出葡萄酒的新飲品,要麽就在法蘭克福自由行走,很少會悠閑在家中欣賞風景。

沒有啤酒節奠定的良好基礎,葡萄酒的推出并不是那麽容易。

景玉決定用最古老、陳舊的推廣方法——她們訂做了一部分小瓶裝,當作試贈飲品,裝在漂亮的盒子裏,送給一些經常采購或者大批量購買啤酒的客人。

這些葡萄酒第一批剛剛送出去,目前還沒有收到明顯回饋。

算一算,距離景玉第一次來德國,已經過去了那麽長時間。

只是時不時做夢,她還是容易夢到自己剛來德國時居住的那個老舊公寓,陰沉沉的,其他人在瘋狂開派對,隔壁是各種誇張的叫聲。夢裏面的公寓像是蒙了一層撲撲簌簌的灰塵,陰沉沉,空氣飄着密密麻麻的潮濕水珠兒,好像生活在滿是黑色的迷霧中。

她還在選擇繼續研讀還是就業這兩個問題中感到困擾。

法蘭克福有如此多的音樂會、俱樂部和夜店,而周四,是上班族最為喜歡的一天,在這個夜晚,他們會齊齊地狂歡、在夜店或者酒吧中快樂放松。

周五,景玉總能遇到很多困到睜不開眼睛的工薪族,看到因為過度跳舞而磨損的鞋子,以及他們昏昏沉沉、宿醉後的味道。

如果她選擇工作,會和他們一樣嗎?

景玉沒辦法确定。

但她的的确确享受了一段時間獨身工作、居住的快樂。

早晨喝着咖啡,吃用小麥粉和黑麥粉做的面包,還有簡單的蔬菜水果沙拉;黑森和威斯特伐利亞有着味道絕佳的腌火腿和用杜松子熏的火腿,景玉在午飯時常常吃它們;晚餐會在附近轉一轉,她最喜歡吃的一道菜,是用香料、酸豆、檸檬汁和啤酒炖成的肉菜。

在下班過後,景玉會去法蘭克福頂級的歌舞表演場所看一場歌舞,有時候還可以看到雜耍、或者魔術表演。她喜歡上一個只有80個座位的藝術型電影院,它有着漂亮的葡萄酒酒吧,還可以一邊喝,一邊看一些非傳統的原版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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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斯并不會陪她去感受這些東西,在他的影子之外,景玉快樂地去觀察、嘗試普通的德國生活。

景玉還嘗試了蘋果酒和法蘭克福綠醬,這些東西比想象中其實更容易接受。

在克勞斯并沒有注意到的時候,景玉去剪掉長發。

原本能一直到後背的頭發被她剪到剛剛蓋住耳朵,她還接受發型師的建議,将頭發的邊緣燙出了一個個小卷。

剪完頭發之後,景玉才給克勞斯打去電話。

果不其然,克勞斯極為震驚。

在得知頭發已經剪掉之後,他要求景玉将她那些頭發帶回來。

景玉不知道他拿自己頭發做什麽,不過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毫無用處,于是痛快地送給了克勞斯。

反正他也不可能拿這些頭發來下蠱或者什麽的。

等到六月末,景玉回到慕尼黑的時候,克勞斯和她好好地談了談。

克勞斯稱贊了景玉的新發型。

景玉知道他更喜歡她長發,但克勞斯仍舊使用了贊美的詞彙和語氣,微笑着告訴她:“新發型讓你看上去就像美麗的小玫瑰。”

贊美過後,克勞斯話鋒一轉,問她:“你考慮過繼續讀書嗎?”

景玉看着他。

“繼續申讀研究生,”克勞斯說,“德國學制只有兩年,比你在中國讀研會少一年,”

他看着景玉的眼睛,觀察着她的神色。

景玉想了想,告訴他:“先生,但是這樣的話,我需要繼續在德國——”

“我可以繼續為你支付生活費用,”克勞斯說,“金錢不應當成為阻礙你繼續學習的原因。”

景玉并沒有立刻回答他。

她說:“可以讓我想想嗎?”

這一想,就到了晚上。

再度進行這個話題的時候,他們剛剛看完一場電影。具體的劇情是什麽,景玉忘的一幹二淨,她坐在舒适的躺椅上,穿着玫瑰紅睡衣,沒有戴任何裝飾品。

克勞斯先生坐在她旁邊,景玉能感覺到,他并沒有看她。

景玉說:“先生,我不想繼續申讀研究生了。”

克勞斯手指搭在椅子上。

“我和您不一樣,”景玉躺在躺椅上,“先生,我知道富人的時間是很珍貴的,你們的每一分鐘都在創造着需要我花一年甚至好幾年才能賺到的財富。這樣比起來,普通人的時間看上去的确不值得一提。”

她慢慢地說:“畢竟只要一歐元,就可以讓一個難民在工廠流水線上工作一小時。一無所有的人,時間也很廉價,對嗎?”

克勞斯搖頭:“我不贊成你的觀點。”

“是的,”景玉點頭,“我想說的是,普通人的時間也很珍貴,或者說,或許比您的時間更珍貴。”

克勞斯并沒有打斷她,他在聽。

電影放映已經結束,前面的光亮起來。

他們前面是朦胧的光霧,身後是濃暗。

“您有很多可以用來試錯的時間成本,比如繼續讀研,如果在攻讀過程中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您還有其他的選擇,用來’修正’這個錯誤,”景玉認真地說,“可是我不一樣,我沒有去試錯誤的機會。您可能覺着我過于謹慎、不敢嘗試,是因為我承擔不起錯誤的後果。”

如果給予她同樣的資源,同樣的教育,同樣的支持,景玉想,自己并不會比如今的克勞斯先生差。

她的頭腦也很靈活,如今欠缺的,只是一些閱歷。

景玉接受克勞斯先生的培養、教育、塑造。

景玉崇拜先生,尊敬他,感激他,親近他。

但不會頭腦發熱地迷戀他。

就像阿歷山德羅斯創作了《米洛斯的維納斯》,而《米洛斯的維納斯》也同時成就了他。

“您知道象棋嗎?”景玉說,“只要下錯一個棋子,就面臨着失敗的風險;運氣好了,說不定還能花點心血補救回來,運氣差的話,只能面對失敗。”

說到這裏,她轉臉看向克勞斯:“先生,我的人生是不能夠反悔的一盤棋。”

“我只有一顆并不太甜的酸橙。”

克勞斯問:“除了金錢,還有其他能夠給予你安全感的東西嗎?”

“沒有,”景玉說,“坦白來說,我不需要那些。”

克勞斯坐正身體。

他穿着黑色的睡衣,這個顏色襯着他的手很白。

克勞斯并不喜歡、也不會去做美黑。

他側臉,金色卷發垂下來:“你是不信任這些。”

景玉沉默了。

她端起旁邊的酒杯,喝了杯子中的最後一口。

今天外面卷起驟雨狂風,為保持最佳的視聽體驗,影音房中做了很好的隔音處理,聽不到那些壓下來的風雨聲。

只有酒瓶從冰桶裏取出來的嘩嘩啦啦聲音。

克勞斯親手給景玉倒了一杯酒,這種聲名顯赫的高品質葡萄酒,口感強烈,回味甘。

酒液從他的手中緩緩注入景玉的杯子。

景玉從杯中液體看到自己的臉。

看起來有點點陌生。

克勞斯舉杯,綠寶石般的眼睛中有着微微笑意。

他重新回到最初的分歧點,把話題又繞到是否繼續讀研上面。

“不申請讀研也可以,我尊重你的選擇。”

景玉喝了一口葡萄酒,裏面的冰塊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克勞斯先生明知道她不是在說這個。

在暑假來臨的時候,景玉的實習也結束了。

她向克勞斯申請兩周的假期,回青島為母親和外公掃墓。

住在對面的王及也放暑假回家了,他家裏多住進來一個小男孩,說是王及的表弟,姓齊,小名啤酒。

景玉大掃除的時候,王及一家沒少主動幫忙。遠親不如近鄰,更何況景玉如今孑然一身,無親無故,面對鄰居的幫忙,她也很感激,将自己從德國帶來的一些火腿等東西送給他們。

齊啤酒特愛吃景玉帶來的火腿,幾乎天天敲門過來找景玉玩。

景玉對這個嘴巴甜甜腦袋機靈的孩子印象還不錯,而且對門王阿姨對她也很照顧,經常送她些餃子之類的食物。

有時候景玉會和德國的夥伴們開視頻通話,和他們溝通最近的店鋪問題。啤酒積攢了一批穩定的老客戶,但是受于種種限制,并沒有在其他地區也鋪開銷量。

葡萄酒倒是漸漸被人接受了,不過因為價格稍微高一些,所以銷量算不上很好。

景玉和他們聊天時候用的是德語,這些并沒有避諱齊啤酒,有時候也會拉着齊啤酒介紹一下,說是鄰居家的小朋友。

周五晚上,景玉接到克勞斯的視頻通話請求。

她拖延症晚期,書匆匆忙忙翻了一遍,沒有讀的很仔細,現在還有點心虛。

但是不得不接通。

克勞斯例行過問她的讀書計劃,景玉回答的磕磕絆絆。

提問越多,克勞斯眉皺的越厲害。

眼看着事情要往糟糕的方向發展下去,齊啤酒探出個腦袋,好奇地問景玉:“姐姐,你又在視頻嗎?”

克勞斯也看到了這個黑頭發黑眼睛的小男孩,他暫時中止抽查,詢問景玉:“這是誰?”

景玉松了口氣。

謝天謝地,看來能試圖轉移一下克勞斯的注意力了。

于是,景玉熱情洋溢地介紹着他:“鄰居家的小朋友。”

“鄰居?”克勞斯問,“隔壁姓王的鄰居?”

景玉一邊慶幸他沒有使用“隔壁老王”這個詞,一邊驚嘆,他的記憶力是真的強。

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他還記得這麽清楚。

景玉沒有忘掉轉移先生注意力、讓他淡忘抽查的目标,對齊啤酒說:“你要過來看看嗎?”

齊啤酒抱着小足球啪嗒啪嗒地過來。

為了能讓克勞斯高興,景玉不遺餘力地當面誇獎着他,企圖讓嘴甜的齊啤酒說點恭維話。

齊啤酒被家人教的嘴巴很溜,能誇一個人三十句不帶重樣的。

景玉抛磚引玉,讓齊啤酒看屏幕上的克勞斯先生:“啤酒,你看視頻上的叔叔帥不帥啊?”

隔着屏幕,克勞斯優雅地使用中文糾正:“是哥哥。”

齊啤酒看着他。

這個金色頭發的男人穿着西裝,穿西裝的都是叔叔,是大人。

前幾天和景玉視頻的男人都穿T恤,穿T恤的才是哥哥。

于是,在景玉期盼的視線中,平常嘴巴甜甜的齊啤酒,猶豫兩秒,轉臉對着景玉說:“但這個老外就是叔叔啊。”

“前幾天晚上經常和姐姐你視頻的那幾個老外才是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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