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八十七顆 甜橙(排雷:含大量回憶)……
——倘若提到法國,大部分人會想到什麽?巴黎時裝周?安靜的塞納河畔?蘭斯古老酒窖中儲存的香槟?奢華凡爾賽宮中的璀璨明燈?在阿爾卑斯山滑雪?
——還是在炎熱南部、烈日下采摘新鮮的橄榄?喧鬧的鄉村集市?飄蕩着可可香味和咖啡味道的露臺?有着漂亮蕾絲窗簾、使用粉筆将當日特色菜寫在黑板上的小酒館?
對于克勞斯來說,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他對法國的印象,是有着濃重異味的下水道,陰郁的天氣。
在提醒景玉不可以認為自己男伴“老”之後,越來越注重年齡的克勞斯先生,将龍重新抱回,用溫水沖洗幹淨龍腿上不慎沾染的牛奶後,平靜地向她講起了屬于自己的過往。
他那段并不想與人分享的往事。
今天可以破例,取出來給龍看一看,再完完整整地藏進箱子裏。
童年時期的克勞斯并不喜歡陰天。
雨水連綿的天氣更是令人苦惱,一些不平整的道路上,會有大量的泥水存積,衣服很難晾幹,會有令人不愉快的味道。
克勞斯的鞋子前端破掉一個口子,母親在晚上用膠水将剪下的布貼在小小的破洞邊緣。
不過這種膠水并不防水,沾到水就會松弛掉。要等到下個月發薪水後,母親才可以有錢給他買一雙新的鞋子。
在路上有積水的情況下,克勞斯會盡量避免外出。
他并不想給母親增加更多的工作量。
從有記憶起,克勞斯就和母親一同住在圖爾。
這是繁華而美麗的城堡樞紐之一,擁有着18世紀寬闊的林蔭大道。
但他們容身之處,是一家名為“曉香中餐”的中餐館,是一個不足20平米的、低矮的閣樓。
中餐館的女主人好心腸地收留了他們,曉香是她的名字,也是這個餐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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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勞斯不知道她姓什麽,因為曉香嫁的那個西班牙人,粗魯、肮髒,只會大聲地用不太标準的漢語叫她——
“孝向!!!”
克勞斯的母親黛安就在這個餐廳中工作,她是這個餐廳裏唯一的廚師。
作為雇傭的回報,曉香在閣樓上為她們提供溫暖的房間和食物。
黛安有時候也會接一些其他的工作來做,比如寫作,比如翻譯,或者代寫一些文件。
她天生身體弱,做不了需要大量體力的工作,這些兼職工作在晚上完成。晚上用電多了也不行,樓下的西班牙人又會罵罵咧咧地說一些不好聽的話。
曉香沒有辦法制止自己的丈夫,因為她需要和這個西班牙人“假結婚”才能夠取得法國國籍。
按照法國的規定,她必須要和對方結婚三年內不離婚,才能夠順利地入籍。
克勞斯并不明白,為什麽人要為背離自己祖國而付出這種代價。
正如他無法理解,為何自己沒有父親。
他對自己的外祖父也沒什麽印象,只知道是個亡命賭徒,只有上帝知道他死在拉斯維加斯的哪一個賭場中。
外祖母?
黛安也說不上來。
外祖父和外祖母很早就離婚,外祖父偷拿了外祖母一大筆財産,帶着當時還沒有記憶能力的黛安躲到法國,切斷所有聯系。
黛安是個虔誠的教徒,每周都會去做禮拜。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個不幸失去丈夫的女人,唯獨克勞斯明白,他壓根就沒有“父親”這種東西。
對方應當也是個白人,或者同樣的混血。
黛安有着棕色的頭發和眼睛,但克勞斯頭發是金黃色,眼睛是綠色,這種為人所稱道的美麗組合。
這樣的頭發和眼睛讓克勞斯幫餐館招攬到不少顧客,曉香和黛安特意将他裝扮成小紳士的模樣,讓他拿着牌子在門口做促銷活動。
盡管店裏能提供的中餐只有那麽幾種,但仍舊有不少顧客樂意上門,購買一份,嘗一嘗。
偶爾也會吸引一些奇怪的客人,用怪異的目光打量他——曉香會将他帶回餐館內,友好地詢問對方是否要用餐;如果不的話,請離開。
這時候的克勞斯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發色和瞳色,會如何吸引某些具備奇怪愛好的人。
克勞斯在中餐館中一直生活到六歲,然後,黛安生病了。
肺癌。
她從來不抽煙,虔誠地信奉着上帝,此生唯一做過的、背叛上帝旨意的事情,就是在酒後和某個來法國度假的富商有了一夜,之後懷上克勞斯。
黛安甚至沒有對方的聯系方式,也不知道對方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
她只有肚子裏的孩子,一個無法違背教義而生下的孩子,有着和那位富商一樣的金色頭發、綠色眼睛,相似的臉龐。
一個甚至連私生子都算不上的孩子。
黛安也為此付出代價,她被自己先前工作的教會學校辭退,輾轉來到圖爾特,在好幾家店中打過工,最終停留在這家中餐館中。
那時候中餐的生意也并不太好做,尤其周圍開了更多的、廉價的土耳其餐廳,黛安病倒後,兼職做不成,拿到的薪水也越來越少。
克勞斯主動和店裏的西班牙人談判,他願意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服務,譬如擦桌子、洗餐盤、打掃衛生等等,只希望對方能夠給黛安多一點點錢,他可以用這個錢去購買一些母親服用的止痛藥。
對方同意了。
這段時光過的很漫長,為了照顧母親,克勞斯并沒有去教會學校讀書,他在冷水中清洗着餐盤,手指因為過敏而發紅。
兒童的手掌太小,他沒有辦法使用橡膠手套。
擦洗桌子、收拾板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做的有些吃力。
畢竟年紀還小。
因為周遭餐館的興起,中餐廳中的客人越來越少,在沒有客人的午後,克勞斯可以坐在有着陽光的桌子上,看一些曉香、黛安給他的書籍。
直到黛安去世。
她死的那天,天氣晴朗,肥沃的盧瓦爾河谷中的品麗珠葡萄獲得了大豐收。對于葡萄園的人來說,這是美妙的一年。
離世前這段時間并不算痛苦,曉香用自己攢的錢為黛安購買了大量的鎮痛劑,讓她瀕死之際減少了很多痛苦。
樓下的西班牙人喝多了,借着酒勁兒瘋狂大罵,在寬闊的大廳中嚎叫着摔打桌椅。
樓下狹窄的閣樓中,曉香安靜地緊緊握住黛安的手,想要給她多一點溫暖。
曉香沒有信仰,她只能笨拙地念着聖經,希望這種不虔誠的朗誦能夠将虔誠的信徒送上對方理想中的天堂。
陽光将兩個瘦弱女性的背影拉成漫長的、深色的碑。
黛安并沒有給克勞斯留下什麽囑托。
一句也沒有。
克勞斯在曉香中餐又住了半年,曉香成功選擇離婚,拿到法國國籍的同時獲得了自由。但她并沒有成功帶走克勞斯,因為那個西班牙人不允許,他說這是他店中的“員工”。
也是在那個時候,六歲的克勞斯被迫開始日夜做繁重的工作,新來的“廚師”完全不是中國人,他只會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炒菜。給克勞斯吃的,也是晚上剩下的、賣不出去、散發着怪味和壞掉的“中餐”。
不過這種有着糟糕味道的食物也成功讓他存活。
克勞斯的房間從閣樓搬到雜物間,他沒有床鋪,只能用硬紙箱鋪在地上,蜷縮着身體躺在上面休息。冬天是一個薄薄的被子,沒有更多取暖的設備,手指被凍得發僵、變紅,摸自己臉頰上似乎都沒有知覺。
老鼠咬傷他的手指,而克勞斯連清理傷口的錢都拿不出來。
那個傷口逐漸惡化、邊緣潰爛,發白潰膿,西班牙人終于受不了,最後一點點良心支撐着,讓他将克勞斯送進孤兒院中,而不是丢到大街上任由他自生自滅。
而這個有着慈善名聲的孤兒院,背地裏卻在做另一種肮髒的勾當。
……
“甜心,”克勞斯平靜地問她,“你聽說過傑弗裏·愛潑斯坦嗎?”
景玉點頭。
她聽說過這位臭名昭著的色魔富豪,也知道他那肮髒的航班,以及私人島嶼。
“他在1998年購買了一座私人島嶼,取名小聖詹姆斯島,”克勞斯說,“這是他的犯罪基地。”
景玉說:“我知道。”
她從網絡上能夠知道更多關于這個肮髒島嶼的一切,愛潑斯坦誘騙、甚至強迫很多未成年少女來到這個島上,扣押她們的護照,不允許她們離開。
他使用這個島嶼接待過許多名人,美國前總統克林頓、維多利亞的秘密母公司L Brands的創始人Les Wexner,英國的安德魯王子……
“那個孤兒院院長做的事情,也是這樣,”克勞斯說,“不過,那個島嶼上的人,更偏愛年紀更小的人,無論男女。”
景玉的心髒重重一沉。
她伸手,觸碰到克勞斯金色的頭發。
這溫暖的陽光給予她繼續聽下去的力量。
“我在孤兒院中住了半年,一開始是治愈手指上的傷口,畢竟那些人只喜歡自己親手制造的傷口,而不是看被老鼠咬到潰爛的白肉,”克勞斯閉上眼睛,他短暫地想了一下,臉上并沒有痛苦,只有安寧,好像在說一件再小不過的事情,他的語調如此鎮定,“孤兒院中的人并不知道上島意味着什麽,院長只會告訴我們,每月過來的那些富豪們,是為了挑選合心意的孩子。他會領養他們,培養他們,給予他們溫暖的家。”
“對于生活在孤兒院中的孩子來說,這是他們最大的期盼。哪怕每個月只會被帶走四個人,他們仍舊會為了這個名額而好好表現。”
景玉握住克勞斯的手。
她低頭,撫摸着他手掌心的繭子,那些克勞斯長時間訓練、拿槍後留下的繭子。
“每一個孩子都以被成功挑選走為榮,他們都想過上院長描繪的那種舒适生活,”克勞斯輕嘆口氣,“我手指傷好後,也沒有參加第二個月的‘挑選’。因為另一個金發碧眼的孩子,在我頭發上潑了油漆——那個月,他順利地得到登島的機會。”
“半年後,我從報道上看到印有他屍體的照片。”
景玉喃喃:“Daddy.”
克勞斯低頭:“抱歉,這些東西讓你感到惡心嗎?”
景玉搖搖頭,她深深吸一口氣:“請您繼續,我沒有關系。”
克勞斯停頓兩秒。
在清洗後,浴缸中的水已經換過一次,他重新加了溫暖的熱水,讓景玉趴在他胸膛上,撫摸着她的頭發。
“第三個月,一個從島上偷跑下來的孩子,告訴我們真相。”
“島上的富人們定期來從孤兒院中尋找孩子,因為島上幾乎每天都有人受不了折磨死去。”
“所謂的領養,不過是這些人編織的巨大美夢。”
“他原本想拯救整個孤兒院的孩子,想要讓人跟他一塊逃出去。”
“為這件事,他放棄了逃離的機會,冒險藏入貨車中重新回到孤兒院。”
“但很多人不相信他的話,甚至叫來院長。”
說到這裏,克勞斯眼睛一黯。
“他被拔掉牙齒和指甲,敲斷雙腿。”
景玉呼吸一頓。
克勞斯沒有告訴景玉的是,作為相信對方的一員,克勞斯偷偷跟在那些人背後,看到了這一切。
在那些人将對方扛上車準備丢出去的時候,克勞斯記下車牌,謊稱肚子痛,趁機偷偷使用醫生房間中的電話,撥打報警信息,報出車牌號碼。
這是十分冒險的舉動。
警察來了孤兒院,但并沒有确切的證據來證實這一切。
院長和那些神秘的顧客勢力過于龐大,以至于警察在收到警告的電話之後,甚至只是象征性地坐了坐。
他們連這些孤兒都沒有認真地問話,大部分時間都在和院長喝咖啡。
孤兒院內部因此展開了緊急的排查。
但在這場大排查中,無論是接警的警員,還是醫生,都沒有供出克勞斯。
這個醫生最終選擇辭職。
臨走前,這個美麗的女性挨個兒擁抱着孤兒院的每一個孩子,在到克勞斯的時候,低聲在他耳側說了兩句話。
她說:“你的小夥伴被警察順利救下,他沒有事情。”
第二句。
“保護好自己,希望我們能夠在孤兒院外見面。”
……
“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克勞斯說,“院長第一次被正式起訴的時候,她在前往法庭作證的路上被槍殺。”
景玉将臉貼在他胸膛上。
受到資本操縱的國家。
被迫害的普通人,甚至無法發出聲音。
這就是他們鼓吹的“自由”。
“意識到這些後,我開始拒絕參加每月的‘見面’,”克勞斯說,“我表現出激進、好鬥的模樣,和那些孩子打架,故意剪掉、燒壞頭發,弄髒自己。”
“第四個月,埃森家族的成員之一——也就是安德烈的父親,他不知道這所孤兒院的真相,捐了一筆錢,和我拍下合照。”
景玉想到什麽。
她坐起來,驚叫:“我在安德烈家中看到過照片!”
——那個有着淺色頭發、被毆打到面部腫起來的孤兒。
——身上穿着印有「曉香中餐」字樣的T恤。
——四肢瘦的像幹柴。
克勞斯說:“那就是我。”
景玉呆呆地跌坐回去。
“後來,這張照片被我的父親——也就是埃森先生發現。他發現端倪,雇傭了私家偵探,”克勞斯輕描淡寫,“他來到孤兒院,我告訴他一切。”
只用三天。
埃森先生成功得到這個孤兒院及背後組織所有的把柄,他并沒有同意對方提出的談判,而是利用人脈将對方送上“斷頭臺”和牢獄。
埃森先生用了一些同樣不光彩的手段,讓這些人遭受到比法律更重的懲罰。
克勞斯重新回到埃森家。
以唯一繼承人的身份。
埃森先生找到了陸葉真女士,他希望對方能夠幫忙照顧克勞斯。
克勞斯已經七歲了。
他對自己這個父親感到陌生,對方也并沒有對他展露出父親應該有的關愛。
埃森先生似乎天生薄情,他并不需要愛情或者親情這種東西。
僅有的女伴似乎只有醉酒後和黛安那次。
至于孩子,這是家族的責任,而在發現克勞斯之後,埃森先生更是以此為理由,謝絕了其他人為他推薦的女性。
埃森先生效仿之前莊園所有的主人,将黛安認定為莊園的女主人,為她修建漂亮的花園,将她的骨灰盒從法國接到德國,葬在風景秀麗的地方。
克勞斯并不認為這是愛。
他在七歲前沒有感受過父愛,七歲後也是這樣。
但他卻似乎遺傳到父親這部分的涼薄,不會在其他人身上懷抱有希望。
直到那個晴朗的下午,克勞斯偶然間路過一家客人稀少的中餐廳,隔着玻璃,看到貧困的、趴在餐桌上閱讀的景玉。
她穿着廉價的衣服,吃着店裏提供的、賣剩下的中餐,手指因為接觸冷水而發紅、過敏。
她就像曾經的自己。
而自己,可以充當她的“Daddy”。
她的白騎士。
……
信息量好大,景玉需要時間來慢慢消化。
在景玉摟住克勞斯脖子,想要給他一個吻的時候,克勞斯卻微笑着捂住她的嘴唇。
“小龍寶貝,”克勞斯說,“如果這個吻基于你的同情,請不要繼續,好嗎?”
景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克勞斯先生臉上只有溫和。
“我和你分享我的過去,是基于公平,”克勞斯慢慢地說,“但我不需要因此來獲得你的同情,知道嗎,甜心?我不願通過這種方式來留你在我身邊。”
“我不想用鎖鏈、或者同情來捆住你。”
“如果有東西能夠讓你心甘情願陪伴我,我不希望它是鐐铐、或道德綁架。”
“而是你對我的愛。”
他使用了如此多的否定詞。
景玉點了點頭,她從浴缸中濕淋淋地站起來,克勞斯拉住她的手腕:“怎麽了?”
景玉說:“我想喝水。”
克勞斯拿起浴缸旁邊的透明玻璃瓶子:“這裏還有。”
景玉說:“不夠,我想再拿瓶冰的。”
克勞斯并沒有阻攔她。
水沿着他金色的發往下落,好像幼時被人毆打後落的那場雨。
他閉上眼睛。
一分鐘後,景玉又光着腳噠噠噠地跑過來了。
她并沒有拎水回來。
克勞斯還沒有來得及睜眼,一片冰涼的東西貼到他嘴唇上。
景玉往他嘴巴裏塞了什麽東西。
克勞斯睜開眼睛,含住它,和她的手指一起。
他問:“什麽?”
景玉說:“分享給你,我的酸橙子。”
新鮮的橙子汁水在口腔中炸裂開,克勞斯笑了下,親吻她散發着橙子味道的手掌心,她剛剛親手剝開橙子殼。
克勞斯說。
“你騙我。”
“它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