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月朗星稀,凜凜寒風拂過山崗。

杉林中彌漫着血的味道,一名身穿道袍的少年飛快從林間跑過,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絆倒,狠狠摔進雪地裏。他背後背着個比他年紀還小的少年,也跟着被摔了出去。

少年膝行兩步,将那人重新摟在懷裏。

“——師弟!師弟你別死!!”

懷中人裸露在外的皮膚像是被火燒灼過,還淌着血,就連那張生得漂亮清秀的臉上,也多出許多礙眼的傷痕。

少年用力搖晃着懷中人,哭聲在這寂靜的樹林裏顯得格外凄厲。

片刻後,空氣中傳來一聲虛弱嘶啞的回應。

“……別晃了。”

少年愣住了:“師……師弟?”

風辭一把将人推開,偏頭伏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

他只覺得自己五髒六腑都被火燒過一遍,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鼻息裏都是血的味道。

偏偏旁邊還有個人死命晃他。

差點把最後那口氣都給他晃沒了。

風辭嘔出一口黑血,大口喘息着,總算覺得暢快了些。

風辭已經三千年沒回過這個他出生的世界。三千年滄海桑田,足夠讓他所熟知的一切面目全非。他幻想過許多種回來時的光景,唯獨沒想過這一種。

三千年前,風辭平定四海,将自己從天道習得的功法傳給弟子,随後宣布自己即将坐化飛升。

Advertisement

——當然,這只是個借口。

事實是,當年的人魔大戰弄得修真界滿目瘡痍,風辭懶得再管那些戰後的瑣事,便假借飛升為由,随便找了個山洞把自己的肉身封進去,随後神識離體,去了須彌世界享受退休生活。

按常理來說,他如今神識回歸,應該在封印之地醒來才是。

可現在……

他的肉身呢???

“師弟,原來你真的沒死!”少年重新朝風辭撲過來,風辭這具肉身實在傷得不輕,躲也躲不開,只能結結實實被少年撞進懷裏。

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

“對、對不起!”少年連忙松開他。

“你咳咳——”風辭半晌才喘勻了氣,啞着嗓子問,“你誰啊?”

“我是孟師兄啊,師弟你怎麽了,你不記得我了嗎?”少年急道,“是不是被燒壞了腦子?”

少年說着又想上手,風辭現在對他心有餘悸,連忙往後退。

少年的表情頓時很是受傷。

風辭清了清嗓子,試探道:“我……我好像什麽都想不起來,這裏發生了什麽?”

少年道:“我叫孟長青,你是我師弟陸景明,我們是天玄宗弟子……”

天玄宗多日前遭人滅門,全派上下三百餘人一夜之間死傷慘重,只有孟長青和陸景明在內的十多名師兄弟勉強逃出,撿回一條性命。

這十多名天玄宗遺孤流浪在外,今日途徑此處,又遭遇一個古怪法陣。其他師兄弟們皆殒命于法陣內,陸景明也因為替孟長青擋了致命一擊而昏厥。

孟長青帶着他逃至此處,沒想到陸景明竟奇跡般清醒過來。

“——師弟,還好你沒事,我以為你要丢下我一個人。”講到這裏,孟長青抓着風辭的衣袖,眼淚汪汪,“太好了,你我還活着,只要能逃出這裏,天玄宗也算沒有絕後!”

風辭:“……”

風辭:“我不是你師弟。”

孟長青一愣。

風辭捋清了前因後果,平靜道:“我神魂離體,肉身應該是出了什麽變故,才會意外附身在你師弟這具瀕死的身軀裏。你放心,等我找回肉身,就把你師弟的身體還給你。”

孟長青怔怔望着他,半晌,擡手摸了摸風辭的腦袋:“師弟,你剛才是不是……撞到頭了?”

風辭:“…………”

風辭長舒一口氣,可不等他再解釋,林中忽然揚起一陣古怪邪風。

他們身後,黑暗的叢林深處,一團團幽藍色的火焰逐個亮起。

“啊——!”孟長青吓得連滾帶爬,指着那火焰,“就、就是那個,它又追上來了!”

風辭問:“就是這東西害死了你師兄弟?”

“是我們師兄弟!”孟長青道,“那邪火可厲害了,什麽法術都擋不住,澆也澆不滅,碰到人就會燒起來。羅師兄周師弟他們,都是這麽被活活燒死的!”

孟長青用力拽他:“師弟,我們快逃,不然來不及了——”

但已經來不及了。

火焰愈燒愈烈,轉瞬間就已經燒到二人身前。孟長青心一橫,擋在前面:“師弟你先逃,我攔它一會兒,你比我厲害,逃出去還能幫我報仇!”

“不就是個邪陣,我還怕你不成!”孟長青大吼一聲,伸手到腰間去摸自己的配劍。

卻摸了個空。

他回頭,卻見身後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拿過他的配劍,舉在面前細細打量。

“逃什麽逃,出息。”少年懶洋洋地啐了一聲,抽劍出鞘。

樹林中陡然閃過一道劍光。

風辭反手握住劍柄,深深刺入地面。

精純的白色劍芒在他們身旁形成一道屏障,那來勢洶洶的火焰撞在劍陣上,瞬間化作飛煙。

劍影寒光,将這片黑暗的樹林映得仿若白日。

“你……你……”孟長青張了張口,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

少年半跪在地,被火燒得破爛的衣擺無風自動。他身上的傷口甚至還在流血,血從眉骨流到下巴,再緩緩滴進雪地裏,在蒼白的劍光中顯得有些詭異。

觸及他的目光,風辭朝他輕輕笑了下:“你們不是偶然撞進這個法陣的吧?”

風辭極其擅長施法布陣,這邪火一出現他就看得出,這不是那種會主動攻擊人的陣法,除非……

有人強行破陣。

風辭:“還不說實話?”

“好,我說。”孟長青心虛得不敢看他,“師弟你別生氣,但現在天玄宗已經沒了,我們走投無路,只能來這靈霧山碰碰運氣——”

風辭皺眉:“什麽山?”

“靈……靈霧山。”孟長青道,“我知道仙盟已經明令禁止任何人踏足這附近,可派中就只剩十幾名弟子,不拿到靈霧山裏的法寶,我們如何報仇?我們沒有提前告訴你是我們的錯……”

孟長青絮絮叨叨地道着歉,風辭卻有些哭笑不得。

靈霧山,是風辭三千年前的坐化之地。

當年,他假借坐化名義避世,為了防止被人打擾,在這靈霧山附近設下了上百道大大小小的迷陣。

風辭又覺得納悶:“靈霧山裏有什麽,值得你們命都不要了?”

孟長青像見了鬼似的看他。

他湊上來端詳許久,才道:“師弟,你是真失憶了?靈霧山裏有當年千秋祖師留下的寶物啊!”

風辭:“?”

孟長青侃侃而談:“千秋祖師當年坐化前,曾在靈霧山上留下秘籍法器上千件,随便一件都能讓人功力大增,稱霸天下!”

風辭:“……”

他不是,他沒有,他那破山洞裏只有幾本破書和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

哪來的上千件法器?

“千秋祖師當年一己之力拯救蒼生,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我生平最是崇拜他,如果能得到他一兩件傳世秘寶,不知道該有多好!”孟長青憧憬道。

“……”風·千秋祖師本人·辭面無表情:“你崇敬人家,還來掘人家的墳?”

孟長青摸了摸鼻子:“這不是被逼無奈嘛……”

風辭懶得與他多說。

這群小輩是為盜寶而來,心思不正,在他的法陣中喪命,也算是天道報應。

不算他做了孽。

二人在這邊說着話,外頭那火光卻沒有停歇。一團團幽藍火光由遠至近,緩慢彙聚到一處,竟漸漸融為一體。

風辭低聲道:“有點不對勁。”

孟長青:“什麽?”

風辭注視着那道融合後愈發熾烈的火光,眉宇稍稍壓低。

他當年設下的陣法只為攔住外來人,并沒有要傷人性命的想法,這法陣不該這麽……

陰邪。

有人動了手腳?

火焰深處傳出震耳欲聾的嘶吼,一條幽藍色的火龍從火光中一躍而出,仰頭飛向天際。

落雪紛紛揚揚,火龍在雲層中居高臨下,微微低下頭顱。它用空洞的雙眼盯着樹林中孤立無援的兩名少年,忽而嘶吼着從天而降。

竟是打算給他們最後一擊。

風辭耳畔全是呼嘯的風聲,可哪怕是面對這樣的景象,他眼中依舊沒有絲毫恐懼。

相反,只有興奮。

那種令人血脈偾張的興奮。

劍陣應聲而碎,風辭在狂風中抽出配劍,左手劃開一道劍訣,右手揮劍而上——

轟——!

半空中,火龍發出痛苦的嘶鳴,從龍頭開始,一點一點分裂、破碎,細碎的火光如流星般落下。

風辭急退幾步,單膝跪地,勉強穩住身形。

他整個人都像是被血洗過似的,身下的雪地被染紅了大片。失血過多讓他有點發暈,風辭瞥了眼還呆立在旁的孟長青,低笑:“怎麽,吓傻了?我剛救了你的命,不會過來扶我一把?”

“師、師弟……”孟長青聲音顫抖着,風辭聽出異樣,擡眼看過去。

天邊的火光和風雪緩慢散開,沉沉天幕之上,顯出一艘巨型“大船”的輪廓。

那大船足有百尺,外殼瞧着是木制,雕刻着風辭不認識的紋章。船身中部渾圓,生雙翼,兩側機翼輕而薄,泛着銀光,扇動時發出轟鳴聲響,騰起淡淡白汽。

将他們所在這片雪地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風辭皺眉:“什麽東西?”

“是阆……阆風城!”孟長青臉色蒼白,“掌管仙盟的阆風城!”

他話音剛落,幾道亮光從“大船”頭部墜下,光芒散去後,一把細長仙劍抵在風辭脖頸間。

“私闖靈霧山禁地,你們該當何罪!”持劍那人冷冷道。

風辭擡眼掃過去。

數十名修真弟子圍在他們周圍,這些弟子身上都穿着同樣制式的青衣外衫,戴玉冠,玉色內襯的衣領上繡着雲紋。

從頭到腳都是一派正道弟子的氣質。

風辭自诩平日裏脾氣不錯。

可他今天時隔千年重返故土,沒有受到後輩們的熱情接待、頂禮膜拜就罷,先是丢了肉身,又莫名其妙破了個陣,弄得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現在還被人這麽不禮貌地用劍指着。

想想就讓人火大。

風辭冷笑一聲:“靈霧山乃千秋祖師坐化聖地,你們這些後輩也配将其劃為禁地?誰規定的?”

“我。”

一個輕而冰冷的聲音從人群後方傳來。

那聲音仿佛隔得很遠,卻很清晰。風辭明明白白看見,就連拿劍指着他的那位領頭弟子都變了臉色。

下一秒,站在風辭正前方的衆弟子朝兩側分開,齊刷刷轉身跪倒在地。

“參見城主!”

周遭的空氣好像一瞬間被人抽空,氣氛凝重得幾近窒息。

風辭擡眼看去,被衆弟子讓出的那條通路盡頭,有人緩緩走過來。

那人穿了一身濃墨般的衣袍,幾乎與這寒冷夜色融為一體。他頭戴發冠,眼睛上蒙着一條兩指寬的黑綢,輕抿的嘴唇輪廓極薄,也極鋒利。

生得倒是很漂亮。

男人在風辭面前停下,略低下頭。他分明蒙着眼,風辭卻能清晰感覺到,一道極其冰冷危險的目光,透過那黑綢落到自己身上。

居高臨下,如蛇蠍一般,冷得他瞬間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就是你闖進了本座的迷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