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邀請
“祝嬸子啊!我家範西來這玩了嗎?”
尖銳的嗓音離老遠就傳進祝尤的耳朵裏,他手中的鉛筆頭一下子歪了,然後凝住不動。
祝尤的耳朵豎着,仔細聽着外屋兩個婦人的聲音。
祝尤的媽媽原本是蹲在竈爐前生火做飯的,聽到院子裏的聲音,她立刻站起身,打開門把外面的婦人迎進來,同時用細弱的聲音回答,“沒有啊,範西晚上還沒回家嗎?”
婦人的聲音有點焦慮,還有點生氣,“這死孩子,不知道瘋哪去了!他爸白天還把他揍了一頓,剛剛晚飯做好了沒見範西人影,我家那口子就又罵了…唉,我還是趕緊再找找吧,要不然晚上又不能安生了…”
祝尤聽見自己媽媽擔憂的聲音,“我幫着也找找吧?範西這孩子聽話,平時從不亂跑,這次人不見了,萬一出點事…”
範西媽媽嘆口氣,将祝尤媽媽往裏推,“別,你家那口子也快回來了,要是你不在,沒人給他開飯,那又是麻煩…我自己去找吧…”
聲音漸漸遠去,範西媽媽已經離開了。
祝尤再也坐不住,他直接将腳伸進拖鞋,飛快地沖出去了。
經過門口時被進屋的媽媽攔了一下,“小尤,你爸快回來了,你要去哪?”
祝尤頭也沒回,直接跑出了院子。
他毫不猶豫的右拐,前方那條狹窄的幾乎看不見出口的小路陰森森的張望着祝尤,祝尤一頭紮了進去。
拖鞋“啪嗒”“啪嗒”的聲音格外清晰,祝尤沒跑一會兒,就沖出那條窄路,眼前開闊起來。
前方下坡處是一條小河,非雨天氣時,河水都是很清的,而且淺。祝尤穿着拖鞋下水,水只能堪堪沒過他的腳腕。
河面暴露出幾塊兒幹巴巴的石板,天氣好的時候,會有人用它們來搓衣服,偶爾過河的人也會用其當作墊腳石。
河的對岸是一片田,那裏大片大片的種植着玉米等作物,秋天一到,就将遠方的樹林遮掩住,更不要說樹林間偶爾凸起的墳丘,離這麽遠肯定是看不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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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祝尤沒有心情去看周圍暗沉沉的景物,甚至河水的嘩啦聲他也聽不見。
他直接奔跑至河邊,一把拍在蹲在光滑石頭上的範西肩上。
祝尤很着急的說,“範西…你今天惹你爸生氣了啊?你現在怎麽還不回去?你媽剛剛來我家了,你快回去吧!”
範西沒有反應,他抱着膝,臉朝河面,仿佛是在看河底晃動的魚影。
祝尤回頭看了一眼,天太黑了,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蹲身,拉起範西的手,“範西,走吧。”
說完,帶着點決絕的架勢,祝尤拉住範西就往回趕。
範西是祝尤的好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也許是因為他們有相似的家境——貧窮,父親暴躁。
也許是因為他們家住的近——從出生開始,他們就是隔着一條街的鄰居。
祝尤和範西經常混在一起。
他們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祝尤家附近的河邊,在那裏他們幾乎度過了整個童年。
每當在家裏受了委屈,挨了打,他們都會跑去河邊靜靜地看着河水。
範西曾說,他真想順着水流遠去,離開這個不開心的地方。
祝尤便安慰他,說等我們長大了就好了。
祝尤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範西,他一直都相信不管自己怎樣,至少範西以後肯定會過得很好的。
因為範西比祝尤勇敢。
祝尤在學校是屬于被欺負的類型,他被其他同學欺負的時候都是悶悶的受着,反正那些事情也無關痛癢,忍忍就過去了。
而範西從來不會忍,他會反抗,用盡全力的反抗。
哪怕會因此打傷了別人,而被其他家長找上門,以致被他的父親狠狠地修理,他也不會忍受同輩人的欺負。
祝尤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事,反正也不重要,他們的父親要揍他們從來都不需要特別的理由。
他現在只擔心範西晚回家的話會更加惹火他的父親。
祝尤拽着範西一直穿過那條小路,剛走到出口就聽見祝尤媽媽焦急的呼喚聲。
祝尤心裏一緊,他以為是他爸爸回來了。
祝尤下意識的松開範西的手,小心翼翼的喊,“媽?怎麽了?”
祝尤媽媽的表情幾乎是苦的,他一把拉過祝尤扯在懷裏,低聲說,“出事了,範西自殺了……”
祝尤一愣,他仰起頭,“媽,你說什麽?”
祝尤媽媽的眼淚掉了出來,“就在河的下游,那個橋邊,有人看到範西的屍體了,他喝了農藥,半截身子泡在水裏……”
祝尤的腦袋嗡了一下,他費力的掙脫媽媽的手,回頭去看。
身後空蕩蕩的,根本就沒有範西的身影。
祝尤被媽媽帶回了家中,被叮囑老實待在家裏之後就急匆匆的離開。
祝尤沒有跟出去,甚至沒有問他的媽媽要去哪裏。
他幾乎是回避着這一現實,他不敢相信範西死了是真的。
他茫茫然的打開電視,電視裏的動畫片一點也不能吸引他,但是他木木的看着。
恍惚間,仿佛看見範西曲着一條腿,坐在炕沿上,微微不耐的說,“換臺,煩動畫片。”
祝尤将電視播到了新聞頻道。
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的,等他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爸和她媽正坐在炕桌邊吃飯。
祝尤躺在炕上,他一睜眼就看到炕桌的一條腿擋在眼前。
他坐了起來。
祝尤媽媽溫聲說,“餓了嗎?吃飯吧。”
祝尤點點頭,拿起筷子也跟着吃起來。
祝尤爸爸吃飯的聲音很大,像一頭野豬似的,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
他面前小半杯白酒,脖子通紅着。
祝尤吃完後又躺了下去,他感覺自己特別困。
但是沒等他睡着,就被他爸踹起來了,“操.你.媽.的,就知道睡,下地撿桌子去!”
祝尤一個機靈坐起來,快速的穿鞋幫他媽收拾桌子。
祝尤媽媽一聲不吭,對這種情況顯然已經見怪不怪。
祝尤家的房子很小,他是和他爸媽住在一個屋子的。
祝尤睡在炕梢,卷着被子靠着牆,中間是他爸,呼聲打得雷響,然後是他媽,睡得安安靜靜的。
窗外的月悄無聲息的滑到中央。
牆上的時鐘上,秒針刷刷的滑行着繞圈。
當鐘表上所有指針指向正上方,祝尤突然無聲無息的坐了起來。
祝尤爸爸的呼聲沒有停,祝尤媽媽的身形保持着一動不動。
祝尤的腿一下子垂在炕下,他沒有穿鞋,光着腳無聲的出門了。
屋子裏所有的物品都靜默的看着祝尤,沒有任何東西敢發出一點聲音。
祝尤打開門,穿過院子,打開大門上拴着的繩索,右拐,直直走進了那條窄路。
祝尤的光腳平穩的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時拂過地上探出頭來的雜草,雜草一縮脖子,任憑祝尤的腳邁過去。
祝尤一直來到河邊,踩在石板上,過河,然後爬坡,順着一條人踩出的小路往深山裏去。
不知何時,月亮從烏雲後露出半張臉。
同時祝尤的前面出現了一個人。
那個人和祝尤差不多的個子,身形單薄,衣服空蕩蕩的。
祝尤眼神空茫的跟着那個人,一腳一腳的幾乎踩上那個人的腳跟。
樹林裏突然傳來一聲布谷鳥的低叫,祝尤突然打了個哆嗦,一下子醒了過來。
他愣愣的看着前方的背影,那個背影仿佛沒有發現身後的異樣,依然往前走着。
祝尤的喉嚨裏梗了一下,發出一個單音,“範……”
但随即,他像大夢初醒一般,拔腿就掉身跑遠了。
他一開始只是下意識的往相反方向跑去,跑得時候才意識到害怕,他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裏。
但好在跑着跑着他漸漸辨認出來,借着月光看出前方自己家房子的瓦蓋。
他慌不擇路,過河的時候因為着急,腳底一滑摔在水裏。
他完全顧不上全身濕透,爬起來繼續濕漉漉的往家跑。
他一直沒敢回頭,他害怕。
跑回家的時候,發現大門是挂着的。
他弄了半天都打不開,最後忍不住哭號起來。
窗子亮出一抹昏黃,隐約聽見男人粗犷的叫罵聲。
但是很快屋門就開了,祝尤媽媽快速的跑出來,打開門放祝尤進去,“小尤,你什麽時候跑出去了?”
祝尤一下子紮進媽媽的懷裏。
祝尤媽媽抱着祝尤進屋,祝尤窩在媽媽的懷裏感覺特別的安心。
門鎖好了,燈滅了。
祝尤惴惴不安的縮着。
沒一會兒,他堅持不住,睡着了。
第二天祝尤在家裏呆了一天,現在是五月份長假,他不用去學校。
外界的消息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範西怎麽樣了。
晚上的時候,祝尤爸爸回來後,将一雙沾滿泥的黃膠鞋脫下來,摔在祝尤面前,“去刷了。”
祝尤伸手去拿黃膠鞋,但是一下子醒悟是要去河邊刷。
他立刻祈求的看着他爸爸,“爸……我不敢去……”
祝尤爸爸頓時臉都歪了,“不敢你媽.逼.?皮癢了是不是?”
祝尤不敢吭聲,拎了黃膠鞋出門。
但是路過廚房的時候,他看到水缸,立刻想到可以在家刷。
于是他端了盆,接了水,放在院子裏。
剛要把黃膠鞋浸在盆裏,一個陰影就籠罩過來。
還沒等祝尤擡頭去看,他的屁股已經狠狠的挨了一腳,“你個小王.八.犢.子,整景給誰看呢?他媽的你給我去大河刷,刷不幹淨扒你的皮!”
說完又送了一腳。
祝尤被踢的歪在地上,等他爸說完,祝尤重新拎起鞋,默默地去河邊了。
祝尤的心裏死寂一片,被他爸罵,被他爸揍已經不會讓他哭泣了。
但是他還會難受,甚至內心裏隐隐的憤怒。
也許也正是這憤怒,讓他産生了勇氣,讓他不再懼怕。
依然是半黑不黑的天,祝尤穿過那條窄路的時候忍不住擡頭往河邊張望了一下。
他其實心裏是怕的,怕那裏蹲着一個石頭似的人。
還好視野裏并沒有任何類似于人的身影,祝尤面無表情的蹲在河邊刷鞋。
他刷的既認真又心不在焉。
他控制不住的開始想範西。
以前傷心時,他們就一起來到這裏,不用互相安慰,只是單純的聽着河水的聲音,仿佛就被催眠了,忘記一切了一樣。
祝尤刷好一只鞋,将它放在岸上,轉身去拿另一只。
然而他卻怎麽也找不到另一只鞋。
他頓時心慌了。
刷鞋卻把鞋弄丢,他幾乎可以想見他的爸爸會怎樣暴怒。
祝尤站起身,順着河流的方向往下看。
天色太暗,水似乎都是黑的。
祝尤蹚着河,順着下游尋過去。
漸漸地,他不知不覺中就要走到前面的小橋處了。
祝尤猛地站住腳,他的腦子一下子想起祝尤媽媽的話,“就在河的下游,那個橋邊……”
祝尤不敢繼續走了。
他當然知道就算範西真的死在那裏,現在也不可能有他的屍體。
可是他還是回過身,回到那個石板上蹲着了。
天更加的黑暗,祝尤一動不動的蹲了很久。
他的腳很涼,因為之前浸過水,現在水分争先恐後的離開,順便毫不留情的帶走祝尤身上的熱乎氣。
祝尤終于動了動身,他伸展了一下發麻的腳,然後站了起來。
他擡頭望向遠處那片此時還很光禿的山。
因為秋天沒到,莊稼們現在還嚣張不起來。
祝尤想起很久以前和範西的聊天。
範西說,他去過那片樹林,就是那片隐在田地後面的樹林。
祝尤早就知道那樹林裏有些野墳,但是他從沒有走近看過。
範西說,他近距離的觀察過,那些墳的頂端壓着紙呢。
祝尤恍惚的仿佛聽見了紙片的嘩啦聲。
一陣風吹過,祝尤的胳膊上起了一層小疙瘩。
他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家的方向,因為這裏地勢矮,視野被一些栅欄和歪樹擋住了,所以他什麽也沒能看見。
但是他無所謂了,他只定定的看了會兒家的方向,就回過身,過了河,走上了那條硬擠在莊稼地裏的小路。
祝尤走了很久,他本以為馬上就可以到達那片小樹林,可是并沒有。
仿佛永遠也走不到一樣,可是祝尤依然毫不停留的往前走,簡直是着魔了一樣。
突然腳下一絆,祝尤摔到了地上。
祝尤的鼻子裏聞到小草的芳香,他感覺自己的肩膀上一涼。
祝尤沒有爬起來,只是緩緩地回過頭。
範西就蹲在他的身邊,低着頭認真的打量祝尤,就好像他并不認識祝尤一樣。
祝尤的心一提,但是緊接着他的眼眶就熱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他只是特別的想哭。
範西抓起祝尤擱在地面上的手,在祝尤的無名指上套了一個東西。
祝尤舉起手看了看,發現似乎是一圈頭發,只不過被弄成了戒指的形狀。
祝尤有些困惑的擡頭看範西。
範西卻站起身,轉頭看向更深的山裏。
然後他又低頭,沖着祝尤伸出一只手,仿佛是在邀請。
祝尤握住範西伸過來的手,被牽着坐了起來。
身子剛一離開地面,祝尤就感覺渾身一輕。
就像一個帶假發的人,在起身的時候卻遺落了假發一樣。
祝尤疑惑地回頭去看身後。
他的身後,祝尤閉緊眼,安詳的躺在地面上。
祝尤看得有些愣。
範西又拽了拽祝尤的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起來。
祝尤沒有再猶豫,撇下`身後依然躺着的自己,跟着範西站起來了。
範西什麽也沒有說,拉着祝尤的手,經過那片樹林裏幾座孤零零的野墳,往更深處的深山走去。
祝尤本來是冷的,但他很快就貼近範西的手,将身子挨在範西的胳膊上。
他們相攜着走遠,漸漸身形就隐了。
祝尤的身體卻還躺在原地。
他緊閉着眼,神色安詳。
露水染上他的眉,冰涼襲上他的身。
不過,他再也不會感受到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