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遭人眼睜睜看着蕭向翎沖進去,卻無法阻攔,又不敢進入。只得瘋了似的向着殿外潑水,一個個心急火燎,生怕三個人一旦死在裏面,自己的小命也要不保。

“蕭将軍,蕭将軍出來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衆人齊齊擡頭望去。

只見蕭向翎一身黑衣,大步從火場中沖出來。漫天火光燃在他身後,映得他長身威武,銀色面具下的神韻卓然。

身上披着的浸水鬥篷早已被他脫下來,裹着一個不知生死的人。而太子則被他單手背在肩上。

一身三命,仿若神祗。

衆人從未有此刻一般如此感受到劫後餘生的快-感,他們愣了幾秒反應過來,随即手忙腳亂地上前幫忙。

而匆忙趕來的顧淵聽說自家殿下也在火裏,二話沒說剛要沖進去,就看見了裹着江嶼跑出來的蕭向翎。

“是……七皇子府上的侍衛。”蕭向翎放下鬥篷裏的人,啞着嗓子對顧淵說道。

顧淵神色一頓,幸好相伴多年早就對江嶼的秉性有所了解,便急忙說道,“請将軍先送他回宮,我去尋太醫。”

七皇子宮內。

蕭向翎把江嶼放在偏殿的小榻上,悶咳了幾聲。

江嶼的狀态十分不好。

本就蒼白的皮膚現在更是毫無血色。嘴唇幹裂,雙目緊閉。

指甲、領口、嘴角、耳郭處盡是灰黑的煙燼,一席白衣早就辨不清原來的顏色,渾身上下有多處灼燒的傷口,連呼吸和心跳都微弱至極。

或是随着掙紮的動作,胸前那塊血玉露到了衣領外,經過烈火的灼燒顏色更加鮮亮,有一種妖豔而惡意的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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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向翎盯着人毫無防備的昏迷姿态,情不自禁地走近,繼而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撫上江嶼胸前那枚玉石。

冷極了。

相觸的一瞬間,似是有強烈的情感傾閘而出,順着交接的一點迅速蔓延開來,傳至四肢百骸。

而被刻意壓制住的往日記憶一-股勁地沖向腦海。

——暴雨、鮮血、和那倒在地上,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的人。

蕭向翎下意識握緊拳頭,由于用力繃着,關節都有種近乎偏執的蒼白。

他不能死。

除了記憶中那次刻骨銘心的刺痛,蕭向翎再未有如此強烈的執念,想讓一個人立刻醒過來。

而距離那次,已經數不清過去多少個春秋了……

他在哪呢。

蕭向翎合上眼睛,微微嘆了口氣,将手伸進自己胸前的外衫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個樸素至極的黑色香囊,封口處系着的線頭早已被磨得黯淡,幾乎就要斷裂。

“蕭将軍,太醫來了!”

顧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蕭向翎飛速将香囊揣進懷內,再轉過頭來時,面色已與平常無異。

蕭向翎心急得很,甚至沒注意到太醫是跪在塌邊給江嶼診脈的。而普通的皇子侍衛則定不會有如此待遇。

“如何?”他問道。

太醫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他轉身向蕭向翎拱手道,“回将軍,七殿……七殿下府上的這位侍從燒傷嚴重。由于窒息吸入的灰煙已入心脈,渾身上下也有多處燒傷,感染的風險極大。”

蕭向翎牙關緊緊咬着,定定注視着那榻上躺着的人。

“這種傷勢本該是致命傷,但奇怪的是……”太醫繼續說道,“似乎有一種溫和的氣血流在殿下……殿下府上侍衛的經絡中,似是有休養恢複之效。”

“而至于他能不能醒過來,醒來之後恢複到如何……這個恕臣無法保證啊。”

蕭向翎始終面朝江嶼站立着,對于太醫的答複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

太醫拱着手塌着腰,也不敢退下,甚至不敢擡頭看這位将軍的眼睛。

傳聞北疆大将軍殺伐果斷,沙場上一柄重劍無堅不摧,一往無前,可以一敵萬。金錢、權力、美色,什麽都入不了他的眼。

而他此刻就在這沉默一站,太醫只感覺自己心肝都被吊了起來,小腿都在微微打着顫。

顧淵見蕭向翎遲遲沒說話,便對太醫打了個手勢,兩人一同走了出去。

他向着太醫深深鞠了一躬,道,“剛剛您在蕭将軍面前所言七殿下病情,可是真實情況?”

“不敢有假。”太醫回禮道,“我定全力救下七殿下,往後一日三次藥羹,還是要麻煩小公子細心照料才是。”

“但是……”太醫欲言又止,“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為何要在蕭将軍前,稱殿下是侍衛呢?”

顧淵一愣,随即略顯疲憊地勾了勾嘴角,“這個在下也不知,或許殿下覺得如此……有趣吧。”

“……”

“他今年十七,還未及弱冠。”顧淵輕聲嘆道,“還是個孩子啊。”

與此同時,皇宮內。

這些天接連不斷發生的事情,使皇帝鬓發似是在一夜之間變白。

他已經年近六十,為國事操勞一生,縱是再精明幹練,終究難抵逝者如斯夫。

他單手扶着額頭,靠在龍椅上,目光渾濁,像是随時都可能會睡着。

而大殿下方,只有夏之行一人拱手站着。

“夏愛卿啊,你跟随朕……也有二十多年了。”

夏之行渾身肌肉一僵。

他本以這個節骨眼上,皇上召他來是為了宗卷一案以及太子殿起火的事情,卻不想卻要以這樣一句不明不白的話開場。

君王心,不可妄揣。

他跪伏在殿上,說道,“臣跟随陛下二十餘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鑒,今後也必定誓死追随陛下。”

“起來吧。”皇上瞧了一眼跪着的人,長舒一口氣,道,“跟朕聊聊往事吧……”

“陛下……請講。”

“愛卿覺得,朕賜死若楊貴妃,可有何不妥?”

夏之行當時冷汗就淌了下來,惶恐道,“陛下秉公執法,大公無私,并無不妥之處。”

皇上微微搖了搖頭,渾濁的目光穿透宮門,似乎又看到了幾十年前,兩人初見的時候。

那時他正值壯年,私服去北疆尋訪,一眼就瞥見了騎獵場上飒爽英姿的北疆公主。

她不似中原女子一般溫婉柔弱,獵獵寒風吹起她勝火紅衣。她在馬背上拉滿弓弦,似是随手一射。

正中靶心!

當時的皇上卻只覺這一箭,直直射-進了自己心裏。

“朕聽說,江嶼并未死于那宮宴上的鸩酒,今日太子殿失火之時,還曾沖進去救人,可有此事?”

他并未給夏之行答話的機會,卻是一笑,那笑中浸着蒼涼,又蘊着濃濃的自嘲,“朕的太子殿中起火,衆皇子、侍女奴仆竟無一人敢舍命相救,卻只有他。”

他笑聲漸大,“竟是他啊。”

皇上笑得眼淚都沁了出來,夏之行跪在下面抖成篩糠。

“不愧是若楊的兒子啊,縱使若楊從未養過他,那倔強的脾氣與秉性,卻是一模一樣的。”皇上說着,有幾分感傷的意味,“夏愛卿你說,若楊忌日當天,鸩酒毒死了丞相,江嶼當時口吐黑血卻完好無損。而今日朕的太子殿又起火……”

“是報應嗎?”

“陛下聖明!”夏之行喊道,“切莫聽信因果報應等邪術言論。陛下心系百姓蒼生,定會龍體安康,朝代萬年昌盛。”

皇上默聲了好久,這才從往事中漸漸回過神來,他繼續問道,“不提此事了。給朕說說太子殿起火一案,情況如何?”

“啓禀陛下,太子無恙。火勢明顯是有不軌之人刻意為之,微臣還在徹查。只是……只是起火同時,竟是在七皇子殿內發現刺客!幸而七殿下當時不在殿中,這才幸免于難!”

刺客!

皇上猛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宮宴上的鸩酒明顯是有人故意加害江嶼,而江嶼并未毒死,那人定不會善罷甘休。

太子殿起火案表面上是針對太子,但實際上正是把所有注意力與人力調到太子殿中,使江嶼殿中無人注意,從而派出刺客暗殺。

一箭雙雕。

皇上心下一緊,怒道,“刺客可否捉到?他如何招待?”

“回陛下,那刺客膽大包天,無論如何用刑都封口不談,非說……”夏之行語氣一頓,“非說要親眼見陛下,才能招供。”

“把他帶上來!”

跪在殿上的刺客已經被嚴刑逼供得奄奄一息,從宮門口到大殿中央,拖出了一條粗長的血跡。

“跪下。”押解他的士兵說道。

但其實并沒有提醒的必要,畢竟他已經站不起來了。腿或許是斷了,軟趴趴地垂着。

“你要見朕?有何話說?”皇上威嚴問道。

那刺客卻是不再說話了,垂着頭,亂糟糟的頭發下隐着一張毫無生氣的臉。

“陛下問你話呢,裝什麽聾子!”一旁的士兵見狀,又要拳腳相加,卻被皇上一個手勢攔下。

皇上從龍位上走了下來,站到那刺客身前。

“告訴朕,是誰派你來刺殺七皇子的,朕饒你不死,還可保你家人平安富貴。”

那刺客卻是突然發出異常尖銳的笑聲。他擡起頭來,露出肮髒而又猙獰的面孔,惡狠狠道,“家人,我早就沒有了家人!”

皇上揮手表示無妨,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家人正是在疆北與中原的戰亂中死去,而罪魁禍首正是那私自通敵的若楊公主!”他咬牙切齒道,“若不是她虛假作勢,暗中叛國,哪會有那麽多人死于非難。她該死!該死!她兒子也該死!”

皇上眼睛危險地眯起來,俯下身去,“我再問你最後一遍,是誰指使你來的?”

那刺客仿若瘋了一般,喉嚨中發出無意義的狂吼,随後竟是轉身蓄力撞向一旁的廊柱,卻被士兵一把攔下。

“你若不坦白也無妨,你雖然沒有家人,但陛下依舊可以一根根剁下你的手指,一寸寸挑斷你的筋脈,讓你生不如死。”士兵恐吓道。

那刺客面色明顯白了一下。

皇上揮揮手不置可否,随後竟是直接轉身走回龍座。而士兵也拽着那刺客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刺客突然迸發出尖銳的喊聲,“不要,不要這樣對我,陛下,我說!我說!”

皇上腳步一頓,卻依舊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繼續向前走着。

“是蕭将軍,是蕭向翎派我來的啊皇上!皇上明察,不關小人的事情啊!”

氣氛瞬間跌落冰點。

“蕭向翎”這三個字宛如平地上炸起的驚雷,所有人倏然色變。

皇上幾乎要站起身來喝止,而極度震驚之中,那士兵的手竟是無意識松了一下。

就在那毫瞬之間,那刺客竟是縱身跳出,撥開壓制在自己身上的手,用力向柱子上撞去。

剎那間,鮮血四濺。

“快,快清理幹淨,莫要驚到陛下。”周圍士兵匆忙喊着,下面亂成一團。

而皇上還未從剛剛蕭向翎大逆不道的事中反應過來,又被濺了一身鮮血,着實驚得不淺。手指和面部都在不由自主地發着顫。

宮宴那日蕭向翎的缺席,上朝當天蕭向翎反常地放棄太子伴讀一職,要求伴讀七皇子……

一切離奇的事情似乎都有了解釋。

“蕭向翎……”皇上顫着呼出一口氣,“蕭向翎……”

“把他給我綁過來!”他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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