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蕭向翎把江嶼送回寝殿時, 天已經接近破曉。此時對方已經完全冷靜下來,告別時唇角還挂着那種不冷不熱的笑意。

仿佛剛剛怒極揮劍的不是他,發瘋咬人的不是他, 仿佛剛剛一切的事情都沒發生過。

曉光乍現,蕭向翎也已經沒了回去睡覺的心思, 幹脆順着後山上的小路蜿蜒走着。

落雪後的山林安靜得不似人間,連皇宮內的喧嚣聲音似乎也一并遠去。

路旁偶有落雪的枯樹枝,他便下意識走上前去, 手輕握上那泛涼的枝幹。

剛剛在祠堂中,江嶼問他:下一步要如何走, 是否還要出發去尋那位故人。

要去哪找?

可他又如何能知道?

江嶼被追殺的當晚, 宮牆路邊擦肩而過的一瞬間, 他曾以為他找到了人。

初見時, 對方頸上那玉石完全令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連開口的聲音都微微發顫。

他找了那人有多久?

三百多年,無數個日夜。

久到找人不過成了四處周游的例行公事,甚至已經不抱什麽期望,不摻雜什麽幻想。

久到那夜的雨聲漸消,滿地駭人的血跡都不似今生。

但又太不像了。

這人處處設防,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不惜将身邊的人都納進嚴絲合縫的算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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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江嶼身上, 看不到一點曾經那人的影子。

于是他從潛意識裏開始懷疑、排斥, 不願他們是同一人。

但他們又那麽像。

江嶼時而沖動莽撞,時而圓滑詭詐。他可以心狠到玩弄人心,也可以堅韌到十年如一日地隐忍,也會為了那一絲情意,不顧安危沖進火場中救人。

是徹底矛盾的一個人。

若真的是他……

嘎吱一聲, 樹幹在他手中斷裂。

而待他再擡起眼時,瞳孔中卻摻雜着一絲猩紅,像是隐忍到極致的一匹野狼,眸中充斥着絕望又迫切的光。

牢中。

江馳濱被關在這裏已經有半旬之久,處決遲遲未落。

但畢竟是皇子的身份,牢獄生活也并不差哪去。三餐飯食都是府上人特意送過來的山珍海味,連牢內地面都鋪上了一層厚實保暖的毛毯。

而他本人卻像是瘋癫了一般,每天晝夜颠倒,送來的飯菜根本不吃幾口。開始的幾天尚且掙紮吵鬧,偶爾向前來送飯的人打探外面的情況。後來便是整個人雙目放空,安靜得一動不動,只是偶爾迸發出幾聲極其凄厲的笑意。

他在牢中晝夜不分想了四五天,也沒搞清自己的計劃是在哪裏出了岔子。

此事他可謂辦得極為謹慎,了解真相的人一只手能數得清楚。

那下毒與栽贓蕭向翎的侍女更是他精挑細選,與她以兄長性命為籌碼,本應是毫無差錯。

是他親眼看見江嶼喝下了那壺酒,而對方卻安然無恙;而自己并未給丞相下毒,對方卻毒發命斃當場。

是江嶼,他從一開始,從宮宴當晚就識破了自己的計劃!

他指尖狠狠刺進拳頭中,甚至紮破皮肉,滲出了血跡。

到底是為什麽!

他不得不将事情一遍遍在腦內回放,一個個審視自己身邊的人,被迫去懷疑自己曾信任的心腹手下。

他機關算盡,為的不過是讓江嶼在他母妃忌日當天中毒而死,好順勢重翻舊案,将太子扳下臺。

為的不過是殿上那九五之尊位。

可如今,別說儲君之位,就連性命都堪憂。

懸在頭頂遲遲未落的鍘刀最為致命,因為那會逼瘋人的神智,讓人沉浸在沒有盡頭的恐懼與懷疑當中,再沒有了鬥志與勇氣。

他又怎會不瘋?

腳步聲從暗廊另一端傳來,由遠及近,不疾不徐,卻令人抓狂。

他麻木地擡起頭,冷冷望着牢外的一把明火。

來人一身白衣,手握折扇,舉手投足間透露着無邊的溫潤儒雅。

那人腳步停在囚室門口,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落魄的身形。

“太子殿下。”門口的獄卒皆行禮。

太子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目光卻始終鎖在地上的人身上。

“……哼。”地上的人擡起眼皮,冷笑,“來看熱鬧?你算什麽東西。”

太子面上的溫和儒善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冷漠而鄙棄的面孔。

他沒理會地上那人的挑釁,只是沉聲道,“北疆殘黨作亂,我會率軍出征,不日即将啓程。”

江馳濱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一愣,“怎麽不是蕭向翎?”

“有人舉薦了你,父皇說,你與我一同前往。”

江馳濱實打實地僵在了原地,他的雙目陡然睜大,滿臉不可置信,随即又欣喜若狂,幾乎要從地上爬起來。最後卻又強硬收斂了嘴角的笑意,神情陰暗狠厲。

“你是想這路上殺了我是不是。”他聲音顫抖,雙目通紅,“天下人皆知你是仁厚儒雅的太子殿下,卻沒人知道你做過的那些肮髒事情,十七年前……那時候我就不該幫你包庇,就該把你的真面目撕開展示在天下人面前。”

“十七年前,是你非要心軟留他一命,而後又對他百般縱容。十七年了,你這兄弟情深的戲碼還沒演夠嗎!”

話說到一半,他又開始發出不自然的尖銳笑聲,仿佛嗓子被卡住一般,“可他知道什麽,他若知道你曾經做的事情,會有多恨你。你不傻,可你為什麽,一定要一直護着他。”

他良久才止住笑意,像是徹底瘋了一般,壓低了聲音,眼神中閃着極致的光彩與恨意的快-感,“江嶼他不喜歡女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感受到太子身體一僵,笑意便更濃重了幾分,“我看得出,你喜歡他,他卻不喜歡你,真是可憐。”

太子臉上有着一閃而過的怒意,卻轉瞬間被冷漠遮掩。

他強壓着怒火,直到平穩的氣息略有顫抖,修長的手指緊握成拳。

“你那漂亮的公主太子妃也很可憐。”江馳濱繼續笑道,“而太子殿下你也真是心胸寬廣,不久前還聽說你在慫恿父皇給江嶼找個妻室,最後怎麽沒了音訊,是不是被江嶼給推了?”

太子越是不說話,他就嘲得越起勁,“你說說看,人家江嶼都知道,不喜歡的東西要推開,而你怎麽就從來不懂這個道理。”

這話便是另有所指了。

沉默良久,太子卻終究沒吭聲,也沒反駁,只是轉身要離開。

卻又被江馳濱陡然叫住。

“話還沒說完,太子殿下怎麽就先走了呢。”他笑道,“話說到十七年前,你身邊養的那條狗,還在你周圍亂吠嗎?”

良久,太子只是沉默着搖了搖頭。

但卻令人覺得,這搖頭并不是否認對方的問題,而只是單純地表達無奈,亦或是不想回答。

他轉身離開,半路回頭看了一眼。在晦暗的牢火中,輕輕吐出幾個字。

“北疆戰場上見。”

而那一向溫和的目光中,卻是透露着明顯的殺意。

數月過去。

冬至,雪下了一場又一場,江嶼府上的三盆火爐變成了四盆。只是站到門口,便能感受到那撲面而來,甚至令人窒息的熱氣。

江嶼身體恢複得很好,顧淵整天琢磨着怎麽讓膳房做點滋補的餐食,給他們家殿下送過來。

而江嶼那一向蒼白的臉,也好不容易沾了點血色。

這段時間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

魏王做得輕松得很,沒有饑荒,沒有刁民鬧事,大小事情都被別人處理得妥帖,江嶼不過偶爾翻翻文書,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鬥米的事情。

北疆戰事反複,捷報常有,奈何北寇狡猾,總是清繳不到根源。

皇上最近龍體還算安好,看那矍铄的精神氣,再撐幾年也不成問題。

除了偶爾在堂院內練劍,江嶼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斜靠在塌上,看顧淵上次帶回來那些民間雜事,偶爾摻雜着幾本動作畫本。

雜事中提到不歸山,他便總能想起自己頸上的玉,以及纏繞多年的那些詭異夢境。再深入去想,便是在山洞中試圖向蕭向翎探尋不歸山傳說,而後心血來潮問的那一句話。

他問:“那傳說中的鬼,是否就是蕭将軍你?”

對方自然是搖頭否認。

但若細想,卻終究有些不對。話問出的一瞬間,對方卻像是認真思索了片刻,随後才極其輕地搖了搖頭。

輕得像是随意的敷衍,又像是刻意在隐瞞些什麽。

現在回憶起來,蕭向翎對山上的地形也是熟悉得不尋常,對兩個位置隐秘的山洞都了如指掌,并不像是第一次前往此處。

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而今竟也對不歸山好奇了起來。

念及此,腦中卻又有一映像始終肆意地向外鑽——是那冬日初雪的深夜,披在身上的一件厚實的裘衣。

自從那日二人交手後,便是許久未見了。

雖說平日裏二人并無什麽見面的契機,但江嶼卻總是覺得,對方像是有意在避着他。

畢竟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雪白的裘衣,卻愣是不聽話似的往腦海裏鑽,讓人心煩。

“備駕。”江嶼啪地一聲放下手中的書,對顧淵吩咐道,“去夏大人處。”

宮路上的積雪已經被清理幹淨,步辇內卻依舊泛着冷,時不時有風吹進來。

顧淵坐在江嶼身邊,為他蓋上了那件雪白的裘衣。

“顧淵。”江嶼斜靠在車壁上開口。

顧淵一愣,平日裏江嶼對他說話向來是徑直吩咐,很少有叫了個名字卻沒有下文的情況。

“殿下?”

“突然想起一事。”江嶼慢聲道,“我與蕭将軍出行去不歸山時,我騎的那匹馬,可曾由他人經手?”

顧淵順着裘衣的手微微一頓。

二人走的時候分別駕兩匹馬,回來的時候同乘一匹,他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當時卻并未多問。

而自從兩人不歸山回來,都已數月有餘,他不知江嶼為何會突然提起此事。

而江嶼的神色看上去卻又輕松散漫,似是對結果完全不在意。

“馬匹是夏大人從衆馬駒中挑的,體力、體型、性情都較為合适,随後是我牽過來的,可有……什麽不妥?”

“并無不妥,只是随便問問。”江嶼笑道。

他一邊說着,一邊似是随意側頭,目光打向顧淵的眼中。

黝黑的眸子中映着兩個人影,共騎一匹馬上,而二人距離極近,舉手投足間似有親昵之态。

江嶼錯開目光一笑,顧淵這是害怕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呢,大概還在将曾經那些莫須有的暧昧謠言耿耿于懷。

“那你知道我為何與蕭将軍共駕一匹馬回來嗎?”提到蕭向翎,江嶼心情似是忽然變好,難得地多說了幾句玩笑話。

顧淵看着江嶼略微彎起的眼角,試探道,“殿下那匹馬……出了什麽問題?”

“這倒是沒有。”江嶼眸中滲露幾分意味不明的淺笑,“是因為蕭将軍他……”

——铿

話音被驟然響起的刀劍聲打斷,顧淵挑開車簾一看,車辇此時竟是路過了将軍府上。

“最近事情好不容易消停下來,倒是有很多人上趕着到将軍府去虛心求教。”顧淵解釋道。

“嗯?”江嶼也擡起眼皮看過去。

只見院門開着,裏面圍着一小圈人,蕭向翎和另一個身着常服的青年人站在中央,二人似是在切磋劍術。

顧淵總覺江嶼這聲“嗯”有種說不清的味道,卻只當是他與蕭向翎素來關系不和,一邊催促着步辇快點經過,一邊試圖岔開話題。

“話說前幾日路上遇見夏大人,他還說殿下寝殿中實在是太熱了,不然他……”

“如何求教?”江嶼挑了挑眉,竟是又把話題繞了回來,非要刨根問底。

顧淵後悔嘴碎說了那麽一句,只能硬着頭皮解釋道,“這是有不少人仰慕蕭将軍常勝的大名,提劍來請求切磋,實則是求指導,這幾日人也是越來越多。”

江嶼竟是一直未落下視線,薄薄的眼皮在上方折成了一個極淺的褶皺,只是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卻也俊俏又乖張。

他看見蕭向翎站在院落中央,手中沒拿那把沙場上常用的玄黑劍,卻是換了一把相對普通的鐵劍。

而似是由于教導的性質在,一招一式總缺了點味道,像是在刻意收斂着速度與力度。

可即便如此,對面那人還是應接不暇,不一會就氣喘籲籲。

顧淵看着江嶼的臉色,簾子降也不是,舉着也不是,便僵在了遠處,全等江嶼發話。

卻不想對方竟是看得津津有味。

車辇經過并無多大聲響,盡數被院落內的打鬥聲掩蓋過去。

但蕭向翎卻似是察覺到門外的目光,轉頭看去。

二人目光又猝不及防相對。

蕭向翎只是微微喘着氣,臉上依舊戴着那密不透風的銀質面具,卻有幾滴汗水順着微微仰起的下颌淌了下來,正好回轉在凸起的喉結中央。

“放下。”江嶼錯開目光的同時輕聲開口。

車辇側簾應聲而落。

又行了十餘米遠,車辇卻猝然停住,甚至高度也降了下來。

顧淵便直接走出去查看。

只見蕭向翎一席黑衣立在道路中央,脖頸上還有未來得及擦幹的汗珠。

他微微一拱手道,“身為皇子伴讀一職,除了例行上朝,數月不曾相見,乃是在下失職。正巧不久前在下幸得一壺佳釀,而今殿下願意屈尊光臨寒舍,在下冒昧邀請殿下前往府上飲酒。”

這步辇明顯只是路過,卻被蕭向翎說成是“光臨寒舍”,愣是叫江嶼找不出拒絕的理由。顧淵想給自家殿下找個拒絕的臺階下,便說道,“蕭将軍盛情我家殿下心領了,只是殿下此行本是想去……”

不想江嶼卻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顧淵整個人在步辇外,這一動作,便是只有一只手從簾內伸了出來。

那手指修長且幹淨,卻冰涼得如檐角蒼白的一捧雪。

“确是有失職了。”清冷而好聽的聲音從車辇內傳來,“改日請父皇把這虛職撤了吧,蕭将軍現在風頭正盛,不比剛進京城時候招人排擠,便也不需這閑職。”

江嶼說着,竟是從步辇中走了下來。右側手臂較左側微微夾緊了一些,顧淵便知道這是随身暗配着軟劍的緣故。

青年人容貌終究易變。數月過去,江嶼身體恢複極好,又是高了幾分,蒼白的面上多了幾分人氣,更顯得眉眼如畫,清秀俊朗。

“也的确是有些冒昧了。”他随意補了一句,垂眸間眼底的冰雪似是消融了幾分,便又是那副極有迷惑性的溫順表情。

“還請殿下能給在下一個贖罪的機會。”蕭向翎雙手作揖狀并攏,卻只是微合了胸腰。

“那便不辜負将軍好意。”江嶼回身對顧淵說道,“你先去夏大人府上通禀一聲,好言相勸幾句,就說我路上有事情耽擱了,還請他別生氣。”

顧淵嘴角略有抽搐,直覺此事難辦,卻只能應下來。

江嶼随即向将軍府大門邁去,之間剛剛院落中的衆人都不見了蹤影,只剩下滿地斑駁的劍痕。

“見殿下來,他們便先離開了。”蕭向翎解釋道,随即在江嶼身後關了大門。

蕭向翎是江嶼府上的常客,但這卻是江嶼第一次來将軍府。

裏面布局陳設與自己府上截然不同,偌大的空間只擺放了一榻一案一椅,案前正對着窗。

窗沒關,而從座椅的角度向窗外望去,正好能見到院落中那棵蒼勁的松樹。

案上宣紙被那玄黑劍壓住一角,被窗縫透進來的風吹起,倒是給人幾分安寧之感。

劍與筆墨放置在一處,江嶼竟不覺得違和。

他見蕭向翎沒急着收,便信步走上前去看。只見泛黃的宣紙上寫着幾個字:雪覆年關,不見蓬荜增色;幾經遲暮,何問是一句沒寫完的詩。

之前見過蕭向翎的真容,覺得極為俊朗,而字亦是剛勁有力,筆鋒豪放,不熟分毫,當真有見字如晤之感。

忽然想起,蕭向翎在民間的傳說是文韬武略,江嶼便不由得好奇問道,“蕭将軍還會提詩?”

“稱不上提詩,在北疆打仗時候着實無聊,偶爾寫寫罷了。”

在江嶼看字的間隙,蕭向翎竟已多生起了幾盆火爐,本是适宜的室溫變得燥-熱起來。

蕭向翎走到江嶼身前,微微向前俯身,袖口自江嶼眼前掃過,随後竟是伸手關了窗。

瞬間沒了窗縫間滲進來的涼意。

“這句話後面是什麽?”江嶼問着。

“殿下覺得應是什麽?”

江嶼饒有興趣地盯着那宣紙看了許久,身體放松地斜靠在桌案上,沒什麽防備之意的目光垂着,整個人像是完全沉浸在那句詩當中。

但若仔細觀察,他的右手臂依舊較左邊緊上一些,似是長年累月形成的習慣。

江嶼盯着桌案,蕭向翎卻只看着江嶼微垂而放松的眼。

“不知。”良久,江嶼卻只是給出這樣一個意味不明的答案來,“想不出。”

他繼續說着,“這前半句,像是說落雪天,一個人在等朋友,而對方卻遲遲沒有來。而後半句,幾經遲暮……”他猶豫片刻。

“倒像是一個人活了太久,嫌膩歪。”

靜默了片刻,蕭向翎卻是忽然笑了一下,“有道理,不愧是殿下,解詩都與常人不同。”

說着,他從火爐旁取來了一壺清酒,習慣性地用手背在酒壺外側探了探溫度,随即将兩只酒盞分別擺在桌案兩側。

“桂花釀。”蕭向翎只解釋了三個字,随即給兩盞滿上。

清冽的液體從壺口中傾倒而出的一瞬,醇厚的酒香便撲面而來,濃而不烈,其中摻雜着些淡淡的桂花香氣,仿佛置身花海。

杯盞輕輕相觸,蕭向翎将其一飲而盡,而江嶼卻只是輕抿了一小口。

他酒量并不差,卻不想在這裏喝太多。

“與他人不同?那他人又如何解這句詩?”江嶼放下酒盞,垂眸問道。

蕭向翎輕笑,随後取下了那枚銀質面具,随手放在一旁,挺拔的鼻梁與眉骨便因此顯露出來。

“相較于殿下,他人所解只是多了幾分情意,聽上去卻是大相徑庭。這‘雪覆年關’,被解成每年春節當天,家家戶戶皆在團圓,但這人卻是孤身一人,他所期待的……朋友,并沒有如約而至。”

“幾經遲暮。”似是想到江嶼剛剛的解釋,蕭向翎眼中笑意更甚,“道是這人活了太多年月,早已對世事麻木無感,包括等他的朋友,也沒了什麽執念。”

江嶼執盞的手輕微一頓。

屋內溫度對他來說正适宜,脫了厚重的裘衣,一截手腕便從那潔白的袖口中透露出來,腕骨被薄薄的皮肉緊緊包裹,顯得細瘦而分明。

“也有幾分道理。”江嶼說着,“那蕭将軍如何看,你的想法跟‘他人’是一樣的麽?”

“是。”蕭向翎回應。

“那看來是我過于薄情了。”江嶼嘴角微彎,抿了四五次,這一盞酒終于見了底。

二人雖是長久沒見面,卻也并沒什麽可聊的。

總糾結那兩件案子終究顯得不近人情,近日政事除了北疆一直打不下來那幾仗,也沒什麽大風大浪,而若談閑事,就更是一個字也談不出來。

他們便不說話,只喝酒。江嶼目光喜歡盯着窗外的那棵松樹,倒像是有些年頭,即使被細雪壓着,依舊蒼勁挺拔。

江嶼自小就不是很喜歡酒的味道,只感覺那液體一路向下,燒過喉管和胃,辣得難受。雖然渾身發熱,卻不免有些暈眩,容易誤事。

但這桂花釀竟是不同,喝進去只覺得暖,并不覺得暈。他也不自覺多飲了兩盞。

一壺酒見了底。

“蕭将軍近日似是很忙。”江嶼開了個話頭。

“京城的武将名不虛傳,虛心好學,倒是有不少來我府上想找我切磋。”蕭向翎說道,“但若是殿下找,我必是不忙的。”

話中還是一如既往地圓滑。

“怎麽只用那把輕鐵劍?”江嶼目光又掃到了案角的玄黑劍上面。劍柄的繡紋已經摩擦到幾乎看不清楚,卻又為這把劍平添了些極為殘忍與厚重的質感。

“對他們的話,我還不需要。”蕭向翎如實回答。

“那對我呢?”

蕭向翎詫異擡眼。

江嶼眼中沒帶着笑意,不像是在玩笑,但這句話又着實問得莫名其妙。

他便沒答。

“在府上待久了着實難受。”江嶼起身,揉了揉僵直的手腕,“不如有勞蕭将軍也與我切磋一番,順帶着求點指教,如何?”

“好。”蕭向翎果斷應下。

江嶼極其熟練地從右側袖口中掏出那把軟劍,随即轉身擺好了進攻的起勢。

蕭向翎随在他身後出門。

他手中拿的是那把玄黑色的重劍。

二人從未認真地交過手。

第一次是在房檐之上,江嶼被束着手,卻搶有先機,二人僵持片刻。

第二次是在那雪夜裏,江嶼神智盡數被擾亂,只是不管不顧地一味進攻,被對方一把挑了劍。

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正常的一次。

論力氣與體型,江嶼自是比不上對方,但若在身法的柔韌與敏捷上,或許要比蕭向翎更勝一籌。

蕭向翎拔劍出鞘,颔首道,“殿下先請。”

話音未落,江嶼的身體已經迅速向前沖出,足下輕快,連一絲清雪也沒踏起來。

對方舉劍格擋,側身滑步以對。

而那雙劍相觸的瞬間,卻并未發出多大聲響。道是江嶼這一劍表面氣勢洶洶,實則只是裝做樣子,聲東擊西,落地的瞬間立刻轉身挑劍,劍意如蛇一般柔韌狡猾,直指對方喉嚨。

而蕭向翎卻沒從手上接這一劍,剎那間腳下微動,只是在江嶼腿前微微阻了力,便使這劍意消退大半。

伴随着清脆的兩聲響,江嶼手中的軟劍再次被挑飛,落到一旁的空地上。

“太急了。”蕭向翎評價道。

劍被挑飛,江嶼臉上絲毫不見頹唐之色,眸中竟是放着光。

“再來。”他微喘着開口。

他完全按照剛剛的套路進攻,只是這次出劍前腳下邁得更開,便于閃動。

而蕭向翎此回,竟是用劍尖徑直抵住了他的劍。

看上去只是輕輕一點。

但江嶼卻覺得劍仿佛刺進銅牆鐵壁之中,再也無法前進一分,而後便是洶湧如潮水的力度回擊而來。對方的劍法像是深不見底的汪洋,無論他如何出招,都有無數種方法來破解,教他連試探底線的機會都沒有。

“太瘋了。”軟劍第二次被挑飛後,蕭向翎說着。

“再來。”江嶼不服,劍一次次被挑飛,卻始終堅持用一個路子進攻,任由對方換着法子破解。

來往了數十次,江嶼的手臂已經酸麻脹痛,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而蕭向翎也始終沉默應對着,沒有開口。

他再一次出劍。

而這回,蕭向翎并沒急着挑劍,而是順勢借力将江嶼的劍身前移,只是将其向左擺了幾寸。

劍走到了極致,江嶼才反應過來,對方這是在帶他出劍。

“不偏一毫,不遲一瞬。”

蕭向翎一邊說着,一邊勾住江嶼持劍的手臂,用力往自己的方向帶。

帶過的一瞬,江嶼頭上系的發帶飄在半空,最後竟是打了兩個彎落下,末梢恰好掃過蕭向翎眉間。

只是綢帶的質感,卻只覺有些癢。

蕭向翎指間微緊,攥住江嶼手臂的力氣便大了幾分。

雖然腳下有幾分狼狽,但江嶼卻立刻頓悟到了自己之前的問題所在。他并未停歇,而是再次出劍。

他凝神于劍尖,将那不确定因素穩在了最小的範疇,從足下到腰間,身體急速向前。在那一瞬間周遭的景物都倉促略過,全身都只專注在對方那玄黑的劍身之上。

又有兩聲脆響響起。

劍從手中飛出,铿然落地。

江嶼想轉身去撿,卻瞬間僵在原地。

這次飛出去的那把劍通體玄黑,落下去的響聲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重上幾分。

是蕭向翎的劍。

江嶼舉劍站在原地,由于喘息肩膀劇烈地起伏着,額頭淺淺地滲出一層薄汗,握劍的手指卻冰涼。

挑飛了對方的劍,他卻并未對此感到興奮,只是沉默地看着對方俯身将劍拾起,随後輕聲說道,“你是故意的。”

“此事急不得。”蕭向翎并未正面回答,“剛才你那一招劍走偏鋒,之前的失誤都沒有再犯,我若是反擊,你會受傷。”

江嶼卻只是一嗤,“傷我也受慣了,就那麽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蕭向翎神色中似是有些無奈,“只是不想。”

不想傷到你。

末了,他又補上一句,“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時奉陪。”

江嶼雙眉微微擡了擡,似是有幾分審視的意思,随即卻是十分随意地一笑,“将軍府上的桂花釀果然名不虛傳,是我剛剛喝得有些多了。”

随後也是回身微施了個禮,“今日多有打擾,只是夏大人或是還在府上等我,再遲些便真是要生氣了。”

蕭向翎把人送到門口,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在路中漸行漸遠。或是由于乏了,足下有幾分虛,但卻并不顯得促狹。

不知站了許久,直到乍覺有些涼意,他才關上了門。

江嶼并未打算去夏之行府上,而是順着自己來時的方向緩步走着。

半路上卻遇見了剛從夏府回來的顧淵,

“殿下怎麽才回來?”顧淵看見江嶼面色泛着些許潮紅,靠近了還能聞到一絲桂花釀的香氣,語氣間便多了些許責怪,“太醫都說不準殿下飲酒,殿下還飲了這許多。”

“怎麽從夏之行那回來,還把他大事小事都要操心一遍的性子學了來。”江嶼笑道,“可有要事?”

“沒什麽要緊的事,夏大人主要問過了殿下的身體狀況,便聽說殿下在将軍府上飲酒……”

“不妨讓我猜猜。”江嶼側頭笑着,“他是不是說:殿下現在還服着湯藥,卻還敢跑去飲酒,真是生怕自己多活幾天。而且去哪不好,非要跑去蕭向翎那,就不怕劍裏藏着暗器,酒裏下了毒?”

他一邊說着還一邊擺起了手勢,顧淵看得一愣,随即坦言道,“确是如此。”

“請他老人家放心。”江嶼輕聲道,“我有分寸得很。”

直到回到府中,江嶼才覺得自己剛剛着實是飲得有些過了。當時沒什麽表現,但卻極有後勁。醇厚的酒意漫過四肢百骸,竟令他常年冰冷的指尖有了些許溫度。

顧淵走後,他于窗前點了根燭火,在塌下的櫃子中摸索一番,随即将裏面放着的一堆雜書全部清了出來。

此時塌下已是一片平整,幹淨得連一絲灰燼都沒有。

而江嶼卻再次俯身向下,右手向塌下摸索去,指尖竟是按上了木板縫隙的一處細小凸起。

燭火的微光傳不到如此遠的距離,他精致的側顏完全隐在暗處,但手上的動作卻熟練到仿佛重複過無數次一般。

咔的一聲脆響,那看上去堅固又釘死得嚴絲合縫的木板,竟是整塊旋轉下來,随即露出牆體內部的一小方空擋。

裏面只躺着一份泛黃的卷冊,赫然是若楊一案的案宗!

自從那日開始夜裏被蕭向翎懷疑後,他便将此物藏匿得格外隐秘。而今蕭向翎不僅知道宮宴下毒一案的具體經過,更是唯一知道他用銀針給丞相下毒的旁人。

兩人表面上相談和睦,但按着江嶼的性子,永遠會在與人相處時,給自己留下更多的後路。

上次他只查看了宗卷中關鍵性的一頁,即傳出地圖并聯結通敵的那一頁。

頁腳已經泛黃,而紙頁也由于長年累月的放置變脆,他幾乎是順着肌肉記憶小心翼翼地将其翻開

漂亮而隽秀的字跡,離經叛道一般大逆不道的文字,以及右下角,那朱砂繪上去的紅梅。

紅梅從不應該是翻案的關鍵點。

暗中放在皇上桌案上的宗卷沒有梅花,是他假弄的。只是恰好此案由夏之行主權,有意未深入追責,才僥幸騙過年事已高的皇上。

這是一樁極為冒險的交易。若成功,冤案得以昭雪,無辜之人得以正名。

但若失敗,便是要身首異處,罪加一等,千秋難滅。

此舊案雖已被平-反,但卻反得膽戰心驚,絲毫不光明磊落。

江嶼從頭一頁頁泛着那泛黃的卷冊,試圖從中找尋到些許蛛絲馬跡來。

若楊在江嶼剛出生便已不在,江嶼對自己這個母親實則并未有什麽了解。如今這冊她與北疆親人的書信,大概是江嶼目前,能在腦海中勾勒那人模樣的最好方式。

家信內容單一得很,無非是說近日吃了什麽食物,京城又下了幾場雨。又說京城的女子着實無聊,想念北疆的馬,想念那冰原上的烈酒。

字裏行間看上去,若楊是個烈性子,不喜束縛,坦蕩又熱情,向來把自己的心緒完全地袒露在那字裏行間。

這點倒與自己大相徑庭。江嶼想。

不知不覺已是深夜,蠟燭燃得見了底,江嶼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冷來,擡頭一看,屋子角落擺放的火爐竟是不知何時已經滅了。

不想打擾顧淵,他便只是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緊了些,就着窗外月光看着卷冊上的小字。

向下翻了一頁,江嶼滿身睡意都清醒了許多。

那頁卷冊上面,除了平日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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